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晓艾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466001)
乡土小说是中国现代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流派,这些农村题材小说多取材于具有鲜明地方特色和浓厚地域风俗的农村。在中国文学史上,一大批优秀的乡土小说作家以“从土里滋长出来的个性”,“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1]81,创作出极具乡土艺术魅力的作品,其中的杰出代表当推鲁迅。其后的诸多乡土作家受鲁迅的影响,更以质朴清新的笔触为中国小说创作带来了生机和活力。那时的乡土小说大多以批判的眼光审视故乡的野风陋俗,所塑造的故乡人也以麻木愚昧居多,充满了国民性的弱点。进入新时期以来,尤其是当下,一些作家开始质疑是否还有真正的乡土小说,因为一些乡土作家“喜欢凌空的生活,生活在美丽而空虚的理论里”[1]81,或是缺乏对乡土生活痛彻骨髓的体悟,对城市文明造成的冲击及巨变置若罔闻;或是站在城市中遥望着曾经的故乡,用残留的记忆抒写农村的经验。自小扎根农村的作家宫林凭借其深厚的乡土生活经验以及娴熟自如的文字驾驭能力创作了几部精彩的农村题材小说,客观上形成了对一些质疑乡土小说是否存在之观点的一种回应。他的小说《点晕》是其中之一。伍保只是坞坡镇的一个剃头匠,“人不惑之年,形象猥琐,没有娶上暖被窝的”。由他的职业、外貌以及生活状况,可以得知伍保只能是一个小人物。作为一个小人物,伍保既有懦弱的人性特点以及夹缝中求生存的本能,也有其良善和崇高的人性光辉。
虽然现代性的到来使传统乡土日益远去,乡土的物质环境得到巨大改善,但大部分乡土民众仍然居于社会的最底层。《点晕》中的主人公伍保,是当下农村的一个普通人,作为新时期的农民,他面临的生存尴尬并不是来自于经济压力,更多的是来自于尊严的挑战。
小说中伍保的形象、职业等因素决定了他在村中地位卑微,如何生存是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人的本质有其物性的一面也有其人性的一面,人性一面体现的是社会性,物性体现的是人作为物之存在,有着继续生存的本能。这种物之本能在遭遇阻碍时,或是使人性变得足够强大得以消除障碍,或是使人性变得懦弱消极被动地防御。伍保与周围群众相比不如人,面对恶势力更是无能为力,但为了生存,他有自己的独特方式,那就是一种看似尴尬的韧性生存方式,他以懦弱作为自己的武器。他的这种微妙的生存周旋主要体现在他的语言中。不能娶妻,捡到小梅,他调侃说,“省得娶女人生孩子麻烦了”;为了逢迎黑皮,他总是笑眯眯地喊黑皮“老表”;面对黑皮的嚣张和侮辱,他自嘲:“咱不是那块地里爬的虫呀”;黑皮说他是狗,他却说:“老表说得好哇,赶明儿把喂狗的肉骨头给我几块吧,那东西香”;连黑皮说他是鳖,他也装傻说鳖长寿;明明心里对小梅有怜爱之情,也不敢在黑皮面前表露,为了划清界限,说自己跟小梅“啥亲也没有,死妮子好好的头发染得黄黄的,黄鼠狼似的……”
伍保所言映射出小人物的生存尴尬。人性的“小”隐藏在伍保的内心最深处,伍保的小人物身份决定了他不能硬气地做人,不能表里如一,否则只能是玉石俱焚。所以他在面对来自外界的攻击时,只能用自己的低姿态换取生存的安稳,他的一系列调侃和自我解嘲显示出其内心的懦弱,折射出伍保的尴尬生存现状;但另一方面,恰恰是伍保的低姿态,却无意中践履着辩证的韧性生存哲学。作者曾在《马年马月》中提到,有次伍保给右派理发,右派说:“牙太刚,太刚了易折。舌头柔,啥时候都不会掉。这句话让他非常震动,他一下子明白了不少东西。”他明白的是什么?毫无疑问,那就是一种看似尴尬无奈实则是倔强韧性生存的深刻道理。同时,作者借用伍保自我解嘲的言行极力刻画伍保的“小”,也使读者从心理上藐视这个小人物,为其后续的果敢行为情节设置了鲜明的对比。
通过伍保这样一个典型的农村小人物,我们可以看到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为了活得像个人,在实践中摸索出明哲保身韧性生存的方法。这既是出于生存的本能需要,是乡土民众久居底层被磨砺出来的典型性格,也是饱受启蒙主义者诟病的狡黠怯懦的国民性弱点。作者对伍保这一典型性格特征栩栩如生的刻画,为乡土人物之“小”确定了基调,为后续小人物行动的突转埋下了伏笔。
崇高是一个美学范畴,朗吉努斯曾在《论崇高》里这样说:“天生之人,不是要我们做卑鄙下流的动物,……要我们做造化万物的观光者,……在我们的心灵中植下不可抵抗的热情——对一切伟大的、比我们更神圣的事物的渴望。”[2]而且,“我们在观照伟大的东西时,或者感到恐怖,或者惊奇,或者对自己的力量以及人类的尊严产生自豪,或者由于我们自身的渺小、衰弱而丧魂落魄”[3]。由此可以看出,人性中都存在着对崇高的渴望,崇高可以从比自己伟大的审美对象中见出,也可以从人物自身的行为中感受到。
《点晕》中伍保的崇高美一方面可以由读者从他的惊人之举中体会到,另一方面,伍保在实施复仇计划时,自身显然带有豪迈的崇高气概。伍保为了明哲保身,本能地对周围的人和事采取低调的态度,尤其是面对黑皮这样的恶势力,更是曲意逢迎。小说的大部分刻画了伍保懦弱息事宁人的性格特点:当听到小梅被黑皮侮辱的消息之后,他先是“后背冒汗,耳目火热,靠了椅子眩了一瞬”,而且每当想到这件事,“……总心跳不止。满屋子都是扑通声,像擂鼓般,他头发梢都支棱起来”,尤其是当文爷无奈黑皮的恶行时,他“默然,给他(文爷)理了头,净了面,迟迟没有点晕”。凡此种种表明,伍保虽然没有生养过小梅,但仅仅因为捡了她,就与之有着割舍不断的情缘,这与他从未娶妻生子的生活经历有关,是一种与亲情毫无二致的朴素乡土伦理情感。
伍保大半生都活得卑微,假如与他有亲情瓜葛的小梅没有出事,或许伍保打算就这么卑微下去,求取安稳了却残生。但伍保人性中的崇高感在小梅被辱事件的不断刺激下,逐渐被诱发出来。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实施自己的崇高之举。先是他的举止中开始流露出强悍,向黑皮示威。当他熟练地展示了刀工震慑了黑皮之后,还故作轻松地说:“我试刀哩,给老表净面,刀不快哪行啊!”文爷为小梅讨个说法的失败促使伍保下定决心为小梅复仇。这个正义的念头使伍保陡然变得不再猥琐,连话语都爽快了许多,“喝酒,喝酒,明早教你们点晕”,伍保在给黑皮点晕时动作利索果敢,“卷了袖口,左手扳住黑皮肥硕的大头,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经张成了虎钳状,移向黑皮脖子的那条肉沟沟”。这一系列的表现与他平素的胆小懦弱、见风使舵形成鲜明的对比,现出英雄般的崇高。另一方面,从伍保的言行举止中,也可以觉察到伍保有种大义凛然赴死的决心和由此生发的自豪感,他笑着问地虎:“如果我点晕失了手,会不会枪毙呀?”就连他从来秘不示人的点晕绝技也大方地传授给三龙和地虎,显然是为复仇之后自己的结局做最坏的打算。他调侃的话语“喝酒,喝酒,明早教你们点晕”,也显示出举重若轻的豪迈气概。在作品的最后一部分,描写伍保与人对话时,无论是面对徒弟还是黑皮,总是笑着,这笑是稳操胜券的信心,也是自身矛盾斗争之后正义战胜懦弱胆怯的平静,从他的平静中可以读出他对自己所作所为产生的崇高感。伍保的懦弱使他的崇高之举出人意料,但心中始终没有放下对小梅的亲情,这使他的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关于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爱·摩·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的概念。他认为,扁平人物“可以用一个句子表达出来”,表现出性格的单一性,在此基础上若再加入一个性格因素,那么“我们开始画的弧线即趋于圆形”[4]。我们不能简单机械地据此判定两种人物形象孰优孰劣,因为优秀的小说皆可以塑造出经典的“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毋庸置疑,福斯特对人物的这种划分为小说人物形象的辨识和塑造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借鉴。从前面对伍保形象的分析可以看出,依靠韧性哲学生存的伍保也具有崇高美的一面,这是作者在塑造人物性格时竭力避免“扁平”所采取的叙事策略。同样,作者还通过刻画这个小人物的情感表达使之更趋于“圆形”。
《点晕》的情节设置中有一个没有出场的关键人物小梅。故事围绕文爷的孙女小梅被黑皮糟蹋这件事展开。小梅跟伍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伍保外出谋生捡了小梅抱回家,自我解嘲地说,“省得娶女人生孩子麻烦了”。当邻居永福女人因自己孩子夭折而向伍保讨要小梅时,他仍是自我解嘲地说,“你那才是她的家。我这下九流,别坏了闺女名声,还是在你家根正苗红呀”。当小梅被黑皮糟蹋后,文爷提议让伍保把小梅带回自己家,可伍保并没有答应,却私下里让他比较欣赏的一个徒弟地虎娶小梅,自己毅然为小梅报仇雪恨。
伍保一直未娶,似乎与爱无关。但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爱的另类表达:虽然不能娶妻,可捡来了小梅,仍然可以延续自己的香火,与生俱来的人性之爱,使伍保对小梅充满了怜爱;为了小梅能幸福地成长,他忍痛割爱把小梅让给邻居,虽是舍弃却更是一种深沉无私的关爱;当小梅遇到麻烦,内心长久以来的亲情牵挂促使他决然为小梅复仇,这俨然是只有父爱才能做到的。由此可以看到,伍保这样一个小人物有着自己对爱的表达,只是这种爱体现得更加隐晦。作者不显山不露水很自然地把伍保对小梅的爱铺展开来,使这样一个小人物似乎麻木的人性中现出良善,发出温情的光辉。由此可见,伍保这样一个小人物,虽然不乏人性的弱点,为了生存迫不得已放下做人的尊严,表现出懦弱的一面,但他潜存的良知还在,对未能收养的小梅仍然心存牵挂,这种隐晦的父爱在为小梅复仇中得到了绚烂的绽放,平素的懦弱与此时的果敢决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凸显其行为的崇高可贵。
“人性是小说的最后深度。”[5]优秀的小说必然由深谙人性的作者所创造。《点晕》中伍保的情感表达展现出作者对人物性格因素的精准把握,具体表现为伍保韧性生存方式和崇高行为刻画背后对小梅恒定不变情感因素的设定,这一关键因素的设定使这个小人物一切行动的出现成为必然,是其性格升华的原动力。
《点晕》虽然只是展现了伍保这样一个小人物,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当下千千万万的普通农民,他们艰难地生存,这种人之物性的生存迫使他们身上不乏国民性的弱点。孟子曾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6]昭示了人知道有比他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并不惜为之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个比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在孟子看来就是仁义,这种仁义是基于人对社会的责任感,也是人不同于禽兽的高尚性。所以伍保虽然懦弱无能,但基于对小梅的爱和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感,使他在关键时刻勇于担当。他的举动使读者看到了普通民众身上涌动的正气,而这浩然正气恰恰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得以存续的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使伍保这一典型形象现出崇高之美。同时,作者注重心理与细节的描写,运用风趣幽默的语言和极具特色的叙事策略,把很平淡的故事讲得曲折跌宕,并在漫不经心中使伍保这个小人物的“小”逐渐消弭,最后折射出其“大”的一面,既出人意料,亦在情理之中,使读者感受到了主人公血肉丰满的形象和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
总而言之,宫林在小说《点晕》中通过对乡土底层民众人性的深刻开掘,既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充满泥土气息的底层小人物形象,也体现出作者对乡土底层充满悲悯和关切的情感价值导向。
[1]周作人.谈龙集[M].北京:北新书局,1927.
[2]缪灵珠.缪灵珠美学译文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123-124.
[3]凌继尧.美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39.
[4]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59.
[5]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256.
[6]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