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婷 陈锡喜
(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0240)
“言说”之物·“建构”之基
——析葛兰西的意识形态话语权理论
朱文婷 陈锡喜
(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0240)
确保国家凝聚力、巩固党的执政合法性与提高对外话语地位,其关键在于掌握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权。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打造话语内核、寻找现实通路的二重模式,或为这一目标提供可能性路径:在话语内容方面,意大利传统哲学中“集体意志”、“国家精神”与“常识”概念的相互融合,成为话语的言说之物;在话语权实现方面,以“政治—市民社会”关系模型为传播场域,借助政党和有机知识分子两大言说主体开展的阵地战和运动战,成为“权力-权威”的话语斗争主要形式。其理论不仅因哲学深度成为当时无产阶级斗争的理论参照,也因方法论价值可为巩固当代中国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权的决策参考。
葛兰西;意识形态;话语;常识;“权力-权威”体系
如马克思所言,“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身而存在的、现实的意识。”[1]作为人类描述外部世界的产物和进一步改造世界的工具,“语言”(Language)是客观存在的主观表达,也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意识存在。通过人们对语言系统化和理论化的打造,语言将迅速上升到“话语”(Discourse)阶段,并开始带有思想内容的逻辑性和利益群体的指向性。而当“话语”与融合了世界观、文化运动和宗教信仰的思维总体——“意识形态”(Ideology)相互结合后,便诞生了“意识形态话语”的概念雏形,它因在现代社会权力斗争中的博弈之用、在对统治阶级合法性的巩固之效,成为政界和学界共同的关注焦点。
西方学者在试图从对意识形态话语实现形式的追问中寻找统治的合法性来源。当代著名思想家福柯(MichelFoucault)认为,“话语的制造是同时受一定的数量程序的控制、选择、组织和重新分配的”[2],特定群体话语产生和传播的关键在于,利用一种隐性的权力(通常是非物质性权力)对话语进行控制和影响。东方学代表人物萨义德(Edward Wadie Said)提到,那些看似文本意义上毫无重要性的话语,在现实中恰恰是政治权力、文化权力和知识权力等多种权力形式的集中体现,这些话语将为非集权社会带来“支配着另一些文化形式的权力”[3]。英国伯明翰学派理论家斯图亚特·霍尔(StuartHall)则为话语构建了舆论体系,他把现代国家的大众传媒视为话语中介,借助这一机关,国家将赢得“沉默的大多数”对强制性权力的支持的基本意识形态形式[4]。历览上述观点可知,针对意识形态话语,学者已完成由语言论轴心向意识轴心、权力轴心的转向,即不再单纯从语言学意义上,而开始从统治阶级话语产生、言说和传播的角度挖掘话语的政治性和思想性。事实上,将“话语”、“权力”与“意识形态”概念结合的第一人当属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Antonio Gramsci)——他把对话语与意识形态关系的反思作为理论建构的主要根据,“为整个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引入了一种深刻的革新”[5]。本文正是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之态度,从挖掘该思想的价值入手反观自身,在互参互释中为意识形态的中国话语权打造提供可能性参考。
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不同,葛兰西试图宣扬一种“兵马未动而意志先行”的思维先导性,即通过目标筹划的反作用促成现实行动的若干可能,这就意味着,在传统马克思主义“物质决定意识”的历史必然性逻辑之外,非物质性元素也可以作为一般构成性(甚至是优先性)的元素而存在,这一观点在他对意识形态话语内核的建构上得到了集中反映。葛兰西提到,作为一种融合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多方面内容的概念总称,“意识形态”代表了特定历史时期内的人们的思维方式,而他们表明个人观点或利益指向的行为,使得一种体现人类属性的中介——“话语”得以产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个体间不同的意识形态开始聚合凝结,他们的话语随之呈现出集体性、民族性和文化性的特点。“一种伟大的文化,可以被译成另一种伟大文化的语言,也就是说,一种具有历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伟大的民族语言,同样能够翻译任何其他的伟大文化并且成为一种世界范围的表现手段。”[6](p235)由这段话可以知,在意识形态影响下的话语,一方面开始拥趸统治阶级作为“最高代言人”,以最大限度扩大政治影响作为基本目标指向,另一方面又以多种多样的文化形式作为依附,在意识形态的外壳下促成话语的传播。是故葛兰西指出,统治阶级掌握意识形态话语权,其关键不在“夺权”,而在“话语”,即依照意识形态话语的层次性和针对性,首先从“政治”和“文化”两大分支建构意识形态的话语内核,方能达到权力在握之最终目的。
⒈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生成:“集体意志”和“国家精神”的建构
政治意识形态是葛兰西意识形态话语的第一块基石,相关思想源自他对意大利传统政治哲学的继承与创新。早在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古典政治学家尼科洛·马基雅维利(NiccolòMachiavelli)便在《君主论》中提出将“政治意识形态”和“政治科学”融合的逻辑理路。该书提到,“政治”是思想、文化法律和科学等要素的固有前提,为使意大利建成现代民族国家,统治阶级要以“君主”的角色在整个社会维持权力与智识的平衡,他须兼具狮子(凶险)和狐狸(狡猾)的政治德行,动用暴力和武装来“具体创造的幻想,影响四分五裂的人民,唤醒并组织人民的‘集体意志’(CollectiveWills)”。不难看出,马氏对于意识形态的界定带有浓厚的政治强权口吻,君主必须首先是政治理念的代言人,进而才能成为“集体意志”的代表,在此基础上的民智启迪与道德教化的任务才能得以开展。
对于马基雅维利的君主理论,葛兰西予以了充分肯定,盛赞其“讨论了领导人民建立新国家的君主必须如此这般”,“辩论逻辑严密,具有客观的科学性”。他认为,正是受到这种“披上强制甲胄”力量的影响,意大利人民方才获得了具有历史必然性的积极意识,由此开启整个国家的崛起之路。沿袭这一思路,葛兰西也提出了适用于现代社会的君主理论:由于历史背景不同,新的时代呼唤一种新的“集体意志”的出现,它既要包含民族人民集体思想,还要囊括精神和道德领域改革,催生这种集体意志的任务将由一名“现代君主”来承担。那么,谁将成为“现代君主”的化身呢?葛兰西接下去论述道:“现代君主也是神话的君主,他不可能是真正的人或确定的个体。他只能是一个有机体、一个复杂的社会要素。在这个社会中,集体意志已经得到承认并在行动中显示威力,开始呈现具体的形式。历史已经提供了这个有机体,那就是政党——第一颗细胞,但是其中包含普遍和完整的集体意志的萌芽。”[5](p91)由此,“现代君主”的身份得以揭开——基于无产阶级政党富有普遍的智慧和广泛的群众基础,“现代君主”非其莫属,他们能够用政治实践的方式打破旧的社会集团的内部框架,并从社会中最庞大群体——无产阶级的角度出发,设定自身利益指向和思想导向,以此构筑社会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的新平衡。通过无产阶级政党一系列的政治行动和群众实践,原有的集体意志也将克服“松懈无力”的现状和“毁灭性的”衰落,完成由传统到现代意义上的转变,真正成为唤醒和组织人民的思想武器。
除“集体意志”之外,“国家精神”(National Spirit)也成为葛兰西政治性意识形态话语的内容补充。所谓“国家精神”,它最早是由意大利纳粹领袖贝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提出的,意指一种存在于每一次大型政治运动背后的、积极运行着的精神力量。在墨氏的话语体系中,国家精神无疑是强制、集权和极端民族主义的——事实上,它的“精神引领”和“思想感召”力量也曾为意大利法西斯国家起到过积极的团结凝聚作用;对于这一点,葛兰西不置可否。然而他进一步论述道,由于国家精神是要在代际传承过程中营造人民内部稳定的联结,它的形式应当是合法性而不是强制性的,采用的手段也应该是“取得认同”而非“精神压迫”,照这点看,墨氏法西斯式的国家精神或能在短期内适用,但从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观之,其未必能获得民众真正的认可。为了区别于前者,葛兰西提出了由无产阶级政党充当建构者、以政党的核心理念为蓝本,打造新的“国家精神”的主张。至于“如何打造”,葛兰西认为,这将是一个“内向改造”和“外向同化”的配合过程:所谓内向改造,就是政党要把人民群众的所想所要“引进来”,在摆脱个人主义和宗派主义桎梏的前提下,以群众为基点设定本党纲领,从而使政党与群众间产生一种有机的联系,“所谓联系,就是指必要的一致,不是被动顺从引来的奴性一致,而是积极的一致,充满生活的一致”;至于外向同化,则是政党把自身理念“送出去”,通过鼓励、支持和辅助群众参与政党的各项活动,让他们逐步接触、了解并认可政党的理念,促使“政党精神”上升为“全民精神”和“国家精神”,成为凝聚民众的思想武器。
⒉意识形态话语内容的补充:对“常识”的批判和超越
葛兰西视意识形态为一种具有复杂结构和多重内涵的思维总体,这是动态综合的历史现象当中意识形态的生命力、包容性以及应用性的具体表征;是故葛兰西在政治性话语基础上将“常识”概念引入意识形态范畴,完成了对传统马克思主义“上层建筑”内涵的再丰富。事实上,这一理论产生之初是为了对当时盛行的“经济还原主义”(Economic Reductionism)言论进行有力回击——由于此前,以伯恩斯坦、考茨基为代表的第二国际右派鼓吹经济发展促成社会革命的机械决定论,他们坚信,只要经济条件成熟,社会革命便能必然胜利,而在葛兰西看来,这无疑是一种“古怪的信念而产生的偏差”、“一个人愈是回到‘物质’对象上去,就愈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嬗变。在拒斥这种被动从属的还原论的前提下,葛兰西添加了意识形态在社会文化领域内主动的、基本的构成性地位,阐明对意识形态话语的内涵的独到见解。
葛兰西认为,文化是与政治具备同等地位的意识形态构成板块,“文化与政治之间的关系不仅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实用性的关系,而且也是一种更为广泛的、更加细密的关系,因为政治作为改造现实社会及结构的一种手段,由于其自身构成的特殊性,它要求必须对文化的相互关系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意识。”[5](p149)具体到社会大众层面来看,文化实则已经超越了政治的内容,成为影响民众道德形成与个性发展的主要因素。如此一来,人们的假设、信念观点等理解外在世界的思维模式天生便包含了丰富社会文化因子,而他们将这种思维通过话语进行交流传播的过程,便构成了“常识”(Common Sense)在社会中最基本的表现形态。这里的“常识”,由于它既不属于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范畴,也非被统治阶级固定的文化存在形式,因而一面拥有着广阔的流行地域和对群众极高的动员能力,一面又带有自发性、无意识性和无目的性的弊病。葛兰西认为,若使常识从当前偶发的、无序的意识形式上升为较高级别的、有机的智识秩序,就需要对其进行合理批判和必要补充。那么,丰富常识话语的理论来源是什么?如何对常识的内容进行批判和超越?相关论述中,葛兰西对这些问题一一作出回答。
“宗教”被视作丰富常识内容的第一大理论来源。葛兰西提到,作为一种特殊的世界观和道德原则,宗教虽不具有智识秩序的科学性和客观性,但对生活在一定时期内的、有着宗教信仰的人们而言,他们的宗教观就已经包含了对某些社会常识的接受和认可,所以宗教对他们也就构成了“片段化”的常识内容。此外,“科学”也是常识内容的重要补充。“‘智识的工具’既不能是无中生有的,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后天获得的,是历史地发展起来和发展着的。”[5](p376)葛兰西认为,狭义的“科学”指代着自然科学领域的成就,它们对于促进人类社会发展的贡献自然是不言而喻;然而,这种科学精神或应进一步表现为人们科学认知与理性分析的思维模式,表现为一种社会科学范畴内的智识能力和方法论规则,这样一来,不仅个体将克服本能的冲动和意识形态狂热、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获得一种自觉的思维方向,“由观念和意见汇集起来”的常识也会因为科学成分的加入而提升到新的思想高度,进入一种高级别的意识形态化进程。最后,“哲学”也会在自我批判的基础上融于常识、完成对后者的更新。这里葛兰西所谓的“哲学”,实为一种个体意义上的哲学思想,由于其狭隘的流行环境所限,单个哲学思想很难在上层和底层之间、普通民众和知识分子之间建立起意识形态的一致性,故而对它们的批判也就势在必行。“任何世界观,任何变成为一种文化运动、一种‘宗教’、一种‘信仰’的哲学,任何曾经产生了一种把哲学当作暗含的理论‘前提’包含在其中的理论活动或意志的东西所面临的基本问题。”[7](p6)为使哲学成为替代现存思维方式与文化世界的思想武器,葛兰西建议,对于哲学的批判应当从两方面开展:
其一,“它首先必须是对‘常识’的一种批判,尽管在最初它是把自身建立在常识的基础上——这种综合的目的必然是批判这些问题,证明它们的真正价值以及它们作为智识链条上已被替代的环节所具有的意义,并且确定新的当代的问题是什么,旧的问题现在应当怎样去分析。”[5](p241)由于哲学在形成之初吸收了常识的大部分内容作为理论基础,以至于产生了“哲学并不只是少数专业知识分子的抽象思考,而是一切人都在默默从事的具体的社会活动”[7](p1)这种人人皆圣贤的奇怪现象,为了使哲学重新回归高于常识的科学思维的意识形态层面,那么“批判的武器”就必须首先对准常识本身了。其二,“不要把哲学活动看成只是‘个人’对于系统的、融贯的概念的研究,而且也要并首先把它看成是改变群众的心态、传播哲学方面的新鲜事物的一场文化上的战斗’”[7](p31)。葛兰西认为,一般意义上的分散、孤立性质的哲学研究是无助于社会的普遍发展的,为此,将哲学改造成一种放诸群众活动、促成文化传播的“实践哲学”就显得尤为必要,因为通过这一过程,哲学不仅能避免遁入唯心主义的泥淖,还将成为获得民众普遍支持的“健全见识”,成为人们意志活动的前提和思想行为的联结。
纵观意识形态的“常识”板块可以发现,葛兰西以宗教、科学和哲学内容对话语的补充不可不谓是对国家在文化层面注入的新鲜血液,它们在社会肌体内部的脉动将大大提高意识形态对民众的吸引力和凝聚力,顺而为下一步话语言说过程提供便利。
“语言统一问题是意大利民族和国家的思想和精神统一运动的组成部分”[8]。既然话语生成的目的是征服其他语言、成为民众认可和服从唯一尺度,那么实践变化中的话语权实现问题便成为意识形态话语成型后的关注点。为剖析构成和改变话语的权力关系和权力斗争过程,葛兰西首先对照“政治”和“文化”的话语内容双核而对话语之“权”进行对应阐释,一则为“权力”,二则为“权威”——其中,权力借指一种与政治密切相关强制力量,它将赋予统治阶级对个人或组织的约束力、对社会行为的操控力,而权威将以成熟意识形态信仰体系为话语外壳,争取民众对权威核心的非抵抗性认可和服从。正是基于这种“权力-权威”的话语权双重内涵,其传播场域、承担主体和争夺手段也将出现相应的分野趋势。
⒈话语权的传播场域:政治—市民社会关系模型的建立
俄国学者达维多夫曾把社会理解为由各种子系统及相关元素共同构成的关系模型,其产生目的在于借助一定界限内起作用的规律实现个体活力的原则[9];美国著名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则将社会区分为社会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三大领域,且三者之间处于一种动态协调统一的平衡关系中[10]——事实上,这些将社会视为有功能区分的有机整体、在“建构”话语权之前首先“解构”国家的思维理路,其逻辑起点在葛兰西。在对二十世纪初意大利等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革命分析中,葛兰西敏锐地察觉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功能的某种改变,即政治强制性逐步弱化,而文化的功能和作用逐步凸显,故而,他首先将着眼点放在话语传播场域上,并在马克思“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国家理论框架内进一步把上层建筑划分为具有纵深层次的二元结构,这便是一国建立之初最先发育起来的、通常被称作“政治社会”的统治功能部分,以及国家成熟阶段出现的、受道德和权威影响的“市民社会”部分。在“政治—市民社会”(Politics-civil Society)的关系模型之中,话语权将呈现出领导和管理的“权力话语”与意识形态影响的“权威话语”相叠加的鲜明层次,而这种“强制和认可、强权和领导权、暴力和文明、个人阶段和普遍阶段(‘教会’和‘国家’)、煽动与宣传、战术与战略”相结合的话语,恰恰是通往葛兰西所倡导建立的“完整国家(Integral State)”的必由之路。
首先,政治社会的“战略战术、战略计划、宣传和煽动、命令结构或有关政治组织和管理的科学”将为国家构筑一种强制威慑的权力话语体系。葛兰西重点分析了这些权力话语的可操作性环境:一是在战争情况下,国家为了在防御战中达到迅速击溃入侵者,或是为了达到在对外侵略行动中占领最大规模疆域之目的;二是在一国政权建立之初,若国家内部反动残余尚未消除,而民众也未能形成与统治阶级一致的集体意志的状况下,权威话语则有必要启动;三是在个别缺乏独立发展阶段的落后国家内,统治仅能仰仗于中央集权至上的强制力量。不难看出,在上述三种权力话语模型中,“国家政权”实际是被摆在第一位的,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政治社会的话语权尚未取得,那么国家就有必要以“尚武”精神为思想核心、以强制和暴力手段为统治保驾护航。
随着国家结构的不断完善,市民社会开始取代政治社会成为国家中介化的政治范畴。葛兰西认为,此时市民社会独立的意识形态斗争将逐步上升,其中的话语瓦解、建立和重构将在很大程度上左右国家的发展方向和思想聚合速率,这样看来,无论国家在初期介入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话语权争夺过程如何复杂曲折,它终究会将发达的、具有较高级别的、由文化意识形态充斥的市民社会作为落脚点,这也就不难理解葛兰西要转向重视人民与国家意识形态一致性及建立国家权威话语的主张了。他提到,作为市民社会旧秩序的粉碎器和新规则的催化剂,权威话语会以意识形态的口吻争取民众的认可和服从,而民众在观念上赋予统治阶级的合法性,反过来又将进一步强化统治阶级的话语权威,所以从发展方向上看,权威话语将成为统治阶级主要的话语形式。当然,葛兰西重视市民社会话语权威的态度,并非是要抹杀政治社会话语权力的重要性,而是要针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由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此这般”的理论的历史局限性,将国家理解为一个由经济、政治和市民等要素组成关系总体:这种对话语“权力-权威”的跨语境解读,一方面保留了传统政治国家的权力表征,同时推广了一个动态、综合发展中的市民社会秩序的转型模式,无疑会为现代社会中革命话语权的掌握寻找到新的实现模式。
⒉话语的言说主体:政党与有机知识分子的结合
由于“思想和见解并非在每个人的头脑中自发‘产生’,它们具有形成、发散、传播和说服的中心”,葛兰西认为,除了特定的传播场域之外,意识形态话语也须具备特定的言说主体。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作为“现代君主”的政党率先成为葛兰西推选出的政治社会的话语代言人。他提到,由于这名“君主”身负政治统治、社会管理和军事护卫的职责,那么,他的主要任务便是依靠监狱、法庭和军队等机关在政治社会构建完整的国家机器,“这个‘机器’恰恰就是在预见到命令或者指示发生危机的时候,也就是在自发的承认没有出现的时候而建构起来的”,以此凝聚人民的集体意志,获得他们的普遍的认同。显然,在国家机器的保护下,政党获得了政治上的唯一合法性,其话语也就产生了掷地有声、平地惊雷的效果:他能用一种类似于“警察”的面貌来构建新的政治和法律秩序,以掌权者的身份推行符合政党利益的思想观念,在不同利益群体的矛盾之间制造稳定的平衡。如果照此态势发展,国家似乎已经在政党的带领下走上稳定的发展之路,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最终取得呢?事实远非如此。
葛兰西接着分析道,由于现代国家往往拥有更为复杂的结构和更为坚固的思想壁垒,政治社会的波澜不惊并不能掩盖市民社会的暗潮汹涌,为此,政党还须打破旧思想框架对市民社会的笼罩,通过重塑民众价值观,获得最彻底的话语权。然而,建立新的社会契约和价值信条是一个水滴石穿、润物无声的过程,谁将代替政党出面来完成这一任务呢?为回答这一问题,“有机知识分子”群体被葛兰西从幕后带到了台前。
对于知识分子群体,葛兰西抛弃了传统的阶级分析方法,转而从意识形态的视角入手、考察知识分子意识形态与阶级意志表达的冲突程度。他认为,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通常是体力劳动制造者(Homo Faber)和智力与脑力的工作者(Homo Sapiens)的集合,相对于普通民众,他们无疑是社会的上层人物、人民中的佼佼者;然而,受到性格中独立自制和离群索居的限制,这些知识分子不仅由于缺乏实践而日益脱离群众,还常常因为“富于情感和激情外在和暂时的动力”而表现出严重的个人主义倾向,其思想观念也与现存主流意识形态存有极大矛盾。从这个意义上说,政党就有必要用“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Intellectual)理念对他们进行改造,从而使这些“知识精英”化身为“道德领袖”,承担起言说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任务。这里所谓“有机”,不仅指代这些知识分子要接受政党理念、成为政党的有机组成成分,也指他们要成为社会结构和上层建筑间的有机“混凝土”。葛兰西提到:“成为新知识分子的方式不再取决于侃侃而谈,那只是情感和激情外在的和暂时的动力,要积极地参与实际生活不仅仅是做一名雄辩者,二是要作为建设者、组织者和‘坚持不懈的劝说者’(同时超越抽象的数理精神)。”[5](p11)可见,知识分子一面要通过摆脱抽象理论的自我批判和密切联系群众的具体实践,从“传统”上升到“有机”的层次,一面还要利用思想文化的建设、形式多样的组织和潜移默化的劝说来推广政党话语,使民众不仅从外在形体,更从精神内核达到对政党意识的首肯和服从。换个角度来看,有机知识分子这种持续深入的话语实则是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同化”过程,他们打破民众原有思维图式以顺应新的意识形态的努力无疑对政党冰冷的权力话语构成了必要的补充,由此,有机知识分子也就化身为“权力”和“权威”话语的对接纽带。也是由于两大话语主体的配合,一个具有“明确的制度领域和精英们自我意识到的利益之下和之上起作用的理解网络”[11]开始形成,在此框架内的国家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意识形态控制与干预也将有条不紊地开展。
⒊话语权的争夺手段:阵地战与运动战的配合
对于“恰恰是政治本身才是战争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12]这一著名的克劳塞维茨命题,葛兰西有着独到的理解:显然,兵戎相争的显性武力无疑是争夺话语权的第一选择,但随着现代战争的隐蔽性复杂性特点的凸显,政治和文化也将演变为一种隐性的武器见诸于敌我双方话语的交战过程。为此,葛兰西选择将“运动战”(Warof Movement)和“阵地战”(War of Position)两大军事术语放诸话语权的语境当中,具体阐述以暴力手段摧毁国家机器,再借助文化手段占据思想阵地的可能性通路,即统治阶级势必将把具体的政治行动上升为思想的话语渗透,方可获得政权巩固的若干可能。
首先,作为一种“宝贵而必不可少”的战略战术,运动战以其流动性和组织性特点,能够使统治阶级迅速集结力量并主动出击,以暴力的方式掌握话语的主导权。运动战的典型例证是列宁领导的俄国十月革命。葛兰西提到,俄国政权为传统的中央集权结构,其市民社会的发育也尚处于初始阶段,这是列宁实施阵地战的基本出发点。列宁领导下的这场暴力革命,不仅使俄国成功建立起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其本人也因在领导原则和实践哲学上的独到思维而发展了马克思的革命理论,“由于伊里奇(列宁)向前推进了政治理论与实践,他也就在事实上向前推进了哲学本身”。照理,十月革命为西方国家开启了革命的近便通路,复制俄国模式便能使无产阶级在更大范围内取得胜利,而葛兰西却看到革命存在客观差异性和现实复杂性。“在俄国,国家就是一切,市民社会处于原始状态,尚未开化;在西方,国家和市民社会关系得当,国家一旦动摇,稳定的市民社会结构立即就会显露。国家不过是外在的壕沟,其背后是强大的堡垒和工事。”[5](p194)面对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挫折,特别是意大利法西斯政权上台的现实状况,葛兰西逐渐认识到,由于西方国家具备发达的市民社会体系,它不仅不会因政治社会中的阵地战攻势而被撼动分毫,相反,如果民众缺乏对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必要的认同,那么内隐在市民社会世界观和社会准则范畴内的矛盾也可能被触发,届时运动战的革命成果也将付诸东流。
面对差异、斗争和谈判交织的市民社会,葛兰西认为,统治阶级必须借助一种改变现实的文化力量作为斗争手段,方能在新的攻防局面下斩获市民社会这块“阵地”:“创造一种新文化……意味着以一种批判的方式去传播已经发现的真理,可以说是这些真理的‘社会化’,甚至使他们成为重大活动的基础,成为一个共同使命、智力与道德秩序的要素。”[5](p234)这就意味着,统治阶级要用思想文化去对家庭、学校、政党等市民社会有机体进行突破,从更高级别的战略意义上挖掘“壕沟”,建造“堡垒”和启用“工事”,“因为在政治方面,施行各个击破的‘阵地战’具有最后的决定意义。换句话说,在政治中,只有一个个地夺取阵地,这些阵地虽非决定性的,却足以使国家无法充分调动其全部领导权手段,只有到那时运动战才能奏效。”[5](p181)如此一来,即使是不具有决定意义的单个思想“阵地”,也能逐渐营造统治阶级在思想上的合法性地位,帮助统治阶级赢得市民社会外壳包裹之下的话语权。此处,葛兰西强调了阵地战的优势,为的是与运动战形成必要互补——因为在当时的意大利战争环境中,后者依旧是行之有效而不可放弃的革命范式。为此他进一步分析道,在某一局部战争中,如果具有决定性的阵地还处于危机阶段,那么统治阶级就该在话语上率先“发声”,以运动战先发制人;而在总体性视野下,如果一国仍未打破政权和意识形态的双重管控,那么只能利用有机知识分子通过游说的方式占领市民社会的精神阵地,在初步掌握话语权的基础上再进行运动战。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美国学者约瑟夫·奈提出著名的“硬实力”(HardPower)与“软实力”(Soft Power)的综合国力二分法,其中毫不讳言葛兰西对该理论的启示意义:“在国际政治中通过制定议程来吸引他人,与通过威胁或使用军事或经济手段来强迫他人改变立场同等重要……安东尼奥·葛兰西早就明白力量来自设置议程和决定辩论的框架。决定他人喜好的能力往往同无形实力资源联系在一起,如有吸引力的文化、意识形态和制度等。”作为上层建筑的理论家和文化意识形态的关注者,葛兰西构建的意识形态话语权理论体系,其贡献不乏:其一是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意义上的,即强调了意识形态的话语权,使马克思主义从某种“哲学万能论”、“经济决定论”和“普遍适用论”的歧途回归,在新的时代获得新的生命力;其二是方法论维度上的,即对于从话语角度解决当今世界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经济政治与文化社会维度侧重、发达国家与后发国家矛盾斗争,皆有一定价值。
迄至当前,国际层面的激烈对抗已趋于淡化,政治统治与军事战争开始被隐性的意识形态渗透代替。在此背景下,从葛兰西的意识形态话语理论的思想构成中获得借鉴,将促成当今中国加强意识形态传播能力建设、精心构建对外话语体系的实践图式的跨语境发展:在话语内核的构建方面,以正确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和文化观作为意识形态的思想资源,将是促成我国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生成、增强全民族思想向心力凝聚力的保证;在话语权实现的现实路径方面,以党对意识形态工作的规律性认识为参照,大力培养意识形态言说队伍,同时运用多种渠道进行正面宣传、合理引导和耐心说服,这将是增强对外话语创造力、感召力、公信力,加强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社会主义教育的有效手段。掌握意识形态话语权依旧任重道远,从葛兰西的思想中汲取理论关照,或将为我们的实践构筑起坚固的理论框架,描绘出清晰的现实航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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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梁一群
B546
A
1008-4479(2015)03-0012-07
2014-11-20
2012年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项目《社会的统治思想、核心价值和话语主导权》(项目编号:12YJA710018),以及2014年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大中小德育课程一体化建设研究”子课题之《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改革和建设方向评估论证》(项目编号:3JZD46)的阶段性成果。
朱文婷(1989-),女,湖北襄阳人,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国外马克思主义;陈锡喜(1949-),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思想政治教育、科学社会主义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