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中的隐逸思想

2015-01-31 06:26张真真
枣庄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隐者归隐隐士

张真真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隐逸,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处世哲学,远在尧舜时代就有不受天下而归隐的巢父、许由等人的传说,《韩诗外传》卷七:“齐有隐士东郭先生、梁石君。”[1](P239)可见隐逸在中国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论语》是研究先秦时期隐逸思想的一部重要著作。《论语》作为一部语录体著作,孔子和隐士们的隐逸思想,只有通过对人物对话的分析,才能了解地更加透彻。

一、《论语》中隐士的类型

《论语》除了记载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还记载了一类特殊的人物。他们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从这些少数的言行中不难看出他们对孔子的态度并不是尊敬,而是斥责、嘲笑甚至鄙视,但孔子却仍对他们非常尊敬和欣赏。这类人就是《论语》中的隐士们。这些隐士虽然都是归隐,但他们在身份、境遇等方面还有一些不同,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逸民,一类是当世隐者。

(一)逸民

这一时期社会动荡不安,诸侯相互征战,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出现了一批逸民。他们多是前朝遗民,不愿出仕为当朝君主谋利,归隐山林,远离尘世纷扰。可以说是不得已而归隐之人。这类逸民有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这七个人是这一时期有名的逸民。还有一些逸民,他们没有上述七人的名气,只是为前朝君主服务的乐师,周败亡后他们分散到了不同的国家。如“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2](P222)另外,《论语》中还记载了:“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2](P223)对这八个人的记载仅有这一句话,他们的具体身份、事迹已不可考。

孔子对这些逸民,有的评价甚高,有的只提到了名字,其言行事迹没有任何记载。例如《论语》对前朝乐师逃到各国后的情况并无记载,我们也无从得知,对周之八士也只提到了名字。而对那七个有名的逸民,孔子的评论较多,从中可知他们的隐逸状况。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2](P221)伯夷、叔齐的事迹散见于其他文献中,商灭后,他们宁肯饿死在首阳山下也不食周粟。《史记》记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3](P390)伯夷、叔齐不动摇自己的意志,不辱没自己的身份,对这样有气节的隐士,孔子评价极高。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2](P217)“柳下惠、少连,降志辱其身,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2](P221)柳下惠做法官,多次被撤职,之后才去隐居。孔子认为他们虽然降低了自己的意志,屈辱了自己的身份,但是言语合乎法度,行为也是经过思虑的,对他们的评价虽不如伯夷、叔齐,但他们的行为也是值得尊敬。对于虞仲和夷逸,孔子说他们:“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2](P22)他们逃世隐居,放肆直言,行为廉洁。

这些隐士之所以归隐,共同的原因就是不愿辱没自己的志向,宁愿过着清贫的生活,也不愿为世俗所玷污。高洁坚贞的品质和气节是这些隐士所共有的。

(二)当世的隐者

《论语》中除了上述那些逸民外,还有一群特立独行的人物,即当世的隐者。那些逸民是因朝代更替,国家覆灭成为前朝遗民,隐逸是不得已而为之。而这些当世的隐者,虽然没有国仇家恨,但依然选择了归隐。他们或因不满政治的黑暗,或者纯粹不愿做官,不讲求物质条件,而甘愿过着隐居的生活。这些隐者甘于平淡,淡泊名利,他们身上的品质显得更为可贵,更有气节。《论语》中提到的这类隐士有《宪问》中的石门守门人、荷蒉者,《微子》中的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

那些逸民,孔子与他们并无交往,只是根据他们的言行事迹对他们做出评价。而这些当世的隐者,大都与孔子或其弟子有直接的对话,从这些对话中,可以分析出他们的隐逸思想。

1.石门守门人

《论语·宪问》记载: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2](P178)从这个对话中我们可以知道,这位石门守门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底层民众,应该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隐士。他不仅对孔子的主张非常了解,对时政也有清晰的认识,甚至嘲讽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他深知政治的黑暗,认清了社会的本质,最终选择了归隐。但他并没有远离世俗,而是做了一个小官吏,可以说是一个在朝而隐之人。这种归隐方式对后世影响很大,成为许多士人归隐的一个重要选择。

2.楚狂接舆和长沮、桀溺

楚狂接舆和长沮、桀溺,他们都是为了保持自己高洁的品质,不辱没自己的志向而隐居避世之人。只是偶然与孔子相遇才迫不得已与之交谈。

在《论语·微子篇》记载:“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2](P218)接舆把孔子比作凤凰,希望他像凤凰一样审时度势,在如今这个乱世,不要再四处游说,赶快归隐才是正确的选择。在《庄子·人间世》中也记载了接舆见孔子的故事,接舆游孔子之门而歌:“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知知避。”[4](P30)从接舆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并不疯狂,而且对当时的政治状况非常了解,他的归隐显然是因为政治昏暗,不愿留在仕途之中辱没自身。孔子深知他对时政的批判是正确的,想要下车同他交谈,他却趋而避之。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2](P218~P219)长沮说:“是知津矣。”意思是,孔子“自数周流,自知津处。”[5](P185)长沮、桀溺这两位隐士,隐居于田野间,靠耕种为生,他们认为当今社会黑暗,劝孔子与其做“辟人之士”,不如做“辟世之士”。但孔子却仍要知其不可而为之,想要改革这个不太平的社会。

3.荷蒉者和荷蓧丈人

荷蒉者过孔氏之门,曰:“有心哉,击磬乎!”“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2](P178)孔子通过音乐表达了“莫己知”的感慨。孔子周游列国,到处碰壁,发出这样的感慨也是必然的。“深则厉,浅则揭。”这句话引自《诗经·卫风·匏有苦叶》,表达为人处世的艰难。荷蒉者以此劝孔子既然没人重用你,你就不要再到处碰壁,不如选择避世做隐士。

《论语·微子篇》中还有一位隐士,即荷蓧丈人。他说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2](P220)这明显是对孔子的嘲讽。但孔子认为他们都是坚决的隐者,想要说服他们入世是非常困难的,对他们坚定不移的隐逸态度非常赞赏。

这些隐士大都不愿与孔子有过多的交谈,大概是他们作为隐士的骨气和气节使然。他们对时政有清醒的认识,不愿置身于浊世之中而选择归隐,对于入世都抱着消极的态度。他们对孔子的态度大都不尊敬,甚至是嘲讽,孔子显然无法反驳这些隐者的嘲讽,可还是对他们抱持尊敬的态度,可见孔子内心是羡慕这些隐士的。避世而隐是那些隐士们的选择,但消极避世并不是孔子所求,“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2](P20)才是他追求的隐逸之道,他的隐逸思想始终都与政治密切相关。那些隐士的隐逸完全脱离政治,比之孔子更为纯粹。

二、孔子的隐逸

作为儒家思想的创始人,孔子的主要思想是入世,他的一生也都在积极追求入世,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种积极入世的主张在《论语》中占了很大的比重,但是隐逸思想也是孔子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从上文孔子对隐士的态度不难看出,同时《论语》中记载的不少话语也都流露出孔子对隐逸的追求。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2](P177)这是孔子理解的不同层次的隐逸,但不同的隐逸方式并无优劣之分。“避地以下,三言其次,固不以优劣论。所谓次者,就避之深浅言。避世,避之尤深者。”[6](P385)孔子的隐逸不同于那些隐者的消极避世,他的隐逸是有条件的,例如“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2](P183),隐逸的目的不是为了避世,而仍然是为了求仕,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种在朝而隐的做法对后世是有积极影响的。但孔子的在朝而隐与石门守门人不同,他抱着积极入世的态度,知其不可而为之。

(一)孔子的政治主张

面对礼崩乐坏的社会局面,孔子践行着他积极入世的政治主张,带领弟子周游列国,虽处处碰壁,但仍坚持不懈地宣传他的思想。孔子的隐逸思想与积极入世的政治观看似矛盾,实则不然。因为孔子的隐逸是为了更好地实现他的政治主张,这两者实际上是相互依存的。因此,要了解孔子的隐逸思想,就必须要先弄清楚他的政治主张。

孔子的政治思想以“仁”、“礼”为主要内容,并强调“德”。梁启超曾说:“儒家言道言政,皆植本于仁。”[7](P58)对于为政者而言,首先必须具备一定的道德修养,依据一定的政治原则才能治理好国家。在《论语·为政》中:“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2](P11)“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2](P12)在“德”和“刑”中,孔子更重视道德教化的作用,刑罚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其次,为政者还要明君臣之礼,选贤任能,赏罚适度。“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2](P32)才能使君臣各得其所。为政者选贤任能,君臣又各为其道,赏赐刑法又不失其度,国家必然长治久安。

了解了孔子的政治主张,以及孔子为实现他的政治主张而做出的不懈努力,就能更好地了解孔子不同于别人的隐逸观。孔子一生都没有放弃他的政治理想,即使晚年专心致力于教育事业期间,他也时时不忘关注政治动态。孔子的隐逸观与他的政治追求是密不可分的,隐是为了伺机而动,更好的入世。

(二)孔子的隐逸观

从现有的历史资料来可知孔子并没有真的归隐,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隐逸思想。孔子从隐者身上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态度,他对隐者的尊重和理解就是他本身隐逸情怀的流露。但孔子的隐逸观与上那些隐士的隐逸观不同,那些隐士多是为了保持自身的高洁而远离世俗,归隐之后就完全不理世事,甚至与这个社会隔离开来,消极因素比较多。而孔子的隐逸观则是心在山野,心存朝事,隐逸只是权益之计,政局的好坏是孔子关注的焦点,时刻在寻找机会实现政治理想。孔子的隐逸是有条件,有目的的。国家昏暗,就归隐以保持人格的高洁,国家清明,就出仕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孔子对隐士们消极避世的态度是不赞同的,他认为只有在“邦无道”的情况下才可选择避世而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2](P183)“邦无道”即国家政治黑暗,天下动荡不太平,孔子非常赞同蘧伯玉在这种环境下归隐的选择。这似乎与他积极入世的主张相矛盾,其实不然。国家无道,要改变这种局面就必然会有暴力和战争,孔子是反对争霸战争的。孔子既不愿意看到混战争霸,助纣为虐,而他仁德和平的主张又得不到实施,归隐自保就成了他认为正确的选择。而卫国的大夫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2](P183),面对国家的无道,甚至做出“尸谏”的举动,孔子虽然赞扬他刚直不屈,但相比之下,孔子对蘧伯玉“卷而怀之”的做法评价更高。孔子不主张同无道的社会进行抗争,做出无谓的牺牲。“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2](P94)孔子主张要诚信好学,不离善道,不去濒临灭亡的国家,不居住在动乱的地方,天下太平就入世,否则就隐居。这才是孔子主张的隐逸,邦无道而隐居,即便是隐居也不能忘记修身,也必须守善道,学习圣贤的品德。

另外,《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2](P48)孔子在这里说如果主张行不通,就坐个木簰到海外去,而到海外就是说归隐,“道不行”则是孔子归隐的一个重要条件。只有在自己的仁义礼乐之道无法实现,不受为政者的重视之时才可选择归隐。“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2](P177)对于“道不行”孔子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心情,所以这种情况下归隐是不得已的选择,他仍然保有积极入世的愿望和追求,这与其他隐士消极避世的态度和行为是不同的。

孔子的隐逸思想有他自己独特的地方,他的主导思想仍然是积极入世,归隐是在“邦无道”或“道不行”等情况下不得已而做出的选择。就算是隐逸也不能忘记自身的修养,不能忘记对政局的关注,只有这样在国家政治清明之时才有能力入世。孔子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归隐,他的隐只能算是心灵上的的归隐,他的隐逸是带有政治印记和功利色彩的隐逸,与道家老庄的隐逸相比,可以说是不纯粹的。但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做官,“学而优则仕”[2](P227)是大多数读书人的选择。政治上不得意,选择孔子这种归隐方式似乎更实用。

“入世”还是“出世”,自古就是一个很难选择的问题。《论语》中同样存在着不同选择和态度。《论语》虽然是一部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著作,但其中对逸民和当世的隐者的记载也反映他们对隐逸的追求。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虽然孔子与这些隐士的隐逸思想有很多的不同之处,但是这两者却都是《论语》中隐逸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消极避世的态度不利于社会的发展进步,而积极入世有时又会遭遇壁垒挫折,不得不选择归隐。今天的人们既要学习古代隐士们高洁的品质和不屈的气节,更要有忧国忧民的精神,努力为国家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5](P359),是古人不懈追求的理想,现在人们依然应该努力提高自身修养,朝着这个目标奋斗。

[1]韩婴.韩诗外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司马迁.史记(卷 61)[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王先谦.庄子集解[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

[5]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6]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7]肖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第1卷)[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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