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玉英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从礼貌到效用:西方修辞学视角下的称赞语及其应答
赖玉英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国内外学者对称赞语的研究不胜枚举,但多从语用角度特别是礼貌理论出发考察不同背景下称赞应答策略的差异。这种以礼貌理论为基础的研究范式预先设定了互相合作的交际双方、过度简化了“称赞”“礼貌”等核心概念,有一定的局限性。称赞行为无论从传统上还是从实际上看都表现出诸多修辞特征。修辞学视角下的称赞语研究关注称赞行为发生的修辞形势、称赞者的动机,以修辞效果为根本出发点,深化了传统语用学视角下的称赞语研究。这对进一步探索语用与修辞在日常话语研究中的关系和作用有一定的意义。
修辞;语用;礼貌;称赞语;应答
称赞既是各种语言文化背景下日常交际之中最常见的言语现象之一,也是集评价、鼓励等多种功能为一体的复杂言语行为。它的普世性和多功能性为学者们研究语言差异、观念差异及文化差异提供了一个窗口,因而受到较为深入的探讨和研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Janet Holmes将称赞(compliment)定义为“说话人对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通常是听话人)所具有的某种良好东西(如性格、品质、技能等)明示地或隐含地进行积极评价的言语行为”①[1]485;她首次用Brown & Levinson(以下简称B/L)的礼貌理论分析新西兰英语中的称赞语及其应答,认为称赞一方面可作为积极礼貌策略,另一方面其本身也是威胁面子的行为,并根据Geoffrey Leech的礼貌原则中的赞同准则和谦逊准则将称赞应答语分为接受、拒绝和回避三大类。此后,国内外学术界对称赞语及其应答的研究大多采用Holmes的研究范式,从语用学角度分析称赞语及其应答或者用具体的称赞语语例验证某一礼貌理论。然而,以Holmes研究范式为代表,以礼貌理论为基础,从语用学角度探究称赞语及其应答的研究模式存在某些根本性缺陷。本文的研究动机在于打破传统的称赞语的研究范式,将修辞学视角引入称赞语研究视野,用比较研究的方法,希望通过对称赞语的重新解读能找到弥补仅从语用学角度研究称赞语的不足之处,丰富称赞语研究。
早期的称赞语研究以Wolfson、Manes、Holmes等人为代表,主要关注称赞语的句法结构、话题范围、社会功能以及应答策略等方面。他们认为称赞语实际上无非是一些公式语(formulas),由“一整套极有限的形容词和动词(如good,nice,great,beautiful,pretty,love,like)以及一定的句法结构(如NP is/looks + ADJ;I really like/love + NP;PRO is a(n) ADJ / NP)共同构成的,其主要的社会功能在于创造或维持亲近关系(creating or maintaining solidarity)”[2]400-403。在认可称赞语中词汇和句法的公式化特征(formulaic nature)的基础上,基于Holmes所收集到的517条新西兰英语语境下的称赞语语料,她列举了称赞的三大社会功能(维持亲近关系、作积极礼貌策略、成为潜在面子威胁行为)、四大主题(外貌、能力/表现、所有物、性格),称赞应答语的三大类型(接受型、拒绝型、回避型),也提及了称赞双方社会地位等因素的作用。但总的来说,Holmes最大的贡献当属首次把礼貌理论运用于称赞语研究:其一,根据B/L的礼貌理论中关于礼貌和面子的表述,她认为称赞语不仅具有可以作为主动与人亲近的言语行为(positively affective speech acts),即Wolfson & Manes所说的创造或维持亲近关系的功能,而且其本身既可以作为积极礼貌策略又是潜在的威胁面子的行为;其二,她依据Leech的礼貌原则和B/L的礼貌理论,把称赞应答语分为接受、拒绝和回避(acceptance,rejection,and deflection/evasion )三大类型。她认为Leech的礼貌原则可以用来解释称赞语的应答,其中“同意准则”要求被称赞者同意称赞者的话,即采取“接受”应答策略,“谦逊准则”使被称赞者不得不采用“拒绝”策略,而“回避”策略源于B/L的面子理论,它“最有可能出现在称赞被当作是威胁面子的行为的情况中”[1]494。
Holmes对称赞语及其应答的研究影响深远。国内外许多相关研究者采纳她对称赞的定义及她对称赞主题和应答策略的分类方式,效仿她用礼貌理论作为理论基础来分析某一群体惯用的礼貌策略。因此,我们不妨看看Holmes研究范式是如何运作的。大体上说,Holmes的研究方法分为三个步骤:首先,选择一个或两个有特定特征的群体并收集他们的应答语料(收集了517条新西兰英语的相关语料);其次,按三大类型及其次类型统计并分析其数据结果(接受61%,拒绝10%,回避29%);再次,将该结果与某些文化因素、价值观、社会地位等因素相联系(该结果与称赞的话题及双方社会地位等因素有关)。这种以礼貌理论为基础、“分三步走”的研究范式在后来诸多研究者的文献中得到了体现。尽管其研究对象已从单一语言的称赞语结构特征发展到不同语言、不同性别、不同文化背景下称赞语及其应答策略的差异,称赞语研究却未能摆脱传统的Holmes研究范式。乍一看,该范式简洁明了,有充实的理论基础。然而,它存在一些根本性缺陷。
其一,从Holmes称赞语研究范式本身来看,其主要构成要素存在模糊性、矛盾性和排他性等问题。根据Holmes的定义,称赞应答语包含接受、拒绝和回避三大类型。但在实际研究中,“说话人对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尤其是毫不相干的人的称赞却被排除在外,对于这种称赞听话人既不能接受也不好拒绝更谈不上需要回避,因此似乎那三种应答策略也失灵了;而这种评价性的称赞,Holmes本人也承认包含在她的定义之中[3]447,只不过为了方便在实际分析时不得不将它排除了。此外,Holmes的称赞语所推崇的实证研究方法如Holmes(1986;1988)的自然收集法、Chen(1993)[4]的书面话语完型法(written discourse completion tasks:WDCT)、Cheng(2011)[5]的角色扮演法等,都或多或少地掺杂了实验者的主观判断,并在数据收集过程中有意或无意地选择和排除一些语料,从而影响实验结果的效度。
其二,从其理论基础B/L的礼貌理论来看,Holmes的称赞语研究范式是一个双重简化的过程。一方面,B/L简单地将礼貌等同于减轻面子威胁的行为。在他们看来,礼貌和面子是分不开的。任何有理性有面子观念的人在人际交往中为了实现交际目的都会尽可能地减轻自己的某一行为给对方的面子所造成的威胁,因此他往往需要预先评估这个行为给对方造成的面子威胁程度,再考虑是否避免实施这个行为或者采取一些补偿措施(redressive strategies)以减轻面子威胁[6]59-69。可见,在他们的理论中,礼貌实际上就是减轻面子威胁的策略。这种把礼貌等同于减轻面子威胁的做法实际上相当于把礼貌“简约成面子工程的一小部分”[7]9,但“礼貌理论不应该被简化成面子理论,礼貌远不止关乎面子”[8]446。另一方面,称赞这一言语行为,在B/L看来,因其包涵对听话者未来行为的一种干涉因而首先属于威胁听话者消极面子的行为[6]66,但它同时也是一种维护听话者积极面子的积极礼貌策略[6]104-106。然而,Holmes的称赞语研究范式仅考虑到称赞作为积极礼貌策略的功能而忽视了其威胁面子的可能,这是第二个简约。根据B/L有关称赞语的表述,Holmes认为称赞语除了一般的与人亲近的功能外,其本身既可以作为积极礼貌策略又是潜在的威胁面子的行为。但她又写道,“主动与人亲近在一些情况下可以为减轻之前的面子威胁服务,在另一些情况下又可能被认为是威胁面子的言语行为”[3]449。这样一来,Holmes所列举的称赞语的三个功能被简化成了一个,也是称赞语“最明显的功能”——作为主动与人亲近的言语行为。再看看B/L笔下的积极礼貌[6]101:“积极礼貌不一定只是对损害特定面子(即积极面子)的补偿”“它的补偿范围可以延伸至一般意义上的对他人需要的满足”,也就是说,积极礼貌策略其实就是主动满足他人需要的策略,这与“主动与人亲近”这一功能惊人的相似。在文中另一处,B/L说得更加明白:“积极礼貌策略不仅可用作对面子威胁行为的补偿,一般情况下也可以作为社会润滑剂。”[6]102或许正因称赞语“作积极礼貌策略”和“主动与人亲近”这两个功能互相包含、互为渗透,Holmes及其后来者在实际研究中无一例外地着眼于称赞“作为积极礼貌策略”的功能,并将称赞与礼貌牢牢地联系在一起。
其三,“礼貌”作为礼貌理论的关键词有着高度的歧义性,其定义本身就是一个“你争我夺”的修辞竞技场。虽然Robin Lakoff被誉为“现代礼貌理论之母”,但毫无疑问地,国内外持续不断的礼貌研究热潮归功于B/L的礼貌理论。他们的礼貌理论模型被认为是该领域主导的研究范式,是“对交际中的礼貌最经典的阐释”,是“迄今为止最有影响力的礼貌理论模式”,而“布朗和莱文森也成了礼貌的代名词”[8]431-432。然而,他们将礼貌理论简约成面子理论的做法却受到广泛的质疑。此后关于礼貌的定义也是众说纷纭、争论不止。Leech提出礼貌原则以解释交际中人们故意违背合作原则的情况。在他看来,礼貌是可测量的,可以通过说话者在“尽量大地增大他人的益处,尽量小地减少他人的损害”等次则中所付出的努力程度来衡量。Watts[9]21,30批评B/L和Leech混淆了“礼貌的”和“礼貌”这两个术语,他提出用礼貌1和礼貌2分别指代实际交际中和理论研究上的礼貌,甚至提倡用politic behavior来替代polite behavior。这难免让人更加困惑,甚至可能走进礼貌的理论怪圈之中[8]434。所以,Xieetal. 提出把礼貌定义为一种布迪厄(Bourdieu)社会学意义上的,基于社会习性的,用来评价、评估或判断的社会实践[8]435。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有关礼貌的定义各路学者你争我夺,谁也无法在这个“礼貌市场”(politeness market)中给礼貌一个“最终的确定的”定义。为什么呢?果真仅仅是因为我们“脑力有限”吗?刘亚猛教授对此作了很好的解释:
任何一个在美国或西方的话语中起关键作用的重要名称、术语、范畴、概念、观念等,究其实质都只不过是一个从不关门的“修辞较量场”(a site of rhetorical contention)或一场从不间断、永远进行着的辩论(an ongoing debate)。各种势力、利害关系、意识形态和世界观通过修辞手段互相争夺确定这些名称、观念等的意义以及解释其使用规则的权力。[10]10-11
本文所采用的修辞定义是“通过象征手段影响人们的思想、感情、态度、行为的一门实践”[10]2。亚里士多德认为,修辞的活动具有不确定性、自我掩盖性和公共性三个特征。 其一,修辞以或然性(probability)为基础,“将自己的活动空间确定于处在完全随机无常(completely arbitrary and random)和‘完全确定无疑’(completely determined and certain)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广阔中间地带”[10]49。不确定性是修辞的根本属性。修辞者的任务就是通过每件事本身所含的说服因素确立起真实或显然真实的情况,以达到使受众信服的目的。其二,构筑修辞话语时,只有将其艺术性掩盖起来,使人听起来毫不造作,修辞才具有充分的说服力。如果词章造作明显,会使受众像面对某个对他们使用心计的人一样觉得反感,进而拒绝接受说服。因此,“自我韬晦”(self-effacement)是修辞进行运作并发挥效力的根本条件。其三,修辞仅面向公众,关注跟公众有关的一般性话题,只有那些发生在公共领域的讨论才归修辞管辖。而西塞罗认为:“言说艺术所关注的在相当程度上是普普通通的日常事务、习俗和人类语言。……在修辞领域,偏离日常语言或违背社情民意所赞许的习俗倒是最大的过错。”[11]105可见,日常语言也应是修辞的研究范围。Booth写道:“修辞不仅覆盖了话语交流领域,也包括除了暴力手段以外的各种交流形式。”[10]4根据这种观点,所有的话语交流都和修辞有关,其中作为日常会话最常用形式之一的称赞语及其应答,当然也不例外。
修辞一般可以分为三大类:审议性言说(deliberative oratory,即政治修辞)、庭辩性言说(forensic oratory,即法律修辞)和表现性言说(epideictic oratory,即仪典修辞)。审议性言说面向将来,旨在规劝或劝止,以趋利避害为目的;庭辩性言说面向过去,通过指控或辩护,以弘扬正义、惩处不义为目的;表现性言说面向现在,通过赞扬或谴责,以区分荣辱为目的[11]55。由于亚里士多德把“公共性”作为修辞的本质属性之一,他将三种修辞分别局限于议会会议、法庭和公共仪典三种公共场合。其实,审议修辞、庭辩修辞和表现修辞也完全适用于私下交谈的语境中[12]78-81。所有与做决定有关的私人语境,比如决定是否要买车、买什么样的车,比如决定是否参加某个会议都属于审议修辞的范畴;当我们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件事是对还是错时,我们在进行庭辩修辞;而当我们因为某人做了某件或荣耀或勇敢或正直的事情而赞扬他时,我们就在进行表现修辞。可见,在这个意义上说,称赞属于表现修辞范畴。
称赞与修辞的另一种联系在于称赞是修辞者完成修辞任务过程中最便宜、有时也是最有效的手段。西塞罗认为,修辞者的任务是传授受众知识、愉悦受众以及触动受众的心灵(to instruct,to delight and to move the audience)。称赞主要与愉悦受众有关。通常只有先顺应受众的心意,使其心情舒畅愉悦,修辞者才更有可能触动他的心灵,说服他形成某种态度或采用某一行动。而最容易赢得受众善意的方法就是修辞者发现受众某一方面的良好特征,“认同”它,赞扬它。 “认同”是当代著名修辞家Kenneth Burke的思想核心概念。Burke认为:“如果言说者想改变受众在某一方面的看法,那么只有在他和受众的其他意见保持一致时才办得到。”[13]56称赞显然是修辞者有意与受众取得认同的策略之一。当然,修辞者的目的并不在于“取得认同”本身,而在于改变受众其他方面的看法。
既然称赞与古典修辞中的颂扬他人的表现修辞有关,也与修辞者愉悦受众、说服受众的任务有联系,那么称赞与修辞是否有进一步的关系?所有的称赞语是否都是修辞的呢?广义上来说,修辞或言说是说话的艺术,是说服的艺术[11]1。人类生而能言,言说是自然赋予人类的能力。对于Burke来说,修辞的基本功能源于语言本身,人类通过对言语的运用可以使他人形成一定的态度或者付诸一定的行动[13]41,43。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的语言本质上都是修辞的,称赞语自然也不例外。例如:
(1)(有一天,我想找个人一起去逛街。这时候我室友刚好从外面做完头发回来。她喜欢打扮得很淑女。)
我:你今天好美啊!粉红裙子正好衬了你的肤色,新发型让你更显淑女!
室友:当然啦,头发我刚做的呢。
我:美极啦!快和我上街秀秀去!
室友:(想了想)走吧!
在例(1)中,“我”对室友的称赞使她愉悦,打动了她,进而成功地说服她与“我”上街。“我”能成功说服她主要是因为“我”对她的称赞考虑到了她崇尚美丽、优雅等性格品质,所以“我”的称赞“粉红裙子正好衬了你的肤色,新发型让你更显淑女”能让她心情愉快,即便刚从外面回来也愿意再次出门陪“我”上街。假如她喜欢“可爱”,那“我”会说“你的新发型让你更加可爱动人”。所以说,称赞也是一种修辞,它与修辞者/称赞者的动机(如例(1)中的“想找个人一起去逛街”)直接相关,并试图有效地影响受众/被称赞者的思想、态度或行动。室友接受了“我”的称赞说明“我”的称赞语有效地打动了她,改变了她的态度(刚回来不想再出去),使她采取和“我”一起逛街的行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接受称赞就表明称赞者的称赞更有效或者拒绝称赞就表明称赞更无效。在称赞中,称赞者往往有一个或多个动机,这个/些动机影响了称赞者决定什么时候去称赞、怎么样去称赞、称赞什么方面等话语选择,而被称赞者的应答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称赞的效果。也就是说,称赞是以效果为导向的。
从以上分析可知,以Holmes范式为主导、语用学视角下的称赞语研究总是与礼貌相联系,而修辞学视角下的称赞语研究认为称赞是以效果为导向的。同样以研究言语交际为己任,强调语境、说话者意图等因素在交际中的作用的两门学科,为何会得出迥异的结论呢?其主要原因在于这两个学科“在修辞形势/语境、动机/意图、修辞合作/语用合作等方面的基础认定不同。
(一)修辞形势(rhetorical situation)与语用语境(pragmatic context)
修辞学意义上的“语境”,即修辞形势,通常也指话语发生的语言环境,但它在修辞话语中的作用绝非仅仅有助于理解话语的含义那般简单。相反地,它是修辞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在修辞话语的产生和运作过程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西方著名修辞家Bitzer于1968年提出了一个经典论断:“修辞源于形势”“修辞形势是修辞活动的源泉和基础”。Bitzer认为,任何修辞行为都是对一个事先存在的“修辞形势”所作出的反应,因而是由这一“形势”促动和产生的。修辞形势包含三个基本成分:缺失(exigence)、受众和修辞局限(rhetorical restraints)。其中“缺失”指的是“当前存在的一种迫切需要、一种亟待弥补的缺憾或一个必须马上解决的问题,而且只有通过修辞手段,比如说发布一个口头或书面修辞文本,才能填补这一需要或解决这一问题”[10]62。可见,修辞上的“语境”——修辞形势,不仅包含作为修辞行为背景的某一“人物/事件/情况/关系的组合”(即一般意义上的“语境”)所构成的修辞局限,更包括了“缺失”这一使修辞活动产生的主要动因。相比之下,语用学上的语境致力于帮助理解和推断话语含义,语境“最有决定性的作用”在于“它能使我们充分利用语言资源,而不至于每次构建一个具体话语意义时都得说出所有繁琐的细节”[14]45。然而,在修辞学家看来,“语境”的作用绝不止于“节省”我们说话和听话过程中的“力气”,它甚至参与了我们的话语构筑过程。Vatz认为,“意义并不内在于各种事件、事实、人物之中”[15]156,而是可以由修辞者通过选择彰显或不彰显某些形势而创造出来。
(二)修辞动机(rhetorical motive)与语用意图(pragmatic intention)
说话者意图是语用研究中另一个理解话语意义的重要因素。在Grice、Austin、Searle等语言哲学家有关意义的讨论中,都离不开intend/intention/intentional等关于“意图”的术语。Grice认为:“‘A通过x想表达某个意义 ’(几乎)等同于‘A试图通过说出x’使得听话者认识到他的意图并对听话者产生一定的影响。”②[16]220也就是说,意义包含两个方面:(1)说话者说出某个话语,并意图通过说出这个话语对听话者产生一定的影响;(2)听话者认识到说话者的这个意图。Searle批评Grice把意义等同于说话者意图达到的效果的做法忽视了语言规则和习惯,混淆了说话者的真实含义和字面意义,把言内行为和言外行为混为一谈[17]43-46。Austin和Searle认为语言可以行事,“言语行为是言语交际中基本的、最小的单位”[17]16,它不仅包括言内行为(locutionary act or the act of saying something),即说出某个话语的行为,和言外行为(illocutionary act or the act in saying something),即揭示这句话背后的意图的行为,也包括言后行为(perlocutionary act or the act by saying something),即实现说话者预期效果的行为。然而,即便Austin和Searle把与效果有关的言后行为列为言语行为的三方面之一,但纵观他们的代表作品,他们始终没有把言后行为作为研究重点;事实上,他们和Grice一样,都把意义和意图作为言语研究的出发点和归宿。相比之下,修辞学研究更加关注如何通过话语手段有效地改变听众的想法,让听众按照说话者的意图形成做某件事的动机,并付诸有效的行动。对Burke来说,修辞就是通过以运用语言符号为主的象征手段,对他人动机的形成和变化施加影响。动机是在行动(act)、情势(scence)、施事者(agent)、手段(agency)、目的(purpose)这五大元素相互联系而形成的一个复杂动态网络内产生的,修辞者可以通过凸显某一关系(如行动/情势)而不是另一些关系来调整和改变他人对这一元素的认识,从而改变他人相关象征行动动机的形成,并最终改变其行动[11]342。
(三)修辞合作(rhetorical cooperation)与语用合作(pragmatic cooperation)
修辞学和语用学第三个差异体现在它们对“合作”的认识不同。顾曰国先生[18]认为,语用合作与修辞合作的目的不同,前者以实现信息传递为目的,而后者以实现修辞目标和超语言目标为目的。在他看来,语用和修辞可以在会话的三个层次上“合作地”进行:语用合作作用于说话者发出/听话者接收会话的阶段(第一层),修辞合作作用于信息互换阶段(第二层)和超语言互动阶段(第三层)。然而,正如Liu & Zhu所指出的,顾先生在他的“修辞合作”中预设的“修辞”并非“传统修辞”而是“会话修辞”,它去除了传统修辞隐含的不良内涵(如操控受众情感),只与由说话者的“说”和听话者的“答”所组成的话语交换有关[19]3411。他们进一步指出,语用学意义上的合作实际上是人们遵守的“共同的一套规范”或原则(如合作原则);而修辞学意义上的合作则预设说话双方“各持己见”,所以说话者只能同意尽一切努力调整适应特定的受众以取得预想的效果,而对于听话者而言,他有自己的一套信念和看法,但在说话者的话语足以让他信服的情况下,也只得改变自己的看法,同意向说话者的观点屈服。也就是说,修辞学预设的说话者和听话者是“各持己见”“各不相让”的两方,说话者不认为听话者会自动地与他合作以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听话者也不认为说话者会自动地与他合作、能从自己的立场看清某件事情或作出某个决定。相对于语用学以“合作原则”为基本预设的这一学科性质而言,修辞学可以说是以“不合作原则”(Non-Cooperative Principles)为基础的学科。由于他们既有共同的研究兴趣(语言应用)又存在这一根本性的差别,Liu & Zhu提出修辞学作为语用学的“对应”艺术(antistrophos),两者保持“学科交叉关系或者跨学科关系”(interdisciplinary relationship),竞争又合作地致力于语言应用研究这片沃土。
正是由于修辞和语用两个学科在修辞形势/语境、动机/意图、修辞合作/语用合作等基础认定上的差异,所以修辞学视角下的称赞语研究才会得出与传统的以Holmes范式为主导、语用学视角下的称赞语研究迥异的结论。从修辞学视角来看,一定的修辞形势(如例(1)中的室友做了新发型,急需获得“我”的肯定和赞美;如若不能得到“我”的赞美,那她就会因爱美的愿望落空而伤心失落)使 “我”不得不通过称赞这一修辞行为来弥补室友急需他人赞美这一“缺失”;同时,“我”主观地选择凸显她的“粉色裙子”“淑女”“必须上街秀秀”等因素,使修辞形势向有利于“我”“想找人一起逛街”的修辞目的移动,使室友因“今天很漂亮很淑女所以上街秀秀”(情势/行动)和“我乐于让别人看见我的美丽”(行动/施事者)造成室友“和我一起上街”的动机并采取“上街”的行动。
由于以Holmes范式为主导的称赞语研究建立在语用学的基本理论之上,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这门学科有关语境、意图、意义等基本概念和预设的影响,只能根据称赞应答语的语言形式的差异——接受或拒绝或回避称赞——来分析某个人或某个群体相对于其他人或其他群体性格差异或社会文化观念差异。语用学视角下的解读只能从社会价值观和个人性格方面回答例(1)中被称赞者室友为什么接受或拒绝或回避称赞,而不能回答“我”为什么称赞她、为什么称赞她优雅淑女而不是可爱动人、称赞的效果如何等问题。可以说,这种研究方式依赖于语言形式,而修辞学视角下的称赞语研究始终关注称赞的效果,是以效果为导向的。
不可否认,以Holmes范式为主导、语用学视角下的称赞语研究通过实证研究的方法可以从宏观上了解不同群体的语用差异、礼貌观念差异等,但其语用理论基础的一些根本预设过分依赖语言形式,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局限和不足。称赞、礼貌等基本概念以及称赞过程中所隐约投射出的模糊性、吊诡性等修辞特征让我们不得不从修辞的视角重新审视称赞行为。一般来说,任何话语活动都离不开修辞。称赞从传统上、本质上以及具体的称赞行为和应答策略上看都是修辞的。我们认为,称赞与别的修辞行为一样,是以效果为导向的。因此,我们提倡把修辞学作为语用学的“对应”学科,从修辞形势、称赞者的动机、被称赞者的动机变化、称赞的效果等微观视角解读称赞行为。只有把两者研究方式结合起来,才能更加完整地解释称赞这一言语行为。本文试图为称赞语研究开拓新的视角,尽管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但也为修辞学和语用学如何“合作地”解释像称赞语等语言现象提供了一个范例。
注释:
①原文为:“A compliment is a speech act which explicitly or implicitly attributes credit to someone other than the speaker,usually the person addressed,for some ‘good’ (possession,characteristic,skill,etc.) which is positively valued by the speaker and the hearer.”
②原文为:“‘A meant NN something by x’ is (roughly) equivalent to ‘A intended the utterance of x to produce some effect in an audience by means of the recognition of this inten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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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PolitenesstoEffectiveness:ARhetoricalReinterpretationofComplimentsandComplimentResponses
LAIYuying
(ForeignLanguagesInstitute,FujianNormalUniversity,Fuzhou350007,China)
Scholars at home and abroad have done a great number of researches on complimenting acts,but their methodologies are unanimously pragmatic,especially politeness-based:attention is mostly paid to the different strategies for making compliment responses whereby the linguistic,cultural or gender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speakers could be overcome. The politeness-based paradigm is limited for its presupposition of two cooperative parties and a reduction of some key terms like compliment and politeness. Complimenting acts are rhetorical in tradition and in practice. Laying emphasis on the rhetorical situation,rhetor’s motives and rhetorical effects,the study of compliments from the rhetorical perspective can not only enrich the pragmatic approach to compliment but also give some significance to the investig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ragmatics and rhetoric in language use.
rhetoric;pragmatics;politeness;compliment;compliment responses
H030
A
2095-2074(2015)03-0020-08
2015-04-25
赖玉英 (1988-),女,福建长汀人,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2015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