王含冰(甘肃政法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黑暗的心》中的玄学侦探小说因子探析
王含冰
(甘肃政法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波兰裔英国作家约瑟夫·康拉德被誉为现代主义小说的先驱,其代表作之一《黑暗的心》是公认的二十世纪文学经典。小说运用一种独特的叙事角度,佐以隐喻、象征等修辞手法,发人深省地探索了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及人性中潜在的、固有的阴暗面。本文旨在探析小说中的玄学侦探小说因子,阐明“侦探”马洛寻觅“罪犯”克尔兹的黑暗之旅实则反映了人性中“自我”和“本我”的矛盾和冲突,揭示了作者化身“侦探”马洛所展开的对人性的探寻之旅乃至对西方文明本质的探寻之旅。
康拉德《黑暗的心》玄学侦探小说
文学巨擘约瑟夫·康拉德是英国现代主义小说先驱之一,一生著作颇丰。他的作品依题材可分为海洋小说、丛林小说及社会政治小说三类,其中丛林小说系列多以一位名叫马洛的男子为叙述者,探讨现代文明及道德与人的灵魂问题,包含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
《黑暗的心》便是这样一部杰出的丛林小说,与其海洋小说巨著《吉姆爷》并称为作者的代表作,并双双位列二十世纪文学经典。小说讲述了叙述者兼主人公马洛奉命沿刚果河深入非洲腹地,营救病入膏肓的白人殖民者克尔兹,一个囿于由莽莽丛林、滚滚长河和黑人土著所构建的野蛮世界的殖民“英雄”的故事。作品通过对细节的关注,展现了文明与原始的冲突,直击殖民主义者黑暗的灵魂。这部旷世奇书在表现作者对人类文明价值和人性这一深刻主题的思考之余,还涉及了殖民主义、种族主义、野蛮与文明、理智与疯狂、自我与他者等多个主题,学界对其从叙事学、后殖民主义、象征主义、印象主义、存在主义、女权主义和心理分析等角度的研究更是比比皆是。本文旨在另辟蹊径,借鉴他人的研究成果,探析小说中的玄学侦探小说因子,进而阐明“侦探”马洛寻觅“罪犯”克尔兹的黑暗之旅实则反映了人性中“自我”与“本我”的矛盾和冲突,揭示了作者化身“侦探”马洛所展开的对人性的探寻之旅乃至对西方文明本质的探寻之旅。
玄学侦探小说是传统侦探小说在历经“黄金时代”(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之后衍生出的次文类之一(这些次文类通常指硬汉侦探小说、犯罪与间谍小说、警察小说及玄学侦探小说),属于侦探小说的元小说,是后现代主义时期最具争议又最有影响的文学现象之一。“玄学侦探小说戏仿或颠覆传统侦探小说的许多或全部规范,如逻辑演绎、侦探的英雄角色、神秘事件的圆满解决等,而致力于探究与神秘事件无关的各种问题”①。
玄学侦探小说是对传统侦探小说的继承及否定,它所聚焦及关注的已不再是一桩丧心病狂的凶杀案,不再致力于罪犯及其作案形式和动机的探求(whodunit,howdunit,whydunit),而是着力表现世界的虚无本质及现代人的迷惘,引导读者随作者一同去思考、去认识世界与生命的本质。玄学侦探小说通常涵盖如下主题:(1)受挫的侦探,无论他是安乐椅上的奇才还是私家侦探;(2)迷宫般的世界或文本;(3)被窃的信或被藏匿的文本、具有多重意义的东西、文本局限性、文本作为对象等;(4)事实和线索意义含糊诡异,或纯粹无意义;(5)失踪的人,“人群中的人”,身份遭缺失、置换或双重身份等;(6)调查的无结局、伪结局、迂回曲折的结局或弄巧成拙的结局等②。
《黑暗的心》便是这样一部元小说。它所探究的是一桩殖民主义的“精神谋杀案”,读者随同“受挫的侦探”马洛(作者)一道,寻觅一个“人群中的人”——克尔兹,一个具有罪犯和英雄双重身份的疯狂的殖民者。而调查最终必然是无结局的,于是在迷宫般的世界面前,在含糊诡异的事实面前,读者与作者一同探析这个“黑暗的腹地”,这颗“黑暗的心”,从而管窥这个疯狂的世界的意义和殖民主义的残酷和恐怖。
克尔兹是内地贸易站的站长,“他是个奇才,是怜悯、科学和进步的使者”③。他在欧洲人眼中是一位英雄,他曾经是音乐家、诗人、画家和记者。和其他殖民者一样,他来到这片广袤、荒蛮的土地,希望教化这些野蛮的土著,传播文明,同时收获财富,而最终却在这块原始、神奇的土地之上被异化,为野蛮所征服,从而戏剧性地成为当地土著的崇拜偶像,并成为一位“罪犯”,领导他的部落对邻近村庄进行野蛮的袭击,凶残杀戮土著居民。离开了文明社会对他的束缚,隐藏在他心中的恶欲便变本加厉地表现出来。他在小说中的每一次出现几乎都是在黑暗之中,文明的白人社会对他的野蛮行为所起的作用终于在黑暗中展示出来,而他却无法在这片黑暗中掌控自己,最终被这片黑暗所吞噬。克尔兹的这种罪恶本能可以说是人性中所固有的恶,在文明的束缚下转变为一种被压抑的暴力倾向,“他心中的黑暗是无法洞穿的,”以至他自己在临死前顿悟喟叹:“可怕啊!可怕啊!”这一声呐喊,是他对自身之恶的洞悉,对殖民主义之恶的洞悉,更是对人性之恶的洞悉。作者重笔涂抹这黑暗的腹地,黑暗的人心,让读者思考隐藏在黑色后面的人性本质,尤其是为文明所扭曲的人性(书名Heart of Darkness为双关语,既指非洲的黑暗腹地,又指黑暗的人心。)
小说中的经理可谓是另一个“罪犯”。出于嫉妒及贪婪,他设计陷害克尔兹,企图置对手于死地,因为这个“最好的贸易站站长”能力超群,“他通过搜集、物物交换、诈骗或者偷窃得到的象牙比其他代理人的总和还多”(孙礼中,2005:62),他宛若英雄一般,独立一隅,成为白人的偶像,以及土著黑人的君王。为了除掉这个强劲的对手,经理偷窥公司的保密信件,并且和侄子一起密谋,利用恶劣的天气制造人为的延误,让病入膏肓的克尔兹迟迟得不到援助。他疯狂地叫嚣道:“绞死他!有什么不可以?在这个国家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可以,我就这么说。你明白的,在这儿——这儿,没人能威胁到你的位置,为什么?因为你受得了这种气候——你胜过他们所有人。危险在欧洲……”(孙礼中,2005:41)
玄学侦探小说“设置一个又一个悬念来吸引读者逐步脱离对传统侦探小说的期待,与作者一起踏上追寻身份和存在意义的心灵之旅,在没有答案的结局中获得对人类自身和社会现实的更深层次的认识”。康拉德将对世界的迷惘与事物的虚无感在这部旷世奇书中一一透视出来,表现出他对于世界与生命的深刻认识。“这种对于生活的形象化洞见,体现了文学中最富于生命力度的精神内核。而这种立体性的意旨是传统侦探小说所无法承载的,这恰好又是玄学侦探小说所必不可少的”④。
康拉德反对传统的英国小说家对于作者自我的观点。“康拉德和其他现代主义作家则认为,小说家是分裂的自我,他所生活的世界是分裂世界,小说家既是创造者,同时又是探索者,即探索外部客观世界,更重要的是探索人的内心世界”⑤。作者巧妙地隐身于这部作品中,化身“侦探”马洛展开了自己对人性的探寻、对西方文明本质的探寻。
侦探小说的两个基本要素便是“犯罪”及其“动机”。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罪犯作案是由于其内心深处的“本我”冲动作祟,犯罪与攻击过程使本能冲动得到梦幻式满足;而侦探则是“超人”,是“自我”的理想化身;真相大白后罪犯被绳之以法,原有的秩序被恢复,“超我”得到充分的满足。读者在阅读侦探小说时,既能在罪犯作案的过程中感受到自己内心压抑的“本我”冲动,又能在随着侦探一起破案的过程中及随后而至的对罪犯的惩罚中感受到“超我”神圣的力量,最终潜植在其内心的“罪恶感”被平抑,灵魂得到净化和救赎,平衡后的“自我”随之焕然一新。侦探小说的模式有如神圣的宗教仪式——罪案有如人心之恶,侦探便如牧师一样是正义的化身和力量的源泉,最终击败罪犯。高尚的侦探往往同时又是罪犯,折射出人性中所潜伏的光明和黑暗两重性。传统侦探小说中所隐含的心理过程正是读者犯罪感的一种幻想式投射。
在《黑暗的心》中,克尔兹所体现出的实际上是马洛的本我,他的探寻同时也是马洛的探寻,是康拉德的探寻。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康拉德、“罪犯”克尔兹和“侦探”马洛融合成“三位一体”,解密非洲这块黑暗的腹地,解密人类黑暗的心灵。同时,读者也不可避免地参与其中,在解密人性的过程中得到心灵的净化,灵魂的升华。拉康说主体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马洛从克尔兹那里接收到的实则是他自己的欲望。克尔兹实则是一面镜子,投射出马洛从他人那里寻求自我存在的证据,从而通过他人的目光认识自我。于是,意欲寻觅“罪犯”克尔兹的“侦探”马洛便赫然成了“罪犯”本身,在荡涤灵魂的寻觅过程中一步步清晰地认识到自身之恶、人性之恶、殖民主义之恶。
传统侦探小说通常在历经曲折的探案过程之后,最终真相大白,罪犯受到应有的惩罚,正义得到伸张,一度遭到破坏的社会秩序重新得以恢复,读者亦在随着侦探一起破案的过程之中得到灵魂的荡涤及精神的升华。玄学侦探小说则完全或部分地颠覆了传统侦探小说所固有的程式,善良与邪恶、侦探与罪犯等本属二元对立的两极并没有明确的分野,作者意欲探讨的并非罪与罚的问题,而是对纷繁世界和无常人性的探析及对迷惘人生的感悟。
康拉德被评论家誉为印象主义者,他的作品连同他本人的思想价值观一样充满了晦涩和矛盾。英国著名现代派作家福斯特曾说:“康拉德从里到外都是模模糊糊,他那个充溢着天才的秘密小盒子里装的不是一块宝石,而是一团水蒸气。”⑥康拉德用模糊和晦涩揭示了梦幻和现实的差距,表明了人们对于理想和真理的追求究其本质不过是一场追逐水中月、镜中花的自欺欺人的游戏而已。
康拉德作品中所特有的模糊和晦涩在刻画克尔兹这个人物时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缓缓登场,展现给读者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黑暗鬼魅的影子,一切都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体现出鲜明的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的色彩。书中各人对于克尔兹这个神秘人物众说纷纭,有人将他奉若神明,有人对他毛骨悚然,这种矛盾、模糊的描述给读者带来一种强烈的冲击,喻示了现代社会的游戏本质和不可知性。然而这样一个凛然栖于圣坛之上的“英雄”,最终却形容枯槁地在自己所苦心经营的“王国”里黯然死去。他既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殖民者,又是一个被殖民主义所戕害的牺牲品,他的失败是殖民主义的失败,是理想主义的失败,亦是现代文明的失败,反映了在现代社会中,人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皆由物质文明所主宰。在这种洪流中,克尔兹所执拗地追求的理想和荣誉显得那么荒唐可笑、微不足道,因此他的危机、他的失败都是注定的。
克尔兹最后的枯槁无助亦表达了作者本人临近暮年时的悲凉心境及思乡情怀。和克尔兹一样,康拉德远离故土,虽熟悉并参透了西方文化的精髓,但总是难以融入其中。他洞悉了西方文明的扭曲本质,但相较之下也体察了东方的原始愚昧和野蛮落后。最后,他只能借克尔兹之口,将全部“财产”留给“爱人”——他的祖国波兰,暗示了作者的自省与自责,表明了内心深处由于无法摆脱现实的矛盾而产生的痛苦和失望,以及对于自己对祖国的“背叛”行为而采取的“忏悔”和“赎罪”。
如果说“罪犯”克尔兹的失败是传统侦探小说必然的结局的话,那么“侦探”马洛的失败则是典型的玄学侦探小说所具备的程式。
马洛出现在康拉德的多部小说中。他兼叙述者与书中人物于一身,参与故事的发展,传递作者的思想情感和价值观。关于马洛的情况,作者在小说中并没有明晰的介绍。当马洛在作者的另一部作品《青春》中初次登台亮相时,康拉德甚至在其名字后加注括号写道:“至少我认为他的名字是这样拼写的。”这种故弄玄虚给读者制造了一种亦幻亦真的感觉。
康拉德的作品中充满了晦涩的象征和比喻。他在《吉姆爷》中借斯坦之口模棱两可地说:“人坠入梦中就好像人掉进了海里。如果他没有经验,一个劲地挣扎着想浮出水面,他就淹死了……惟一的办法是用手和脚啋水,让深深的海水把你托起来。”⑦马洛和克尔兹同为理想主义者,都试图逃避世俗的纷扰,因此带着理想和抱负来到海上,如同麦尔维尔的名作《白鲸记》中的叙述者以实玛利(《圣经》中人名,意为被遗弃的人),来到这块“黑暗的腹地”探究“黑暗的人心”。然而克尔兹过于热衷名利,“一个劲地挣扎着想浮出水面”,最终与《白鲸记》中那位亦正亦邪、高高在上不可理喻的“国王”亚哈船长一样,难逃被理想的海水“淹死”的厄运;克尔兹代表了马洛的本我,而马洛则比克尔兹更具理性,更识时务,因此才能被理想的海水托起来,全身而退,避免了灭亡的命运。
康拉德拓宽了英国小说的传统题材,并且革新了英国小说的创作技巧,为英国小说开辟了心理探索的新天地,他的作品给英国文坛注入了新的活力,极大地拓宽并改变了英国小说。“康拉德向我们展示了一部浑厚、悲壮的人生搏斗交响曲,它奏出了海员们与飓风骇浪拼搏的惊心动魄,异国海域的宁静、诡秘;它描写了荒岛和莽林中文明和原始的撞击,伦敦都市里正直与邪恶的冲突;它用多层次、多角度的手法刻画现代人深邃多变的心理,将民族矛盾和个人境遇交织于一曲之中”⑧。通过模棱两可的意象和多层意义的象征,康拉德巧妙地借书中人物之口表达了世界的矛盾性和人性的多面性,表现了作者对现代社会深刻的洞察,从而反映了作者对真理、对未来的巨大失望及希望。
注释:
①袁洪庚.现代英美侦探小说起源及演变研究[J].国外文学,2005(4):68.
②Merivale,Patricia and Sweeney,Susan Elizabeth.Detecting Texts:The Metaphysical Detective Story from Poe to Postmodernism.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Philadelphia. 1998:8.(笔者译).
③康拉德,著.孙礼中,季忠民,译.黑暗的心.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5:31.(以下仅标注页码)
④王抒飞.“西方玄学侦探小说研究”.论坛集萃,2011(8):272.
⑤⑥⑦张中载,著.二十世纪英国文学(小说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59,68,67.
⑧王佐良,周珏良,主编.英国20世纪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