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 赢
境界与感悟
——听叶嘉莹先生讲王国维
□文|朱 赢
2014年春天,值南开大学举办叶嘉莹先生九十华诞系列活动之际,一本名为《人间词话七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5月出版)的新书首版问世。同期出版的“贺寿”新书当然不独此一种。但恰恰由于那书是讲述王静安先生的,反倒使热闹的新书堆透出了几分清冷的底色。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正如满眼的春色未必得其心意,叶先生不是梦中得句“昨夜西池凉露满,独陪明月看荷花”?
王国维既非“明月”更不是“荷花”,不过在我第一次拿到《人间词话七讲》之时,偏就是先生梦里的那两句诗忽然闪现。王国维研究是叶嘉莹先生学术生涯的代表作品,但这种“代表性”还远非“学术兴趣”所能囊括。王国维对于叶先生的生命情感大约有几分“启航”意义。据说叶先生在11岁时就读过《人间词话》,后来写的第一篇学术论文也是关于王国维的。20世纪70年代先生在哈佛所完成的重要研究成果就是《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叶先生回忆自己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写作的感受时曾说:“夜晚,整个图书馆中已空无一人,当我从两侧列满书架的黑暗的长长的通路上走过时,有时我竟会有一种静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觉。”这便是与德高望重、学子满堂截然不同的状态,与之相比,另一种清静独处、与古人交心的状态可能是更为真实的。所以在叶先生的众多作品中,与王国维相关的著作最适合独自夜读,因为天性的敏锐、生命的历练与静谧的灵感都沉淀其中。叶先生本人就说,王静安先生的《人间词话》给她很大启发和感动。
对于一位如此重视诗文之生命、感情的学者而言,能激起“学术兴趣”的原因本身是与学术无关的。或者可以说,对于一位真正具有诗人情怀的学者而言,“学术”更近于心灵的感通:那些多数人虚耗理性苦苦求索的精要,有的人只用天性就领悟了。比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以“境界说”最为著名,也最为费解;解释得越像“理论”就越不着边际。但叶先生的讲法似乎能很轻盈地为学子指引玄奥之境。“和晏殊一样,冯延巳也在写思妇,可是冯延巳这个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是有对于他那个时代的很深切的忧愁悲慨,这种忧愁悲慨流露在他写思妇的小词当中,就被王国维看到了。”这是叶先生在《人间词话七讲》中谈王国维的“联想”。她说王国维看到了。然而这“王国维的看到”,其实首先是由于“叶嘉莹的看到”。听叶先生谈王国维,正如同听她谈诗词一样充满了鲜活的个人心性意趣。《人间词话七讲》并不按王国维的脉络作学理性解读,叶先生在讲课中大量融入了个人的诗词视野。乍看之下,王先生的著述在叶先生的讲学中有如笺注。不过也是在这种特殊的“交流”中,很多文学观念得以深入浅出。王国维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在《人间词话七讲》中,仿佛可见叶嘉莹先生“有我”而入:与古人在“境界”中对话。通感古今的的禀赋实在是上天对少数人的厚爱,在这一意义上,能听叶先生讲课确是一种难得的福分。
有时我会有种奇妙的“错觉”:听叶先生将美好的生命情感娓娓道来,周遭的现实仿佛成了陪衬。或许叶先生不只是在给学生讲课,她总是在自己的说讲中一次又一次地完成与古人的交心。时间的张力因此焕发。那些美妙的诗句见证着另一种存在:人不只活于当下,诗词也不只隔绝在过去;语言不只是任人摆布的修辞工具而已。“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这是叶先生在九十寿诞答谢时所说。我们并不清楚,古诗词的命运何去何从,然而读先生的书、听先生的课,仍感激在失魂落魄的年代里,有幸亲临那亘古如斯的生命之境。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