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均
眼下正在读《西游记杂剧》,非是通常所说的明代神魔小说《西游记》,而是元末明初杨景贤所写的“西游戏”,其中一个桥段令人莞尔:唐三藏师徒行至西土,有一位贫婆来考验,给孙行者出的题恰是唐代高僧德山在出川途中遇婆子时所问:《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不知你要点的是哪个心?德山不能答也。但是在这个西游故事里,孙悟空以插科打诨的方式——答道:“我原有心来,屁眼宽阿掉了也”——回答了这个考问。虽然此处作者让孙行者败回,去向三藏求救,而三藏则细细演绎了一番“心无所住”的道理。
自唐代以来,禅宗作为中国思想自老庄孔以来所结下的另一朵“奇异之花”,对中国社会之影响可谓深入腠理、如影随形,历宋元,至明代时,已成为中国思想之基本元素。譬如我们所说之话即名之为“口头禅”。而且,随着禅宗东传日本,又由日本走向西方,禅宗已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如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垮掉派运动,禅宗即是精神源头之一,其中有名作云《达摩流浪者》。如今行销全球的苹果公司,其创始人乔布斯则以“苹果禅”获至创意之成功。
于“禅宗对现代生活的意义与影响”之题目,本来禅者云“我处实无一法与人”,我亦实无一语与人。但我又慕顾随“以一倦驼驰骋于烈风中”之精神,顾随曾作《揣龠录》,阐“第一义”,漫道“兔子与鲤鱼”。我于此处亦不免效尤而强说之。
昔日王国维曾以三句词来描摹三层境界,即仿自青原行思所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之说。此分虽是分别心,但也能说明禅宗“更上一层”之旨趣。我亦分作三层来解之:
第一层,即是最普遍的,乃是日常生活之审美。马祖云“平常心是道”,换言之,禅处处存在于日常生活并得以实践之。但世人通常的理解较为普泛,多为一种审美的意趣。记忆中以顾随在《月夜在青州西门上》一文中将这一体验写得最为妥帖。此文甚短,不妨抄之:
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我登在青州城西门上;也没有鸡叫,也没有狗咬;西南方那些山,好像是睡在月光里;城内的屋宇,浸在月光里更看不见一星灯亮。
天上牛乳一般的月光,城下琴瑟一般的流水,中间的我,听水看月,我的肉体和精神都溶解在月光水声里。
月里水里都有我么?我不知道。
然而我里面却装满了水声和月光,月亮和流水也未必知道。
侧着耳朵听水,抬起头来看月,我心此时水一样的清,月一样的亮。
渐渐的听不见流水,渐渐的看不见月光,渐渐的忘记了我。
天使在天上,用神圣的眼光,看见肉体的我,块然立在西城门上,在流水声中,和明月光里。
1920年12月9日
我初读此文时,便感叹顾随此时虽年轻,亦未习禅学,但已入其门径也。因此境恰可用禅诗“云在青天水在瓶”证之。
在日常生活中追求禅之意趣,不仅是一个方便的法门,而且也可寄托人们生活中的思想与情感,追求生活之艺术,如今蔚为大观的所谓“茶道”“香道”“花道”“琴道”等多以追求禅之精神与为标识,譬如“茶禅一味”,无一不渗透着禅之意味。
第二层,或可言之追求智慧,认识自己。六祖得法后,连夜逃亡,被慧明和尚追上,欲夺其法衣。六祖则问道: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阿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此一语直问得慧明大汗淋漓。在日常生活中,虽时时追寻其中趣味,但亦或不免沉湎其中,忘却自己的“本来面目”。而彼时一声棒喝,正是截断众流,使人直接面对自己。西哲亦有言“认识你自己”。此即佛家所言“回向”,世人每每弃其累赘之物,而时时回到自己的初心,因而能积蓄能量,更上一层。此语正可应用于此物质横行之“小时代”也。《孝经》所言“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或电影《一代宗师》所回荡的“念念不忘,必有回想”亦近此意。
第三层,则是生死之间,如电光石火,可得超脱。读《五灯会元》,便见禅师们时时处于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即所谓“两刃相交”,——因这一时机稍纵即逝,而正是在这一时刻,所有的智慧与能量,集聚于一处,因而有了超越生死之可能。这也正是禅宗所说“杀人刀,活人剑”也。古人以虫于竹筒中蠕行为人之喻,这是一场黑暗且似乎无穷无尽的历程,恰似我们所处的大千世界,而彼时彼虫只要横身啮竹,便可获得大光明与大自由。此即科幻小说中所描绘的由低维度世界进入高维度世界。无独有偶,古希腊柏拉图亦有洞穴之说,即人处于洞穴之中,而不能忍受真理之光明。换言之,超越人自身之限度,而跃向更高的世界,正是人类恒久的愿望。而禅宗即指示出此一途径,此或是“即心即佛”之义也。
因此,禅之于现代生活,大略可分为此三个层次。但中国思想的独特之处,正在于浅者可识其浅,深者可识其深,如《道德经》所云之“上士”“中士”“下士”。日本茶道之大宗师千利休在打扫干净的庭院摇落满地枯叶,既是“侘寂之美”的简约生活美学,亦是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遗响。领悟且进入每一层次的人都可以获得自己的认识与意趣,因而也就既有“现世安稳、岁月静美”之景象,也有了勇猛精进、更上一层之可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