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超 武
中国对印度占领“麦克马洪线”以南地区的反应及其意义(1951—1954)(续)
戴 超 武
杨公素曾强调指出,印度出兵侵占中印边界中国领土,大力向“麦克马洪线”推进,占领了英帝国主义者不敢占领的中国大片领土,“由于中国当时采取稳重和通过谈判解决边界问题的方针,才使矛盾未激化”*杨公素:《中国反对外国侵略干涉西藏地方史》,中国藏学出版社,2001年,第317页。。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中央政府对侵犯中国领空、领海的事件,都提出过正式的外交抗议。如周恩来在1949年12月20日发表声明,抗议法国飞机14日侵入广西上空,指出法国的行为是“明目张胆地侵犯中国神圣领土”。在南海问题上,1956年5月29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针对菲律宾外长加西亚(Carlos Polistico García)发表关于南中国海包括太平岛和南威岛在内的一群岛屿因距离菲律宾最近、“理应”属于菲律宾的言论发表声明:南中国海上的太平岛和南威岛以及它们附近的小岛,统称为南沙群岛,向来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中华人民共和国对这些岛屿具有无可争辩的合法主权;菲律宾政府为企图侵占中国的南沙群岛而提出的借口根本站不住脚;中国政府对于南沙群岛的合法主权,绝对不容许任何国家以任何借口采取任何方式加以侵犯。*宋恩繁、黎家松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大事记》第1卷,世界知识出版社,1997年,第13、266页。同上述做法相比,中央在中印边界问题上采取“未使矛盾激化”的“稳重”方针,关键因素就在于这一时期中央对西藏的战略方针与中印关系的结构和本质所产生的重大影响,特别是中央对这种关系及其影响的认识。
其一,西藏的重要性以及中共中央对西藏的整体战略方针。
随着解放战争的不断胜利,进军和解放西藏成为中央的主要战略考虑之一。中央领导人认识到,西藏和印度、尼泊尔、不丹接界,虽人烟稀少,山高路远,但地下有丰富宝藏,“作为西南门户,国防地位非常重要,英美帝国主义早想侵入”。因此,“解放西藏对于保卫西南边疆,维护世界和平和支援世界革命,支援西部亚洲国家的民主革命,都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我们必须占领,并改造为人民民主的西藏”,“只有西藏人民的翻身解放,我们全国大陆的解放才能完全安全和巩固,不然,我们的国防线将是在金沙江边,四川也不会那么太平”。*《毛泽东西藏工作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藏学出版社,2008年,第6页;《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1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68—69页;《和平解放西藏》,西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9页;《西藏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民族出版社,1984年,第87—88页;张国华在十八军进藏动员会议上的讲话(1950年2月9日),转引自《吴忠追怀录》,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69—370页。
毛泽东1949年2月在西柏坡同来访的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米高扬谈话时,表示西藏问题并不难解决,只是不能太快,不能过于鲁莽,主要是交通困难,大军不便行动,给养供应麻烦也较多;同时由于民族问题,尤其是受宗教控制的地区,解决它更需要时间,须要稳步前进,不应操之过急*师哲:《在历史巨人的身边》,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380页。。但这一时期西藏局势的发展,使中央领导人对解决西藏问题更有急迫感,特别是拉萨的“驱汉事件”和噶厦向英美等国派出“亲善使团”,以获得对其“独立”运动的政治支持和军事援助。而中共中央领导人此时更为警惕这些事件背后的英美国家的作用。1949年11月23日,毛泽东就解决西藏问题致电彭德怀(时任中共西北局第一书记、西北军政委员会主席、西北军区司令员)、贺龙、习仲勋(时任西北军区政委、中共西北局书记)、刘伯承、邓小平等人,强调指出,西藏问题的解决应争取于明年秋季或冬季完成。就现在情况看来,应责成西北局担负主要责任,西南局则担任第二位责任。解决西藏问题不出兵是不可能的,出兵当然不只有西北一路,还要有西南一路,故西南局在川、康平定后,即应着手经营西藏。*《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1卷,第46—47页;《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860页。毛泽东在1949年12月赴苏联访问途经满洲里之际,给中央和西南局写信指出,英美都在打西藏的主意,解放西藏的问题要下决心了,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否则夜长梦多*《解放西藏史》,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第52页。。
彭德怀接到毛泽东11月23日电报后,派范明(时任第一野战军政治部联络部部长)对西藏情况和进藏路线进行调查。在范明报告的基础上,彭德怀于12月30日报告中央并毛泽东,认为由青海、新疆入藏困难较大,难以克服,准备工作将需要两年时间。毛泽东收到电报后,于1950年1月2日从莫斯科致电中央,指示由西南局担负进军西藏的任务。西南局接到指示后,决定以张国华为军长的18军担任进藏任务。1月18日,西南局致电中央军委并报毛泽东告贺龙、李井泉(时任中共川西区委员会第一书记、川西军区政委):“我们大体上确定十八军于二月底完成准备,三月出动,三月底主力集结甘孜地区,四月底集结德格地区,五月间占领昌都。六月份即可占领拉萨乃至日喀则中心地区,从军事上基本解决西藏问题。”同时,西南局建议:“必须直接推动西藏之经营,协力巩固国防。”*《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中),第891、892页。
鉴于西藏的重要性,中央在进行军事部署的同时,设想力争和平解放,其重点放在在政治上赢得西藏地方政府的支持。1950年5月17日,中央就进军西藏的方针指示西南局:“在军事进攻的同时,利用一切可能,进行政治争取工作是十分必要的”,只要西藏方面“准许人民解放军进入西藏,我们方面则可承认西藏的政治制度,连同达赖的地位在内,以及现有的武装力量、风俗习惯概不变更,并一律加以保护”,“在策略上应该继续能够起最大限度的争取作用和分化作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战史》,解放军出版社,1990年,第342页。。7月12日,中央政府要求西藏代表团下月来北京谈判。1951年4月29日,谈判开始。5月23日,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签订《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即十七条协议)。25日,毛泽东发布解放军进军西藏的训令。18军自7月开始,从昌都、甘孜等地向拉萨等地实施梯次进军。对中央而言,驻藏人员和解放军进藏后能不能站稳脚跟的关键因素,就是能否解决后勤供应方面即将面临的巨大困难,特别是粮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的基本保障。解放军进藏后面临的最突出问题就是粮食短缺,这在18军先遣部队进藏之初就已极为严重。
其二,中央在进军西藏及进藏后稳定西藏所需的道路交通问题上,同样面临严重困难。这些困难不仅无法保障从内地向中央驻藏机关和部队的物资供应,更无法保障将部队部署到边境地区。在解放军进藏之初,中央就充分意识到道路交通的重要性。18军政策研究室在1950年提交的一份报告中就明确提出:“根据康藏经济情况,在康藏解放后,改善人民生活,实为我军之迫切任务。”为完成上述任务,18军政策研究室强调,“解决康藏建设的关键”首先是交通,“因此我们应极力恢复发展交通,求得迅速展开各项经济建设工作”。*十八军政策研究室:《西藏财经上的几个问题》(1950年),转引自黄可:《和平解放西藏重大事件实录》,学苑出版社,2013年,第58页。黄可书中所附的这一文件,没有形成的具体日期。在这种形势下,要保障进藏人员和部队的物资供应的关键因素,是内地通往西藏的道路建设。进藏部队边行军边修路,且面临筑路经费不足。邓小平和贺龙在1951年3月26日致电周恩来:“请催中央财政部速拨款”,“因进军紧迫,急待修通公路。而军费已甚困难,不能长期挪用”*《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中),第973页。。1952年8月16日,中央在给西藏工委的电报中强调:“争取时间解决生产自给和交通运输问题”为主要任务之一,“其他的工作均应服从这一任务”。12月1日至18日,西藏军区在拉萨举行的第一次党代会上,也特别提出筑路是争取在西藏站稳脚跟的压倒一切的任务。*张国华军长的指示(1951年7月20日),转引自魏克:《进军西藏日记》,中国藏学出版社,2001年,第215页;《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1949—1966)》,西藏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0页。有关1952年12月西藏军区第一次党代会的情况,参见王贵、黄道群:《十八军先遣侦察科进藏纪实》,中国藏学出版社,2001年,第188页。
对于此种局面,张经武在1952年秋曾对西北交通部调来设计青藏公路的工程师邓郁清说过一段名言,他指出:“我们远离后方,交通不便,粮食和其他供应十分困难。数月前,少数人发动的未遂叛乱……他们硬的比不过我们,就想利用我们的困难,还强迫老百姓不卖粮食和任何东西给我们,妄想用这种方式卡我们的脖子,逼我们退出西藏。现在,我们带来的粮食确实不多了。尽管中央正在从西南、西北组织力量赶运粮食进藏,但路途遥远,损耗太大,而且费用昂贵。从西南由雅安雇牦牛、从西北用骆驼运粮到拉萨,一年只能往返一趟,其运费加损耗,确确实实,一斤粮食比一斤银子还贵……从国防、军事、政治、经济和加强民族团结等方面考虑,很希望从西北修出一条进藏的公路来,哪怕先修出一条大车路也好嘛!”*《纪念川藏青藏公路通车三十周年文献集》第1卷,西藏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41页。苏联在中国的专家也曾协助和指导川藏公路的建设。在交通部公路总局工作的苏联专家于1952年7月从北京来到昌都,协助川藏公路南线的修筑*杨宗辉:《回忆川藏公路南线踏勘》,《西藏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民族出版社,1981年,第176页。。
1954年底,康藏公路和青藏公路通车。康藏公路当时全长2250公里,青藏公路(含西宁到格尔木)当时全长2100公里,是世界上最高、最长的公路。新藏公路1954年4月开始动工,1957年10月6日全线通车。由此,进藏部队和工作人员的粮食和供应问题才在较大程度上得以缓解。
其三,在同内地交通存在巨大困难的情况下,进藏人员和部队在粮食和重要日用品的供应方面,在当时基本上依靠印度的转运和进口。尼赫鲁充分意识到西藏在粮食和物质供应上对印度的依赖,同时也充分意识到中国在这些问题上对印度的依赖。印度曾先后于1950年和1959年两次对西藏实施贸易管制和禁运,试图通过这些政策措施,迫使中国在有关中印关系、西藏问题特别是中印边界问题上作出重大让步。*有关印度对西藏的贸易管制和禁运的具体情况,参见戴超武:《印度对西藏地方的贸易管制和禁运与中国的反应和政策(1950—1962)》,《中共党史研究》2013年第6、7期。在此背景下,中印关系显然是一种不对称的关系,印度在这一结构中处于优势地位。
西藏由于特殊的自然和地理环境,历史上粮食短缺的问题就极为突出,每年都要从周边国家进口相当数量的粮食。军委联络部在1952年4月曾特别指出:“西藏粮食本可自给,但由于贵族、寺院及地方政府大量存粮(估计常年在6500万斤以上),常形成缺粮现象,须赖不丹、尼泊尔粮食的输入;拉萨一带则仰给于后藏日喀则等地的粮食。”*军委联络部:《西藏目前主要军政经济情况汇编》(1952年4月12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119—01。据西藏外事处1965年的估计,西藏在同尼泊尔的贸易中,每年出口食盐约1000万斤,换回粮食500多万斤。1955年从聂拉木进口的粮食,大米120万斤、米片43万斤、玉米面50万斤,总计约213万斤;从普兰进口的粮食,1949年至1952年共28800羊驮,每驮以30斤计,共216000斤。从扎锡岗进口大米5737印斤、面粉2474印斤(每印斤合中国3.75市斤),两项合计为30791斤。另有青稞、炒面157袋,约7000余斤,总计为38000斤。西藏进口粮食的主要口岸是亚东。亚东每年进出口贸易量就占整个西藏地区对外贸易的60%,印商大致有20多家。*有关亚东口岸的情况参见《西藏自治区志·外事志》,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40—41页。西藏外贸局1961年的统计资料显示,1953年亚东进口粮食2359620斤,1954年为1638000斤。这样,按照从尼泊尔、阿里和亚东三地的进口量估计,西藏在1955年以前每年从境外进口粮食约700多万斤,加上盐粮交换运往黑河的粮食1000万斤,西藏每年投入市场流通的粮食约计1700万斤。*《西藏的商业与手工业调查》,中国藏学出版社,1999年,第14—15页。
对解放军进藏的粮食供应和其他生活物资的保障问题,中央和西南局从一开始就予以高度重视。在18军进藏之前,毛泽东就曾对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和张国华说:长征时擦了西藏的边儿,三个方面军都从四川、西康藏区穿越而过,把当地的那点儿粮食几乎吃得精光。本来有些地方就缺树,连树皮也没有给人家剩下多少,这次进军可不能再这样喽。*转引自降边嘉措:《周恩来与西藏的和平解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58页。西南局和西南军区由于部队缺粮食,决定推迟进军西藏的时间。西南局和西南军区在1950年2月26日给中央军委的请示报告中称:“鉴于粮食成为入藏的最大问题,我们考虑在康甘公路上粮食确无把握时,则拟以十八军推迟于冬季入藏。”邓小平和刘伯承在5月9日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特别强调:“入藏先遣部队目前严重的困难是没有粮吃,这个问题已成了4000人生命生存的问题,也是解放西藏中的严重困难……只要有饭吃,什么都好办。”邓小平在1950年7月还明确表示:现在我们只进去三四千人,一下子就借了70万斤粮,老是这样不行,少数民族群众负担不起,如果我们只给人家一个民族区域自治的空头支票,而把人家的粮食吃光,这是不行的。*转引自杨一真:《西藏记忆:进军西藏解放西藏回忆文集》上册,海风出版社,2011年,第137页;《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中),第910—911页;《邓小平西南工作文集》,中央文献出版社、重庆出版社,2006年,第199—200页。5月28日,张国华在18军党委扩大会议上强调:“进军的困难是补给问题,补给不仅关系到进军,而且关系到西藏的建设。我们要进军,最大的困难就是补给,最主要的问题是粮食问题。历史上治藏成败与否,就看这个问题解决的好坏。历来的经验是一路生产,一路建设。”*转引自张向明:《张向明55年西藏工作实录》,2006年,第24页;魏克:《进军西藏日记》,第26页。
18军进藏先遣部队共300多人,1950年3月18日在四川乐山誓师,4月18日到达甘孜时,从雅安出发每人携带的三四十斤的大米和干粮已所剩无几,开始出现严重粮荒。部队一再减少粮食定量,从每人每天吃六两多减至半斤,最后还不到四两。在一个多月空投未能成功的情况下,先遣部队“想尽各种办法扑捉麻雀、地鼠、鱼和挖野菜充饥”。*有关18军先遣部队的缺粮问题,参见郄晋武:《进藏先遣数千里》,《西藏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第75页;王贵、黄道群:《十八军先遣侦察科进藏纪实》,第34页;杨一真:《进军西藏纪实》,《西藏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第142—143页;刘广润:《从拉萨入城式忆进藏先遣部队》,《西藏革命回忆录》(二),西藏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47页。有关进藏部队的粮食短缺,研究西藏史的美国学者戈德斯坦在其《现代西藏史》第二卷中有专门论述,参见Melvyn C.Goldstein, A History of Modern Tibet, Volume 2: The Clam before the Storm, 1951—1955,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7, pp.245-254.先遣部队9月21日从甘孜出发,在前往昌都的行军路上,依然面临粮荒,甚至连野草也挖不到。由于供应不上,刚刚进入拉萨、江孜、日喀则和太昭地区的部队与工作人员经常处于饥饿状态。进藏部队不得不压缩每日食粮定量,先由一斤减至半斤,再由半斤减到二三两,辅之以食马料、喝稀粥等办法,以维持身体的最低需要。张国华曾说,在1952年6月以前,“我们的形势是很不安的,每天都要问问还有多少粮”。*《解放西藏史》,第245页;杨一真:《西藏记忆:进军西藏解放西藏回忆文集》下册,海风出版社,2011年,第445页。为解决中央驻藏机构和驻军的粮食问题,中央从1951年到1952年部署了一系列重大措施:(1)18军采取紧急措施,将部队分散驻防,减少运输压力,就地筹粮;因为江孜、日喀则、错那宗等地均有粮食,可以动用。(2)18军后方司令部紧急督促下属四个办事处、35个兵站加紧向拉萨运粮。(3)从印度转运粮食进藏。(4)从西北运粮。1953年初,中央责成西北局组建西北运输总队,由王宝珊任总队长,慕生忠任政委,并指示由范明(时任中共西藏工委副书记、西藏军区副政委)主持召开西北五省区购买骆驼的会议,在甘肃、青海、内蒙古购买骆驼17800余峰,加紧从格尔木向西藏运粮。即便采取了上述措施,驻藏部队在1952年4月的时候也仅有一个多月的粮食储备。*《西藏自治区志·政务志》(上),中国藏学出版社,2007年,第523—524页;范明:《西藏内部之争》,明镜出版社,2009年,第196页。根据范明的记载,1953年夏,由青海格尔木向拉萨运送了百万斤粮食,骆驼死伤过半,难以为继。与此同时,西藏工委不断督促噶厦筹措粮食,由工委以市价用银元购买。时任西藏工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乐于泓到噶厦进行交涉,噶厦答应设法筹办。在此关键时刻,阿沛·阿旺晋美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提出要噶厦马上召集各寺庙负责人,先行筹措部分粮食,由他担保,寺庙可以借给。从1951年到1952年,西藏工委通过上层统战工作,在各地采购300多万公斤的青稞、小麦和豌豆,菜牛7700多头,羊7.9万只。西藏上层部分人士也向中央驻藏机构和部队出售粮食,如最大的贵族拉鲁·次旺多吉在1951年底曾卖给解放军42万斤粮食。但由于时任噶厦司曹的鲁康娃·才旺绕登的态度,西藏上层人士并不敢向解放军大量出售粮食。而噶厦当时库存的粮食就有3000多万斤,但不出售或供应给驻藏部队。*乐于泓:《回忆投身西藏和平解放事业的历程》,《世界屋脊风云录》(一),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90—191页;《西藏自治区志·政务志》(上),第523—524页;范明:《西藏内部之争》,第197页。同时还可参见 Goldstein, A History of Modern Tibet, Volume 2, p.252.
基于上述情况,中央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在内地与西藏缺乏道路交通的情况下,保障驻藏人员和部队的粮食及其他重要物资的基本供应。邓小平在1950年6月致西康区委和18军的电报中强调:“应采取有效措施,鼓励与帮助藏民的土货出口及必需的进口。在少数民族区域的贸易工作是政治工作的主要内容,绝不要以赚钱为目的,只能是以为藏民服务为目的。”王其梅在谈到贸易问题时也明确指出,军需民用很重要,我们自己应当以农业生产为主,不应做买卖,贸易要同国际打通关系,但关税要自主。*《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中),第924页;十八军副政委王其梅所做的进军西藏的报告(1951年3月10日),转引自魏克:《进军西藏日记》,第142页。因此,中央和西藏工委在这一时期极为重视西藏的贸易问题,特别是传统的藏印贸易,想方设法促进和发展西藏的贸易。鉴于印度在解放军进藏后开始对西藏实施的贸易管制和禁运政策,18军进入拉萨之前即考虑同噶厦商谈,“印度贸易可能时请先行设法疏通”。解放军初到拉萨时,开始曾利用商人从印度套购一些物资,“因怕印度封锁,不敢公开套购,也不敢多买”。1953年3月15日,西藏工委要求:“在保证军供调剂民需的总方针下,大力开展经济统战工作,要更为广泛地和贵族、寺院、商号订立购货合同,大量利用外汇,套取必要的物资。还应组织公私力量,开展内运,囤积物资,稳定物价。”*转引自杨一真:《西藏记忆:进军西藏解放西藏回忆文集》上册,第343页;杨一真:《西藏记忆:进军西藏解放西藏回忆文集》下册,第445页;《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1949—1966)》,第43页。
尼赫鲁无疑意识到解放军所面临的后勤保障方面的困难,特别是粮食供应上的困难。同时,他也充分意识到一旦禁止粮食出口将会对中国驻藏部队所产生的后果。尼赫鲁期望利用粮食禁运,向中方表示印度在西藏问题上所处的优势地位。印度对西藏的第一次禁运开始于1950年11月,即在解放军进藏后。印度针对印藏贸易的特点,开始禁止大米出口,并对西藏出口的羊毛加征关税。尼赫鲁的禁运政策极具战略意义,他设想中国在西藏的驻军因供应困难将不得不撤出西藏。因为尼赫鲁相信,穿过戈壁沙漠运送粮食以及从中国运来大量粮食,都是十分困难的。*The Indo-Tibet Frontier Issue, Reply to a debate in the Council of States, 24 December 1953, SWJN, SS, Volume Twenty Four, p.583. 印度联邦院(Rajya Sabha)即上议院。印度驻华大使赖嘉文(Nedyam Raghavan)在1954年中印关于西藏问题谈判的第一次会谈中,就曾明确指出:“贸易问题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虽然对印度来说贸易量不大,但对当地的中国国民来说,是很重要的。”*关于中印在中国西藏地方的关系问题的第一次会谈记录,1954年1月2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136—01。
在这一时期,中国为解决西藏驻军急需的粮食,还寻求印度协助转运粮食到西藏。除上述西藏工委同噶厦多次交涉就地采购外,中央从福建、广东等地调拨大米3500吨,通过谈判,请印度协助转口运进西藏。1952年5月28日,中国和印度就中国提出经印度转运大米至西藏问题达成协议。双方约定,中国向印度出售10万吨大米,以换取印度协助中方运粮3500吨到西藏,印度政府先行垫付有关费用,中国驻印使馆每月同印方结算一次,当时核定的总运装费达34亿人民币(旧制)。这批大米先从海路运到加尔各答,然后运到锡金首府甘托克,再由进藏中央人员派人驻甘托克将这批粮食雇用骡帮运回西藏,每个骡子只能驮运120斤。1952年实际运送1100吨。*有关运粮情况可参见杨公素:《沧桑九十年:一个外交特使的回忆》,海南出版社,1999年,第204—205页;杨一真:《西藏记忆:进军西藏解放西藏回忆文集》下册,第446—455页。外交部的相关档案主要可参见:中国、印度双方就我提出经印度转运大米至西藏问题达成谅解之往来照会,1952年5月28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154—01(1);关于经印度运粮至西藏问题处理意见,1952年12月22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154—02(1);印度就不拟继续代运粮食去西藏事与我方之来往照会,1953年1月5日至1月29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154—03;就经印度运粮去西藏我外贸部与印方谈判情况,1953年1月17日至11月18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154—05。这些都充分体现了这一时期特别是解放军进藏初期,印度在中国治藏战略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正如尼赫鲁自己所称,“从更为广阔的政治的角度看”,转运粮食“本身就具有某种心理上的意义,说明了西藏对印度的依赖”*North-Eastern Frontier Situation, Note to the Secretary-General and Secretary, MEA, 5 March 1953, S.Gopal, ed.,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Second Series, Volume Twenty One (1 January 1953-31 March 1953), New Delhi: Jawaharlal Nehru Memorial Fund, 1997, p.555.。
其四,由于交通困难以及粮食供应的严峻局势,解放军驻藏部队兵力有限,只能实行重点布防,加之朝鲜战争的爆发导致中央不能按照预定计划将兵力部署到西藏全境特别是边防要地,这种状况也是制约中央作出有效反应的重要原因。
鉴于粮食供应的突出问题及其所具有的重要政治意义,中央在进军西藏的决策过程中,特别考虑了控制驻藏部队的规模和驻地的安排。1950年10月25日,邓小平在起草西南局和西南军区致张国华、谭冠三(时任18军政委)、王其梅(时任53师政委)并西藏工委的电报中,强调“留驻昌都、甘孜地区的部队数目,必须精确地加以计算,报告我们批准。主要是计算运输条件及供应的可能性,冬季运输的物资不应只是保证留驻部队的食用,还要准备明春继续进军的需要,此点请你们精细计算和考虑”。毛泽东在1951年9月13日致电西南局:“似应在几个月内在日喀则和日喀则至拉萨中间地点各派部分军队,改变明年不在上述各点驻军的计划。”为此,贺龙和邓小平就进藏部队的驻地问题,在10月8日打电报给张国华、谭冠三、张经武等人,其中特别指示:“经我们请示军委,规定你们进去的六千部队,应以三分之一(约两千人)开赴日喀则、江孜、亚东地区及日喀则、拉萨中间地区……另以三分之一(约两千人)驻拉萨及附近。其余三分之一则驻拉萨、太昭之线。这样既照顾拉萨当局情绪,又利于我们进行农业生产。”*《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中),第947页;《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1卷,第397页;《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中),第1009页;《和平解放西藏》,第141页;《解放西藏史》,第190页。
1951年10月30日,18军党委遵照中央军委和西南军区的指示,决定区分驻地和任务如下:(1)军直、独立支队大部和154团3营共约3000人驻扎拉萨。(2)154团团直及2营配以情报、财经、贸易等机关干部共约1600人,在1951年11月5日进驻江孜、日喀则,准备生产,开展工作。(3)154团1营加独立支队一部共600多人进驻日喀则,准备生产,开展工作,并准备保护班禅回到日喀则。(4)1951年11月5日,52师师直率领军直炮兵营约2600人驻太昭、则拉宗地区开展统战、采购、运输等工作;155团两个营驻沙丁至桑达本贡一线,开展统战、运输等工作;155团一个营驻则拉宗,在当地采购、就食,如拉萨遇意外情况,随时向拉萨机动。这样,“十八军真正进到拉萨及其以南地区的兵力很少,实际上只有两个团,大部分兵力是在十八军后方司令部的指挥下修公路、建机场、保障前面的部队”。在西段的阿里地区,解放军只是在1953年后沿桑格藏布河、班公湖、空喀山口一线部署,大致达到中国所主张的实际控制线。*《中印边界自卫反击作战史》,军事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86页;赵慎应:《张国华将军在西藏》,中国藏学出版社,1998年,第76页;王贵、黄道群:《十八军先遣侦察科进藏纪实》,第158—159页;魏碧海:《雄狮搏鸡:阴法堂将军访谈录》,《军事历史》2005年第2期;杨公素:《沧桑九十年:一个外交特使的回忆》,第235页。
当时18军进驻拉萨、江孜、日喀则及边境重镇的部队(时称太昭以西地区部队)和进藏地方工作人员,共计11000人。为保障进藏部队粮食、物资供应,后方部队大力组织畜力运输。自雀儿山东麓的海子山起,在南北两线(分别为1500公里和1300公里)配置了45个兵站(后扩建为53个),向拉萨运输粮食和物资。由于路途遥远,沿途损耗巨大,远不能满足前方需要。另外,随着运输补给线不断延长,后方机构如汽车队、工兵部队、兵站和办事处、航空站、地勤站相继建立,全军人数发展到7万多人。1952年4月7日,邓小平和贺龙指示张国华、谭冠三、范明:“我们研究了西藏的国防任务、地区辽阔、交通补给困难诸种情况,根据中央军委整编计划的精神,特对西藏军区第十八军部队的组织和编制问题,提出具体方案……西藏远处边疆地区,和后方直接联络较难,但其具体的机构,则应特别紧缩。”1953年10月,中央决定将太昭以西部队和工作人员缩减到8000人,以减轻供求失衡的压力。*《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中),第1049页;《解放西藏史》,第250页。在这种情况下,减少驻军不仅是争取西藏上层的重要表示,而且是进藏部队由于交通不便而产生的供应困难的无奈选择。
朝鲜战争对中央经营西藏的战略产生了重要影响,特别是在兵力部署方面。中央和西南局原来设想,到1950年9月即占领西藏全部。战争爆发后,第二野战军抽调部队赴朝鲜作战。第一批抽调3个军,3个师12月初出动,其余6个师随即陆续出动,并争取在1951年底到达徐州、济南。朝鲜战争所产生的巨额开支,还影响到当时修筑进藏公路费用的拨款,毛泽东曾就此问题专门指示聂荣臻(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代总长):“是否有钱修这些路,请与陈云同志商酌,可缓者应一律从缓。”*《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中),第887、947—945页;《毛泽东军事年谱(1927—1958)》,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20页。
其五,这一时期中共中央对外战略的总方针,特别是如何认识以印度为首的民族主义国家在中国外交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中央对尼赫鲁作用和地位的评价,是决定中央处理中印关系的重要考量。
中国对印度的政策,突出体现了中共中央在冷战背景下对待民族主义国家的政策的变化,其主要过程从“中间地带”理论的实践,发展到50年代中后期突出“革命外交”的基本思想*戴超武:《印度外交政策、大国关系与1962年中印边界冲突》,《中国社会科学》(英文版)2003年第2期。。1949年11月8日,周恩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成立大会上,明确提出了新中国的外交任务。他强调指出,中国的外交分成两方面:一是同苏联和人民民主国家建立兄弟的友谊,二是反对帝国主义。外交工作有两方面:一方面是联合,一方面是斗争。在中共中央领导人看来,“今天开辟外交战线,首先要认清敌友”。而要实现新中国的外交任务,“在外交战线上必须搞清楚结成国际统一战线与利用间接同盟军的问题;要在斗争中去分化对立的国家;并且要针锋相对,弯弓不发,见机而作,细水长流”。*宋恩繁、黎家松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大事记》第1卷,第7、100页。在构建国际统一战线的设想中,中央特别注重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新近独立的民族主义国家的作用,把它们视为“和平中立派”,以区别美国的“主战派”和英法等的“维持现状派”。中央“尤其重视同像印度、印尼、缅甸这样的主要的东南亚国家在和平事业上的努力”,“为争取亚洲国家反对战争,主张和平,以打击美帝及其帮凶的战争政策和侵略政策,我们努力促进中国与印度、缅甸、印度尼西亚等国的友好关系是应该的和可能的”。中央领导人最初希望印度共产党也能以中国革命为榜样,通过武装斗争夺取政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印度共产党总书记兰那地夫(B.T.Ranadive)在1949年10月12日致电毛泽东,“最热烈地祝贺中国人民政府的成立”,赞扬中国革命的胜利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将鼓舞印度人民“更坚决、更勇敢地进行斗争,以结束现政权和建立人民民主的统治”。兰那地夫还在电报中强调指出,尼赫鲁政府“要把印度建设成为反对中国的反动堡垒”,“正在直接为中国人民的敌人的阴谋为虎作伥”。毛泽东在11月19日的复电中说:“印度人民是亚洲历史悠久人口众多的伟大民族之一,它的过去的命运和将来的道路和中国有许多类似之点。我确信,依靠勇敢的印度共产党和一切印度爱国者团结奋斗,印度决不会长期处于帝国主义及其合作者的绊羁之下。自由的印度将有一天要与自由的中国一样,作为社会主义和人民民主主义大家庭的一员而出现于世界,这一天将要终结人类历史上帝国主义和反动的时代。”*《印度共产党与社会共和党电贺我中央人民政府 毛主席分别复电感谢》,《人民日报》1949年11月20日。该信后被孟买《共产党人》(Communist)在1950年1月转载发表。中共中央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判定尼赫鲁政府是“反动政府”,日益成为帝国主义的“附庸”,而尼赫鲁本人则是“美帝走卒”“美帝鹰犬”,是“美帝最忠实的走狗”。甚至在中印建交后,中共中央还抨击尼赫鲁在朝鲜战争问题上的立场,称其为“美帝帮凶”。*《人民沉痛纪念“独立”印度正日益成为附庸 电通社评印“独立”周年》,《人民日报》1948年8月27日;《筹组东南亚反革命集团 尼赫鲁甘充美帝走卒已遭到印度人民反抗》,《人民日报》1949年1月26日;《美帝加紧扶植尼赫鲁 充当远东侵略走卒》,《人民日报》1949年2月17日;《印度反动政府 血腥镇压民主运动》,《人民日报》1949年3月15日;《美帝鹰犬尼赫鲁招认筹组“亚洲集团”印共声明坚决反对》,《人民日报》1949年4月25日;《走狗尼赫鲁欲盖弥彰 美英暴露侵藏野心 英公开与美帝勾结进行罪恶活动》,《人民日报》1949年9月16日;《尼赫鲁抵美乞援 杜鲁门政府给以最奢华接待 要他充当美帝最忠实的走狗》,《人民日报》1949年10月19日;《印度反动政府迫害农民领袖 京妇代大会通电抗议》,《人民日报》1949年11月30日;《印伪装中立充当美帝帮凶 对朝鲜问题真实态度暴露 安理会印代表竟投票赞成美干涉朝鲜》,《人民日报》1950年7月9日。
然而,由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印度对华政策的主动性以及朝鲜战争结束后中国所采取的“和平共处”的外交政策,特别是毛泽东在这一时期对处于“中间地带”的民族主义国家性质的判断以及中国所采取的相应政策方针,中印关系开始进入一个所谓的“蜜月”时期。在中共中央看来,印度是这些国家的头,对于印度这样的中立国,由于“他们在亚非国家中有广泛的影响,我们必须小心地争取他们,以便同他们共同为加强国际和平、反对战争而努力”。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必须采取积极主动,大力支持反殖民主义运动与和平中立倾向,继续开展对亚、非、拉的工作。这样,“我们这边愈来愈多,尼赫鲁也在内,墙筑得愈来愈厚,我们现在做的就是筑墙的工作,把墙筑高筑厚”。*《周恩来与西藏》,中国藏学出版社,1998年,第22—23页;宋恩繁、黎家松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大事记》第1卷,第162—163页;《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26页;宋恩繁、黎家松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大事记》第1卷,第250页;《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中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94页。在此背景下,中央领导人无疑相信:“如印中苏之间的关系敦睦,世界上的问题就能解决。印中苏三国之间没有冲突,其相互间的关系应该更加敦睦。”毛泽东曾对尼赫鲁明确表示:“我们是信任印度的,印度是使我们可以睡得好觉的。”*周恩来总理电示我驻印度大使袁仲贤关于同尼赫鲁谈话原则事,1951年2月3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081—02;在印度大使宴会上毛泽东主席与尼赫鲁谈话纪要,1954年10月21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204—00007—08。有关毛泽东同尼赫鲁的此次谈话,还可参见《毛泽东传(1949—1976)》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572页。
因此,在尼赫鲁1954年访华之前,周恩来就邀请尼赫鲁访问的目的做了说明,他指出:“前几年,我们说先打扫干净房子再请客,这是主席指示的方针。当时各项社会改革还未进行,房子还未打扫干净,不请客是对的。现在经过初步整理,房子又基本上打扫干净了,因此,可以请一些客人来。事实证明,来往是有好处的。”因此,“这次尼赫鲁来,会谈的中心问题,将是扩大和平地区的问题,这问题如能在会谈中有所推动,将是很好的”。*《周恩来传》(三),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1532—1533页。1954年10月,尼赫鲁应邀来华访问,毛泽东同他进行了四次内容广泛的谈话。毛泽东在谈话中主张发展中印友好关系,赞成尼赫鲁关于建立和扩大和平区域的主张,支持把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推广到所有国家关系中去。周恩来与尼赫鲁会谈四次,就中印开辟航路、增进两国间科技合作和互派留学生等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宋恩繁、黎家松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大事记》第1卷,第167页。尼赫鲁一行先后到沈阳、鞍山、旅大、南京、上海、杭州、广州等地参观。此后中印关系进入“印地秦尼帕依帕依”(印地语“印中人民是兄弟”)的“蜜月”时期。*有关这一时期中国外交战略与周边国家关系的变化的分析,参见牛军:《冷战与新中国外交的缘起:1949—1955》,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72—486页。周恩来在尼赫鲁访华后对外交部全体干部讲话时指出:有许多同志说为什么要这样热烈地欢迎尼赫鲁?多数人是懂得我们政府的政策是要影响印度的,我们要懂得对兄弟是一回事,对朋友是一回事。五项原则是我们倡议的,而我们说是印度倡议的,我们赞同这样效果更大。这是我们的工作作风,功则归人,过则归己。这不是虚伪,而是推崇他,给他些资本,让他说话。尼赫鲁来就是要资本的,这对我们有何损失呢?分化主战派,影响维持现状派,争取主张和平派,这就是做典型。*周恩来对外交部全体干部的讲话(1954年11月3日)。
非常典型地反映中共中央这一时期对印度外交和尼赫鲁的积极评价,是毛泽东1957年11月同印度共产党中央总书记高士(Ajoy Kumar Ghosh)的谈话。毛泽东告诉他:“尼赫鲁的外交政策有利于和平,有利于印度同社会主义国家的合作,这是反帝的一面。印度的独立,印度在苏伊士运河问题上的态度,印度参加组织亚非会议,印度同中国建立友好邦交,这都是好的。”*《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42—243页。陈毅在1957年11月同印度北方邦议员高文·沙海(Govind Sahai)谈话时明确表示:目前美国第七舰队占领台湾,美军驻在南朝鲜和日本,对和平威胁很大。尼赫鲁总理反对马尼拉集团,反对成立反共军事集团,主张和平中立,主张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我们很感谢。陈毅还说:“我在抗日时读过尼赫鲁的自传,了解尼赫鲁主张和平,宣传甘地的不合作主义。印度同情我们,我们也很同情印度,很尊重印度的独立,我相信你们将在尼赫鲁和国大党的领导下打退美帝国主义的干涉。”*陈毅副总理第二次接见印度北方邦议员高文·沙海谈话纪要,1957年11月19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832—03。
基于上述判断,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相当一段时期内,中央在重大外交问题上寻求印度的支持。中央认为,在推动朝鲜战争停战和印度支那和平,在反对美巴军事同盟、东南亚条约组织和巴格达条约以及主张裁减军备、禁止原子武器和氢武器等重大国际问题上,印度的和平中立政策已经起到和正在起着积极作用,是有利于和平而不有利于战争的*外交部亚洲司:《印度基本情况和动向》(1956年2月21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2—00055—01。。值得提出的是,中国在反对美国片面缔结对日和约的过程中,多次同印方进行磋商和协调。印方在这一问题上立场明确,表示对中国的支持。尼赫鲁在1951年6月22日同中国驻印大使袁仲贤会谈时坚持:和约不能无中国参加;各国无法与日本单独订约,印度若不愿接受美国对日和约草案,亦可单独与日本订和约。潘尼迦大使也向周恩来表示:该和约没有中国政府参加与同意,就不能满足远东人民要求;和约应明确说明台湾归还中国;印度政府绝不同意和约中有关美军驻留日本的条款等。*昨宴尼赫鲁时谈话内容,袁仲贤给外交部的电报,1951年6月23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081—04。
在1951年7月12日英美草案公布后,中国外交部亚洲司在7月16日约集有关单位和外交部顾问等,就草案条文及中方应采取的对策进行初步研究,7月19日将相关意见提交讨论。有关对策特别强调了印度的作用,建议“立即与印度接触,争取印度不参加签订对日和约,如能做到也可能影响缅甸、印尼、锡兰不参加签字,这是我们‘道义上的胜利’”,同时建议“考虑与印度订立互不侵犯条约以稳定印度对我之态度,必要时也可考虑与缅甸订立类似之条约”。*研究美对日和约问题及我之对策,1951年7月20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090-04(1)。周恩来也多次向印方表明中方的政策立场。他在1951年8月15日接见潘尼迦时,向其递交中国将于同日发表的声明,并就印度是否出席旧金山会议交换了意见。周恩来说:“印度是否参加会议,当然由印度自己决定。如果参加会议而能坚持原来的主张到底,这种做法也是合理的。最重要的是不让美国单独与日媾和的计划获得成功。美英对日和约的目的在于分裂亚洲并威胁亚洲的和平。只要大家一同努力阻碍美国阴谋的实现,美国对亚洲的侵略便无法实现。”*周恩来外长关于英美对日和约草案的声明送交有关国家的情况,1951年8月15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087—01;宋恩繁、黎家松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大事记》第1卷,第87—88页。1951年9月8日,包括日本在内的48个国家的代表在旧金山签订了对日和约,印度虽受邀参加签署和约,但最后并未出席和会*有关尼赫鲁政府在对日和约问题上的政策,可参见K.V.Kesavan, “Nehru, Henderson and the Japanese Peace Treaty,” International Studies, 40, 3 (August 2003), pp.247-263.。
在这一时期,中国利用印度作为缓和台湾海峡紧张局势的重要渠道,特别是在1954年至1955年的第一次台海危机期间。在危机期间,中国在有关联合国停火案、中美大使级会谈的酝酿、中美双方平民返国等问题上,多次同印度交换看法,通报拟采取的相关方案,并通过印度向西方传达中方的政策。毛泽东在1955年3月5日致函赫鲁晓夫,积极评价印度的作用。毛泽东在信中指出:“印度不承认‘两个中国’,认为台湾主权属于中国,蒋介石军队应从沿海岛屿撤退,台湾和澎湖列岛问题经过谈判寻求和平解决的途径……我们设想,在亚非会议期间,我们将有可能同印度、缅甸、印度尼西亚做更多的接触,利用同这三国主要是印度的接触和会谈去创造解决台湾地区局势问题的机会,也许对我们有利。”*《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中卷,第260—261页。在印度的斡旋下,中美商定在日内瓦举行大使级会谈,解决两国之间存在的一些问题。出于为即将举行的中美大使级会谈创造良好气氛的考虑,中方决定提前释放关押的11名美国间谍。为此,周恩来在1955年8月1日会见赖嘉文时特别强调说:“我们提前释放11名美国间谍是我们主动采取的,不拟以此讲价钱,而是按中国法律采取行动的。当然,引起我们采取这个迅速行动的是尼赫鲁、梅农及吴努的努力,应归功于他们。”*总理八月一日接见赖嘉文谈话要点,1955年8月1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11—00063—08。
另外,在朝鲜停战谈判、印度支那停火谈判的进程中,特别是在朝鲜战争战俘问题上,印度也发挥着较为积极的作用。尽管中印在有关朝鲜停战谈判问题上存在矛盾*中国和印度在朝鲜战争战俘遣返问题上的分歧,可参见《中国政府就印度向联合国大会提出的关于朝鲜停战的决议案草案事向印政府提出的声明》(1952年11月30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027—12。,但双方逐步调整各自政策,以适应局势发展。到1953年5月,朝鲜停战谈判进入关键时期,中国事先将新的谈判方案送交印度。毛泽东为此在5月6日致函周恩来,让其约见印度驻华大使,告诉印方中国将提议印度为中立国委员会五国之一。毛泽东在信中还很有把握地说,按照中方的方案,“实际上将战俘送到印度去,不会使印度发生很大麻烦,相反,可能大多数战俘会迅速被遣返,剩下的不过少数……亚洲国家应当团结互助,帝国主义总是对我们没有好心的,中国对印度则是信任的”*《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92页。。由此可见中央领导人在这个重大问题上对印度的倚重。
鉴于这一时期中印关系的基本特点,特别是印度在上述重大问题上对中方的支持,中国在印度视为核心利益的克什米尔问题上也态度谨慎,保持中立,希望印巴双方通过谈判解决争端。中央在1951年时曾做出决定:“至于印巴关系在克什米尔的纷争,我应加以注意和研究。目前不宜遽尔表示态度。”*《周恩来与西藏》,第22—23页。中央领导人也多次向巴基斯坦表示,中国对克什米尔问题保持冷静和中立的态度,作为巴、印的朋友和邻邦,中国希望印巴两国和平解决纠纷,动武对巴、印都无利。中方还强调:“克什米尔问题由克什米尔人民决定,对人民有利,这个原则应当遵守,我们也支持;巴、印两个兄弟国家应该自己协商,不要引入外力来干涉。我们东方国家应以和平共处为好。”*周恩来接见巴基斯坦妇女代表团谈话记录,1954年10月7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204—00004—03;周恩来同巴基斯坦驻华大使阿哈默德谈话的纪要,1956年1月4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351—01。
最后,有关职能部门在中印边界问题上的资料不足以及资料来源的相互矛盾,同样制约着中央的决策。当时负责界务问题的外交部副部长章汉夫在1956年3月9日召集中央有关部门参加的中缅界务问题讨论会上说,中缅间尚有悬而未决的问题,“过去,有的问题是因为我们拖延而没解决,有的问题,是因为我们不清楚情况而不敢很快解决。现在,需要把能解决的问题就解决掉,不能解决的,就予以研究”。他在1958年7月进而强调,外交部过去对边疆形势的发展研究不够,随着“大跃进”形势的发展,有些指示应该重新检查,并且加以研究修改。外交部今后一方面应加强研究边境形势和它对边境问题的影响,另一方面应在国际形势和中缅关系的研究方面加强对地方的帮助。*外交部召集中缅间未决问题会议纪要,1956年3月9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447—02(1);章汉夫:《目前中缅边境的形势和问题》(1958年7月22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557—01(1)。章汉夫这里谈到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中央对边疆形势发展研究得不够,“不清楚情况而不敢很快解决”。新中国成立之初在面对与缅甸、印度以及其他国家的边界问题时,中央都较全面地估量了这方面的因素。因此中央确定了“暂维现状”的方针,即对中国旧政府同外国签订的有关边界问题的各种条约和协定,“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对边界维持现状。按照张闻天的说法,边界问题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情况复杂,牵连很大,不容易一下求得解决。因此,我们的方针就是要解决,但要慢慢来”*《张闻天文集(1948—1974)》第4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第277页。。
据杨公素回忆,他在1951年进藏后,即注意了解中国西藏与邻国特别是和印度的边界情况,“只有同印度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我们还不明确。国民党政府的行政管辖及其军队根本没有到过西藏,更谈不上控制与管辖边界了”。更为重要的是,“西藏地方政府不同我们谈它管辖到哪些地方,它的边界在哪里”。在东段,“按照当时中国出版的地图,这一段中国与印度的边界线是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沿布拉马普拉河走向的一条传统习惯线。我们进藏时只知道1914年西姆拉会议时,英国与西藏地方政府私下秘密地划了一条所谓印藏边界的‘麦克马洪线’,但这条线的实际位置在哪里,连西藏地方政府也不大知道”。*杨公素:《沧桑九十年:一个外交特使的回忆》,第234—236页。
对中国西藏与印度的边界不了解,还体现在进藏部队所使用的地图。有关18军进藏时所使用的地图,除前述贺龙就西藏地图问题给中央的报告外,存在着另外一种说法,即当时“还没有一张军用的西藏地图,只有一张非常粗糙简单的西藏区划图,连一条标准的道路标志都没有,地名、村寨很不周详准确”,而这张地图也是“从国民党资源委员会档案里找出的英国人航测的地图”,上面画着赵尔丰进藏的路线,但是后来发现错误很多,“假如按这个地图打仗,非打败仗不可”。时任18军参谋长的李觉决定,要尽快组织测绘队,详细勘察西藏的地势地貌,绘制精确的西藏地图和兵志图。1950年7月23日,前线指挥部达到甘孜后,根据李觉的建议,由总参测绘局、西南局军政委员会有关部门和18军司令部共同组建了西藏第一支测绘队。*参见赵慎应:《张国华将军在西藏》,第28页;降边嘉措:《李觉传》,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70页。
更为重要的是,外交部有关咨询部门所提供的有关中印边界特别是涉及西姆拉会议和“麦克马洪线”的资料,也是信息不全,有些关于中印边界问题的报告甚至根本没有提到“麦克马洪线”。时任中国外交部条约委员会法律顾问的周鲠生在1951年6月撰写的一份报告中,谈到西姆拉会议和西姆拉条约,但并未论及“麦克马洪线”问题。周鲠生认为,对于条约,“其实当时北京政府对该草约条款大部分均可同意,所争者只是在西藏与邻省之分界,及内藏外藏之分界问题耳。但无论如何,1914年之西姆拉条约,对于未签字的中国是无效的”。他还指出,英方久未正式发表西姆拉条约,仅其摘要见于1916年英国政治家年鉴(因为英政府曾将此约通知帝俄政府,故在苏联发表之帝俄时代外交文件中载有全文),这个条约至今仍被英印认为有效。*周鲠生:《有关西藏条约之历史背景》(1951年6月),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118—01(1)。有关周鲠生这一时期在外交部工作的基本情况参见《周鲠生文集》,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0—14页。周鲠生的上述报告表明:首先,作为外交部法律顾问,他并不了解西姆拉会议上英属印度和西藏之间私划边界的情况;其次,他也并不了解收录西姆拉会议及其相关文件《艾奇逊条约集》第14卷的基本情况,特别是这本条约集存在着两个不同版本(即1929年的初版和1938年的修订版)的情况。因此,条约委员会在1953年10月提交的题为《印度在西藏所继承之特权分类》的报告中,在论及印度在西藏所继承特权的有关条约时,虽列有1914年7月3日英藏西姆拉条约和西姆拉会议交换文书,但在涉及印藏“疆界”时,该报告仅引用了1890年3月17日的《中英会议藏印条约》第一款和1904年9月7日《英藏条约》第一款,根本没有提到“麦克马洪线”。*外交部条约委员会:《印度在西藏所继承之特权分类》(1953年10月),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153—03。
不过,国民政府原蒙藏委员会驻拉萨办事处处长陈锡章在1954年1月6日向外交部提供了有关西藏对外关系的两份材料。在《英国、印度对西藏的侵略和攫取特权》中,陈锡章列举了英印在藏特权问题,包括将亚东商埠擅移到下司马问题、治外法权问题、由印边至江孜的电信问题、由印边至江孜的旅馆问题、通信问题、英国驻藏商务委员卫队问题,不过他强调:“最重要的是印藏边界问题,我曾就西藏政治权利实际能达到的范围,写过《西藏国际边界之研究》一文,惟因手边缺少资料,不够详尽,尚在继续搜罗;如最近能有所得,再行文呈送参考。”在《英帝国主义侵略西藏之经过》中,陈锡章论及西姆拉会议的一些基本情况,如分金沙江以东为内藏、以西为外藏,外藏有自治权,中国不得干涉外藏内政等。特别值得指出的是,陈锡章在这份报告中讲到“麦克马洪线”,指出藏方与英方在西姆拉会议中,曾有秘密协定,并附有地图一份,划有片面有利于印度的藏印界限,就是所谓“麦克马洪线”。陈锡章表示,这个问题将在藏印边界问题中再作研究。*原国民党驻西藏办事处处长陈锡章提供的有关西藏对外关系的材料,1954年1月6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118—02(1)。但在外交部目前已解密的档案中,尚未发现陈锡章就印藏边界问题所进行的后续研究。
中国驻印大使馆作为向外交部提供印度情况的重要部门,对印度国界线的标示及相关情况,当时也缺乏足够的重视和研究。印度政府决定,从1956年11月1日起将实行新的行政区划,经过合并和调整后,重新划分为14个邦和6个中央直辖的“联邦属地”(Union Territory,一译为“中央直辖区”)。中国驻印使馆研究室在1956年9月撰写报告,将上述情况向外交部做了专门汇报。对印度政府此次重划省邦的意义,报告给予肯定评价,认为此举“基本上属于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措施,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值得注意的是,驻印使馆的这一情况汇报,并未提到中印边界东段的争议问题;而报告所附地图标注的中印边界东段的界线就是“麦克马洪线”,并将“麦克马洪线”以南和中印传统习惯线以北的地区列在“阿萨密邦”之内,注明这一地区面积为149283平方公里,人口900万。*驻印度大使馆研究室:《关于印度省邦重划的问题》(1956年9月27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105—00534—01。附图在原档的第76页。
另外,噶厦虽要求中央政府在同印度谈判时收回失地,但可以肯定的是,噶厦并未向中央政府提供完整的有关西姆拉会议的相关资料,其重要原因在于,在涉及西藏土地的问题上,噶厦当时不愿中央政府过多介入。杨公素在回忆录中记述了一个重要插曲,谈及他在1954年中印谈判十多年后,“在一本英国人写的书中发现了1914年英藏秘密划‘麦线’的双方换文和他们签订的商约。因为这两个文件为国内研究西藏地方对外关系所罕见,所以我乘此机会把它们翻译出来,作为参考文献”*杨公素:《沧桑九十年:一个外交特使的回忆》,第199页。。杨公素的这段记述清楚地表明,噶厦当时并未把有关“麦克马洪线”的全部文件交给中央政府,以利同印度的交涉。
通过以上研究,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第一,中国对印度占领“麦克马洪线”以南土地的反应,同这一时期中印关系的结构和本质密切相关。从结构上讲,中印关系在政治和经济方面是一种不对等的关系,在本质上依然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特别是中共中央在经营西藏的过程中,在内地与西藏交通运输存在严重困难尤其是驻藏机构和部队在粮食与必需的日用品很大程度上须依赖印度的时候,这种不对等性更为明显和突出。从政策设计和实践上看,由于冷战体制对中国外交空间的制约和限制,中共中央无论是在整体外交战略还是在涉及国家安全利益的具体事件上,当时在相当程度上都需要印度的支持。印度在中印关系的这一结构中,无疑处于具有主导性的优势地位,尼赫鲁及其政府完全意识到这种不对等性,并在处理这一时期的中印关系中加以充分利用。当这种不对称性发生变化后,中印关系也就随之发生根本变化,特别是在1959年3月西藏叛乱之后。
第二,决定中共中央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在处理边界问题时采取“暂维现状”政策的主要因素,既与判断中国周边新近独立国家之关系的性质密切相关,也与如何发展同这些国家关系的战略选择密切相关。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外交方针指导下,中央强调同这些民族主义国家之间所具有的共同性,如遭受帝国主义侵略的历史、签订过“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通过革命或其他斗争手段赢得民族独立等,“由于他们过去和现在同样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因此,还有民族感情。特别是亚洲国家,更易与我们接近”*《周恩来传》(三),第1155页。。在这种战略思想指导下,中共中央领导人相信,在边界争端问题上,一旦同周边有关国家确定了解决争端的若干原则,相关的具体问题则应不难解决。然而在实践中,这些新近独立的周边国家在同中国谈判边界问题时,实际上都无一例外坚持其独立之时所继承的殖民遗产,甚至提出超出历史上一般认同的传统习惯线的领土主张。这里所体现的实际上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与这些民族主义国家截然不同的建国模式,以及由此所形成的对民族国家概念的不同认识和对国家关系认知的根本差异。
第三,中共中央的反应显示了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央对西藏政策的重心所在。在中央领导人看来,与同周边国家正在显现的领土争端相比,西藏内部的政治稳定及中央治理西藏战略的顺利贯彻要远为重要得多。中央在这一进程中,更多关注的是西藏在国家统一中的重要地位,以及达赖喇嘛和西藏上层在中央实施稳定与发展西藏政策中的作用。一方面,出于争取达赖喇嘛和西藏上层的考虑,中央在贯彻十七条协议的过程中,尽量减少在西藏各地的驻军;另一方面,考虑到藏印传统贸易的格局,中央注重印度在中国治藏过程中的作用,特别是在粮食以及其他必需品的供应方面。因此,中央不仅在处理印度在藏特权时,对印方作出很大让步。在中印边界问题上,中央的政策更是极为谨慎。中央这一时期在边界问题上对印度所采取的“忍让克制”的政策,更多的是考虑了印度在中国稳定和发展西藏的战略中所处的重要地位。
第四,具体而言,中共中央在这一时期对印度占领的反应,是新中国成立之初处理边界问题的政策方针的具体体现。“暂维现状”政策对中国处理和解决同周边国家的边界问题产生了深远影响。“暂维现状”采取的是不同于以往中央政府处理边界争端的政策。如国民政府在界定西藏的边界时曾规定:“凡在清时,为清廷政治力及兵力所及之区,或当地头人向清官表示服属之区,均应视为中国领土。清廷兵力、政治力虽不及,但与西藏有关联(宗教的、政治的、人文的)之区,亦应视为中国领土。西藏为中国藩属,如认为西藏之属地,即清廷之属地也。”*《中印东段界务研究计划纲要》(1948年10月22日),《外交部档案丛书·界务类》第5册《西藏卷》(一),台北,2005年,第170页。国民政府针对英印政府和印度政府对“麦克马洪线”以南土地的侵占,提出了抗议和交涉。张经武在1953年10月21日的电报中就特别建议,对印度的进占“不能不加以说明,
否则表示我默认,正中印方之计,将来陷我于被动是不妥当的”。按照《奥本海国际法》的解释:“抗议是一个国家向另一个国家提出的正式通知,以反对后者已采取的或将要采取的行动。抗议的目的,在于保留权利,或是通过抗议,使提出抗议的国家将自己对某些行为的不默认以及不承认公诸于众。一个国家可对另一国的行为(这种行为或已告知抗议国,或已是众所周知)提出抗议。另一方面,假如一国知晓,它所认定的一种行为在国际上是非法的,而且侵犯了自己的权利,但该国并未就此提出抗议,如果这种抗议对维持一种权利主张是必不可少的话,那么不提出抗议的态度则意味着放弃了这些权利。”*Lassa Oppenheim, International Law: A Treatise, London: Longmans, Green and Co., 1955, pp.874-875. 此段的引文,系作者根据英文版重新翻译。原中文译文参见王铁崖、陈体强翻译:《奥本海国际法》上卷第2分册,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308页。国内有关这一问题的不同认识以及相关分析,可参见曾皓:《中印东段边界划界的法律依据》,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39—151页。因此,当中共中央领导人决定对印度的“强力推移”采取“忍让克制的态度”时,这样的政策无疑将直接影响到中国在不可避免的有关边界争端的谈判进程中的反应,并在很大程度上制约新政权坚持其所继承的领土主张的政策立场,从而导致在有关交涉中处于不利和困难的境地。
(本文作者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冷战国际史研究中心教授 上海 200241)
(责任编辑 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