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弃医从文”转因研究述评

2015-02-01 02:16:26王志蔚
关键词:述评鲁迅

王志蔚

(江苏师范大学连云港校区 人文与美术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6)

鲁迅“弃医从文”转因研究述评

王志蔚

(江苏师范大学连云港校区 人文与美术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6)

摘要:“弃医从文”是鲁迅早期思想研究的重点,其转因研究一直存在争议。多年来,围绕争议,学界从社会环境、主体心理、日本文化等各个视角展开了广泛深入的探讨,提出了“思想启蒙说”、“民族屈辱说”、“文学自觉说”、“兴趣爱好说”、“日本文化影响说”等多种观点,其中“思想启蒙说”融合“民族屈辱说”成为现行教科书的通行看法。但是,历史地具体地看,有些观点也存在着片面性与逻辑性等问题,需要理性分析,以达到客观认识鲁迅、准确理解鲁迅、还原鲁迅之目的。

关键词:鲁迅;弃医从文;转因;述评

“弃医从文”是鲁迅人生的重大转折,也是鲁迅文学创作的源头和鲁迅思想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虽然鲁迅在《〈呐喊〉自序》、《藤野先生》、《鲁迅自传》等文中,对“弃医从文”改变国民精神的目的进行了说明,但是,学术界仍然提出不少异议。改革开放以来,鲁迅“弃医从文”转因研究取得了新的进展,这些成果既有沿着鲁迅启蒙主义价值取向的详尽阐述,也有对鲁迅仙台医专期间弱国子民屈辱耻感的心灵探秘;既有对鲁迅文学自觉的深度剖析以及文学兴趣爱好的心理透视,也有对鲁迅沐浴日本思想文化由“科学”转入“人学”的系统阐述。应该说,这些研究在不同时期,从不同的视角准确地把握了鲁迅“弃医从文”转因的内生因素与外部环境,给予鲁迅早期思想研究许多新的启示。

一、思想启蒙说

近代先进的中国人反思中国积贫积弱的原因是沿着“器物”而制度,由制度而启蒙的路向行进的。鲁迅留学日本选择医学,一是为了日后当医生能够解除像他父亲一样的病痛,二是为了促进国人的维新思想。但是,随着“找茬事件”和“幻灯片事件”等仙台经验的深刻感悟,鲁迅的认识发生了变化,他认为医学仅仅能够解除病人的痛苦,并不能改变人的精神。要改造国民劣根性,必须致力于文艺唤醒民众。多年来,大多数研究者都是按照这一路径阐述鲁迅“弃医从文”的动机。1981年,蒋荷贞在《鲁迅研究》(第2辑)发表专文《鲁迅“弃医从文”浅论》,认为“鲁迅的弃医从文,既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也决不是由于偶然的一个客观原因,而是他思想中改良主义和革命民主主义相消长的一个质变”,“标志着鲁迅抛弃改良主义,迈向民主革命启蒙宣传的道路。”[1]1985年,程麻在《鲁迅日本留学史》中指出:鲁迅从初到日本的“科学救国的理想发展到以文学救人的志向”是鲁迅最可宝贵的地方,鲁迅认为人是社会科学中最核心的研究对象,救国必先救人。因此,从他主动顺应 “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战胜以至最后取代改良派的斗争”的需要、立志“弃医从文”拯救中国人的精神开始,“历史就已经把他放到了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的启蒙主义战士的地位了”。[2]上述观点虽然看到了鲁迅“弃医从文”的启蒙主义倾向,但是,由于延安时期以来鲁迅的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历史惯性,改革开放初期的鲁迅思想研究依然保留着政治化、革命化的强烈色彩,研究领域更多体现的是一种实用价值,而启蒙主义的思想价值则显得无足轻重。

20世纪90年代之后,随着“回到鲁迅那里”口号的提出,“弃医从文”研究逐步回归到鲁迅思想家、文学家位置的研究上来,出现了一大批新成果。吴俊认为,鲁迅到日本后第一次系统地学习了西方现代科学思想,使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国家要想自强不息,必须与世界现代文明相联系,意识到西方科学知识对于拯救民族危亡的重要性。鲁迅的仙台学医,与之后的“弃医从文”,就是他对西方民主思想与科学文化的自觉认同。鲁迅“弃医从文”的动机,就在于他“更为清醒而深切地省悟了中国社会、文化和民众的精神与人性弊端”,“从科学知识的启蒙转向人文精神启蒙的思想变化”。[3]一些研究者从《呐喊》创作的社会文化环境和心理需要着手,找到了“弃医从文”动因的新支点。吕晓英认为,《〈呐喊〉自序》是鲁迅回顾自己创作历程的精神文本,叙述“弃医从文”是鲁迅论说自己走上文学创作之路而苦心经营的一种“言说策略”,这个“策略”潜藏着鲁迅长久以来试图通过文学改造国民性的一贯观念,是为了凸显启蒙者的形象,再次回归启蒙主义立场,为“重新启动一直未能如愿的文化启蒙,重拾启蒙梦想而立此存照”。[4]林分份指出,在“五四”退潮、新青年阵营解体的背景下,由呐喊而陷入彷徨的鲁迅重温自己曲折的生活历程、思想变化和走上文学之路的困扰与艰难,其中“弃医从文”是这篇序言的重点和看点。这部分叙述,主要目的“在于鲁迅以重构的方式阐释‘仙台经验’对其成为启蒙文学者的决定性意义”, 并以此作为鲁迅“一生从事文学启蒙运动的动力和支点”。[5]从“弃医从文”的政治化、革命化目的解读,到启蒙思想家社会文化、创作心理的探寻,是新时期以来鲁迅早期思想研究的一个重大变化,是“还原鲁迅”、“回归鲁迅”取得重大进展的显著标志。这种观点被纳入中学和高校教科书,成为一种最权威的定论。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鲁迅自述唤醒民众,首推文艺是建立在文学自觉意识、文学天赋之上的一种价值判断,如果缺少这个支撑条件,鲁迅“弃医”未必走向文学之路。

二、民族屈辱说

一个事件往往可以改变一个人长期以来形成的思想观点乃至人生方向,这种认识已为心理学所证实。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认为,仙台时期,“幻灯事件”,“找茬事件”带来的个人屈辱和民族屈辱,是打破鲁迅心理格局,改变鲁迅人生轨迹的标志性事件,是鲁迅“弃医从文”的主要转因,这种看法越来越被人们所认可。程麻认为,“找茬事件”让鲁迅感受到了一个弱国子民被无端欺辱时苦诉无门的痛苦心情。这种无端受辱的痛苦,要比他小时在故乡的当铺里抵押衣物时所受的轻蔑强烈得多。对比起来,儿时也许还只是个人或家庭的屈辱,而现在蒙受的则是全民族和整个中国的屈辱。亲身感受的精神痛苦已经使鲁迅的爱国激情翻腾到炽热的程度,只要再有一点火星飞来,它就会马上熊熊燃烧起来,促使鲁迅的思想发生急剧的变化。高远东认为,鲁迅“弃医从文”的动因来源于自己痛苦屈辱的体验。绍兴家道中落,由小康坠入困顿,犹如掉进冰水里。“幻灯事件”,“找茬事件”,日俄战争胜利的祝捷会、提灯游行等一系列的屈辱、耻辱,“寓言式”地隐含着近代中国的种种遭遇,促成了鲁迅个人经验与民族屈辱、家国之恨的迅速汇聚与融合,唤醒了鲁迅的民族自觉意识,破灭了 “医学救国”的梦想,促成了鲁迅做出了改变人生方向的重大选择。[6]

必须指出,最早从民族屈辱体验视角研究鲁迅“弃医从文”动因的是日本著名鲁迅研究者竹内好。20世纪40年代,竹内好在他的十多万字评传性质的著作《鲁迅》中对鲁迅“弃医从文”的启蒙主义叙述提出了质疑,他说,“幻灯事件带给他的是和找茬事件相同的屈辱感。屈辱不是别的,正是他自身的屈辱。与其说怜悯同胞,不如说是怜悯不能不去怜悯同胞的他自己。”他说,鲁迅“并不是抱着要靠文学来拯救同胞的精神贫困这种冠冕堂皇的愿望离开仙台的”。[7]59竹内好否认鲁迅“弃医从文”拯救同胞精神贫困的启蒙主义目的,值得商榷,但是,他从“幻灯事件”、“找茬事件”带来的由个人而民族的屈辱感,确是导致鲁迅离开仙台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一观点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同。

我国现代心理学家张耀翔曾对100个人的最初记忆做过一项题为“人生第一记忆”的心理测验,结果表明,人的早期记忆多为生活中的具体事件或事件的片断,这些具体事件和生活片段中常常伴随着强烈的情感体验,如痛苦、忧伤、悲悯、焦虑、愤怒等,这些情绪常常“三倍于愉悦和欢乐”。[8]也就是说,相比快乐,这些痛苦的记忆在人生经历中是最为深刻、难忘的。如果说家庭衰落、由小康坠入困顿,伴随而来的歧视性屈辱,是影响鲁迅人生的第一个重大事件,它促使鲁迅“走异路,逃异地,寻找别样的人生”,是鲁迅人生的第一变轨,那么,仙台的痛感体验,则是改变鲁迅人生的第二个重大事件,这个屈辱性事件彻底改变了鲁迅的人生方向。从心理学上看,个人屈辱交织民族耻辱,导致鲁迅对仙台学习生活极不适应,固然可以看作是“弃医”的重要原因,但是,这种说法的一个明显缺陷在于忽视甚至否定了鲁迅“从文”的精神追求,割断了“弃医”与“ 从文”之间的逻辑联系,人们有理由质疑,“弃医”为什么要“从文”呢?

三、文学自觉说

文学自觉或曰文学意识的发生是外源因素和内源因素双向逆反作用的结果,既依赖于客体的刺激,也来自于心灵的“建构”,它是主客体信息相互碰撞、分裂重组的结果。司马迁云:“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诗》三百篇,此皆圣贤发愤之所作也。”[9]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曾把“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看成是“文艺的根抵”。他说我们常常“蓄积着极痛烈而且深刻的许多伤害”,“一面经验着这样的苦闷,一面参与着悲惨的战斗。”[10]这里,厨川白村明确肯定了人的压抑、苦闷、痛苦等情感体验是文学自觉、从事文艺的原动力。这些不刊之论无不说明文学的发生与作家情感体验的内在关系。鲁迅从少年到青年经历了两次重大的屈辱体验,这些隐痛一直令他难以释怀,使得具有文艺天赋的鲁迅潜滋暗长了文学自觉与创作冲动。竹内好应该是第一个表达这种观点的研究者。他说,我们不能简单地判断因为“幻灯片事件”,鲁迅就“弃医从文”。青年鲁迅在绍兴和仙台受到冷落、歧视和羞辱,心灵饱受创伤,这在他的意识中,“滋生了敏感、自卑和反抗的因子。在这个基础上,鲁迅产生了文学的自觉。” “因为是获得了根本上的自觉,才使他成为文学者的,所以如果没有了这根抵上的东西,民族主义者鲁迅、爱国主义者鲁迅,也就都成了空话。”[7]60应该说,竹内先生阐明了鲁迅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与文学意识的内在关联,揭示了鲁迅“弃医从文”的精神内核,这是目前为止非常有价值的判断。

新时期以来鲁迅研究界对鲁迅的文学自觉意识的产生有一些延伸与深化,但这些阐述基本沿袭了竹内好的说法。卢建红认为,长期以来,人们立足于启蒙主义视角,认为鲁迅“弃医从文”源于“幻灯片事件”,有意无意遮蔽了鲁迅文学创作的复杂性。在“幻灯片事件”中,中国人“看”中国人被杀头,鲁迅“看”中国人麻木地“围观”,也“看”日本同学欣赏中国人被杀的表情,鲁迅的日本同学“看”中国人被杀,也“看”鲁迅的反应。“看”与“被看”的多重镜像,不仅激活了鲁迅的启蒙主义思想,也“成为他文学自觉的唯一契机”。因此,“鲁迅为自己弃医从文的‘自觉’找到了源头。”[11]张龙福指出,我们并不怀疑鲁迅《呐喊〈自序〉》的认真表白,也不怀疑鲁迅以文艺改变国民精神的启蒙主义目的,但是,“弃医从文”的重大转折背后隐含着非常复杂的因素,即日本仙台时期弱国子民的屈辱伴随绍兴时期的隐痛,促使他急需“为自己的心灵寻求长久的栖息之地”。“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12]这段为人熟知的心理独白表明,鲁迅“渴求用文学来彻底改变自己长期悲愤屈辱的精神状态,因为文学,也只有文学,能够深深植根于个人的心灵沃土,满足着个人的心灵需求”。[13]符杰祥批评鲁迅“弃医从文”的经典说法忽视了鲁迅的主体因素,把“弃医从文”作为鲁迅理念先行的启蒙主义规划,造成了多年来人们理解的“颠倒”。他认为,“幻灯片事件”的确给鲁迅带来了强烈的精神冲击,但这种冲击属于一种外部刺激,真正促使他走上文学之路的关键是鲁迅获得了文学自觉的内部问题。人是一个生命的有机体,其思想成长往往有一个漫长的蜕变过程,不合乎自身需要的东西必须抖落,能够延续生命的有机成分需要有效保存,在这样一个去壳化的过程中,那些激发生命力的原质性的东西才逐渐彰显出来,并开始了新的增长。仙台经验使蜕变中的鲁迅在伤痛中看见自己了,在这里,鲁迅“走出了他人的影子”,“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种‘生命’、‘原理’的东西”, 这就是文学。“通过文学选择回到了他自己,获得了他自己。”[14]

“文学自觉说”以文学创作心理作为基础,阐明了鲁迅“仙台经验”与文学自觉意识勃发的逻辑关系,十分贴近鲁迅的生命体验,这是近年来寻找鲁迅文学源头,回归文学家位置富有学术意义的一种探索。需要明确一点,鲁迅文学意识的萌生、发展与确立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家庭衰落、倍受歧视、剪辫遇到嘲讽、旧式婚姻挫折、“幻灯片事件”、“找茬事件”等各种伤痛淤积发酵促成的,这是一个痛苦焦虑、自我审视、自我反思、自我矫正、自我超越的过程。

四、兴趣爱好说

有些研究者从人的兴趣爱好角度揭示鲁迅“弃医从文”的转因,有一定的合理成分。兴趣爱好是人对特定的事物、活动所产生的倾向性、选择性的态度和情感。兴趣爱好的基础是人的心理需要,也是高层次需要。当人们对某件事物或某项活动感到需要,他就会对此心驰神往,予以关注,并锲而不舍地付诸行动。对于鲁迅来说,“弃医”与“从文”是两种行为,两种选择,两者没有因果关系。如果说鲁迅“弃医”与“从文”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关联,那么这种联系就是鲁迅对文学有了自己的认识和价值判断,产生了文学爱好。日本鲁迅研究家丸山升很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他说,鲁迅“弃医从文”是鲁迅关心国家、关心政治和爱好文学的必然结果。我们探究鲁迅“弃医从文”的原因不能完全把重点放在“幻灯事件”上,那样就会把鲁迅从事文学想得过于简单。“即便有幻灯事件,如果没有文学素养,也绝不会产生立志文学的想法。”[15]日本学者太宰治在《惜别》中也表达了类似观点,他说:“幻灯事件”不是周先生“弃医从文”的转折点,“他绝不是由于看了那个幻灯片才马上立志于搞文艺的”,而是“因为他很久之前就喜欢搞文艺”。[16]客观来看,日本两位学者在鲁迅“幻灯事件”、“弃医”、“从文”的纵向关系中格外强调文学兴趣爱好的内在召唤和牵引作用。

新时期以来,从兴趣爱好方面探索鲁迅“弃医从文”转因的文献比较少,孔昭琪的《兴趣与爱好:鲁迅弃医从文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篇论文。作者直言,多年来人们一直有意无意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鲁迅对文艺的兴趣和爱好”。通过文艺进行思想启蒙,固然是鲁迅“弃医从文”的重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作者以鲁迅的早期书信为证指出,鲁迅1904年在仙台医专时写给蒋抑卮的信十分形象而清晰地表达了自己对医学的厌烦和对文艺的留恋。在这封信里,鲁迅对医学“日必暗记”、“脑力顿锢”的学习方式十分反感,对于只能修死学问,不能旁及文艺创作、翻译等文学活动表示深深的遗憾。作者还以30年后鲁迅致友人的信再一次肯定了鲁迅“弃医从文”与兴趣爱好的密切关系,指出:鲁迅之所以“弃医从文”,通过文艺改造国民精神,是因为鲁迅“对自己的兴趣、爱好乃至才能、素质的特点与倾向的充分认识与估计”。[17]还有一些研究者以鲁迅回忆录等生平史料论述了兴趣爱好与“弃医从文”的关系,认为鲁迅“弃医从文”不是彼此孤立、非此即彼的,“医学与文学,或者说科学与文学在鲁迅那儿始终是一种互动的关系”。在鲁迅的医文互动中,“文”占据主导地位。[18]鲁迅初到日本就购买了不少日文书,读过许多西方民主主义作家的文学经典,撰写了《斯巴达之魂》,翻译了《月界旅行》、《哀女》等,这些活动充分显示出鲁迅的文学天才。他们认为,鲁迅“弃医从文”从科学转向文学,既是鲁迅满足兴趣爱好这种高层次心理的需要,也与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相一致。

上述观点承认思想启蒙是鲁迅“弃医从文”的重要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并以有力的史料论证了兴趣爱好在鲁迅“弃医从文”中的作用。鲁迅的抉择不是“幻灯片事件”、“找茬事件”、厌倦医学的一时冲动,而是对自己兴趣爱好、文学天赋的充分认识、估计、自信并以此满足自我需要,实现启蒙理想的合理选择。这种观点从一个侧面揭示了鲁迅心理变化的内在依据,对鲁迅通过文艺改造国民精神的“思想启蒙说”做了有益的补充和铺垫,有可取之处。但是,这种观点只关注“从文”与兴趣爱好的因果关系,却忽视了 “弃医从文”与“幻灯事件”、“找茬事件”的因果关系。如果缺少民族自省意识、忧患意识、人的自觉等精神层面的价值引领,那么,即使有再强的文学兴趣爱好乃至文学天赋,鲁迅只能是周树人,而不能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鲁迅。

五、日本文化影响说

近年来还有一些研究成果关注日本文化与鲁迅“弃医从文”之间的因果关系,这种观点把鲁迅“弃医从文”放在西方文化语境下加以审视,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在20世纪90年代,程麻先生在《沟通与更新——鲁迅与日本文学关系发微》中较早地论述过这个问题。他说:“鲁迅在留日时期对文学关注人的灵魂的独特价值的颖悟,他从社会文化整体结构上着眼界定文学功能的天才见识,自然不是凭空出现的,这与日本近代有识之士屡屡论述社会文化体系和构造的思想、理论气氛是分不开的。”[19]但他并没有阐明鲁迅“弃医从文”与日本文化之间的关系。本世纪初,方长安的《鲁迅立人思想与日本文化》(上)从日本文化的视野中发现了“弃医从文”的精神渊源。他认为,鲁迅绝望于中国旧学,抱着一种渴求新知的开放态度学习日本文化,从而获得了一种全新的价值观。鲁迅留学日本时期正是日本明治维新的30年代,尼采学说、浪漫思潮十分盛行。尼采、雪莱、拜伦等人的近代反物质主义,自我扩张,个人意志,视奴隶道德为生命软弱和退化等学说,其中心内容都指向人的精神活力,其宗旨是倡导和培育一种“真挚之人”、“赤诚之人”和“至诚之人”。[20]这些精神资源无疑动摇了鲁迅原先确立的“科学救国”的精神结构。日本内村鉴三是一位与尼采思想相通的反潮流的思想先锋,当时深受日本年轻人的喜爱,影响很大。他反对19世纪文明中的“物欲”,渴望消化欧洲文化的“真的日本人”,树立自尊和独立的个人意志。日本鲁迅研究者丸山升指出,鲁迅在弘文学院时期就曾听过内村鉴三的讲座,认为尼采学说对于改变中国人萎靡不振的精神面貌,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对于被日本人称之为“文艺界之大魔王”的拜伦,鲁迅在引用日文论著时,特意突出其浪漫派文学的“反抗”主题。[21]这些足以显示鲁迅对科学与人学进行新的思考与选择。在西方文化被日本文化过滤后,日本社会生活中呈现出一种浓重的社会氛围,即社会普遍崇尚人的主体精神,张扬人的意志力,形成了一种精神至上的坚定信念,他们坚信精神必将战胜物质。可以说,经过日本化的西方精神资源,使立志从文的鲁迅找到了改造民族精神的理论依据,他开始偏向人的主体精神的阐扬与解放,“坚信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主要不在于科学、物质,而在于人的精神。”于是,他才呼唤出现更多的精神战士,从日本那里获取改变中国命运的精神资源,培养出健全的个性,其着眼点由医学救国转向了人的精神启蒙。鲁迅“弃医从文”正是“在上述多种因子构成的日本文化语境中完成的”。[22]

其实,这类观点与“思想启蒙说”本质上是一致的,应该说是对鲁迅启蒙主义思想根源的继续延伸与深层挖掘。与其说鲁迅受到尼采学说、拜伦思想、日本精神绝对主义的影响而“弃医从文”,不如说日本化的西方文化催生了鲁迅的启蒙主义思想。鲁迅赴日留学的初衷是学矿、学医,但随着异质文化的濡染,鲁迅由关注科学,写作《中国地质略论》和《中国矿产志》,编译《说铂》,翻译《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到热衷于翻译科学幻想小说、创作政治鼓动性作品《斯巴达之魂》,再到后来提倡文艺运动,我们看到的是鲁迅启蒙主义思想的萌发、确立与勃兴。当鲁迅遭遇屈辱事件后,启蒙思想就在“弃医从文”抉择中发挥了主导作用。应该说,“日本文化影响说”从外部因素审视了日本化的西方文化对鲁迅的深刻影响,是一种很有启发的探索。但是,外因的最大作用仅限于催化,而根本的转变取决于鲁迅内在需要与价值取向。

综上所述,以上五种观点从不同角度、不同方面阐述了鲁迅“弃医从文”的内生因素与外部影响,为人们全面深入了解鲁迅,走近鲁迅提供了许多新的思路和方法,也为进一步深化鲁迅思想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特别是“思想启蒙说”、“民族屈辱说”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得到了鲁迅研究界和教育界的普遍认同。但是,这两种学说也并非无懈可击。心理学告诉我们,人的心理世界是十分丰富复杂的,认识人的行为动机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一个人面临重大转折时,困扰他的不仅是如何放弃过去,而且要深思熟虑选择未来,个中因素既有显在的,也有潜在的;既有政治的;也有文化的;既有环境的,也有心理的。如何做出一个“回首往事而不后悔”的选择不是一两个原因就能解释清楚的。心理学大师荣格曾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并非自己寓所的真正主人。”[23]就是说,即使我们自己也未必真正认识自己、把握自己。这种特殊的心理现象启示我们,越是重大的人生行动,其背后隐秘的动机就越发杂,越值得人们去探索。对于思想者鲁迅来说,“弃医从文”是其人生的一个重大选择,其中必然隐含着多重考量,无论从个人层面还是民族层面,心理因素还是外部影响,任何单一要素都未必让鲁迅作出决定人生命运的历史抉择。唯有主体意识、民族觉醒、启蒙思想、心理需要、文学自觉、个人禀赋等多重因素相互作用,通过刺痛敏感心理的屈辱事件触媒形成一种势不可挡的精神合力,才能促成鲁迅做出最终的决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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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ew of Reasons Why Lu Xun “Abandoned Medicine for Literature”

WANG Zhiwei

(CollegeofHumanities&FineArts,LianyungangCampus,JiangsuNormalUniversity,Lianyungang222006,China)

Abstract:“Abandoning medicine for literature” is a focus of the study of Lu Xun’s early thought, and there has been considerable controversy for the reasons of transformation for a long time. Over the years, around the controversy, the academia has engaged in extensive research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like social environment, the subjective psychology and Japanese culture. “Enlightenment doctrine”, “national humiliation doctrine”, “consciousness of literature doctrine”, “interest doctrine”, “Japanese cultural influence” and other types of views have been put forward, among which the fusion of “enlightenment doctrine” and “national humiliation doctrine” even becomes the prevailing view of textbook. However, viewed historically and concretely, the above viewpoints also have the problems of one-sidedness and logicality which need rational analysis in order to understand Lu Xun objectively and accurately, thus restoring an authentic Lu Xun.

Key words:Lu Xun; abandon medicine for literature; reasons of transformation; review

(责任编辑周芷汀)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35(2015)02-0036-0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现代‘革命文学’价值结构研究”(11BZW124)

作者简介:王志蔚(1961-),男,安徽淮北人,江苏师范大学连云港校区人文与美术学院教授。

收稿日期:2014-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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