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永康
“烟雨缥缈是虞山,自古圣贤产期间。若论笔力能抗鼎,彩衣堂中翁状元”。这里的翁状元,即是两朝帝师翁同龢,彩衣堂就是坐落在虞山下的翁家祖宅。
此宅原为翁同和之父翁心存买下孝养母亲之所,取二十四孝中的彩衣娱亲典故,故名彩衣堂。我是从戊戌变法中知道翁同龢,然后再知道常熟虞山,知道彩衣堂。知道了翁同龢不但是状元还是相国,是书法家,画家,收藏家。在明清状元之中,位至公卿且能书善画者不在少数,若纯以书画成就而论,当首推咸丰元年状元翁同龢。《清史稿·翁同龢传》中载:“自成一家,尤为世之宗”《清稗类钞》也谓:“叔平相国书法不拘一格,乾嘉以后一人……晚年造诣出覃溪(翁方纲)、南园(钱沣)之上,论国朝世家,石庵(刘墉)外,当无其匹。”谭中麟曾亲把翁同龢往来的书信和手迹交其子延闿珍藏,“本朝诸家直突平原之上者南园,道州,常熟而已”。宣统六年,谭延闿、谭泽闿兄弟刻成《春及草庐翁氏墨迹》行世。
由上海辞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中国美术词典》明清两朝总共收录书法家30余家,而以状元之身入列的仅翁同龢一人,由此可知其书法史之地位。
余初涉收藏时,腹俭见少,曾在滇地见翁状元书联“乌茨白芡不论钱,霜叶露芽寒更茁”,原装旧裱品相基本完好。东家言:香雪庄陈之初旧藏。所书倒也颇有几分颜柳风姿,且索价公道,欣喜之余即以两万元买下。后赴沪请教于海上老行家庞美南公,公观之曰:赝品。吾口虽未言,而心犹不服,搭火车悻悻而归。不几年,余于画友曹天文兄处偶见一翁联:上款清卿,清卿者,大清辽阳巡抚吴大徵也,翁状元之同僚好友,裱背尚有吴大徵后人吴湖帆先生题签。当知此联为吴大徵之请所书。余当即借回观赏,悬之书房两相比对,而真伪立判,至此,始信庞公当年所言不虚。
有年余在沪上又得一联:“半蒿静碧秋垂钓,一笏棲颐朝看山。”上款:伯言。岁月沧桑,查遍手中资料,亦不知伯言为何许人。初见喜其联意,从笔法看似是其早中年所为,颜书根基,骨肉停匀,让人爱不释手。综合历年鉴赏翁书之经验教训,反复论证,确认真迹后欣然携归长乐阁。忽一日读宋陈与义《和颜持约》诗句:“半蒿寒碧秋垂钓,一窗疏风夜依楼。”始知翁意始于此也。余曾在淮扬沈建南处见一隶书册,全册临张迁碑而参以何绍基笔意,笔力遒劲,当属翁氏晚年精品,哪知这位可爱的翁状元在册后题识自称“老羸不足观,勿传诸俗人也。”天真烂漫老而未泯,于此可见一斑。
翁状元居相位多年,位高名隆,时人以得片楮为荣,民间自然赝品泛滥。传至今日,赝者十有八九,能得一真迹已属不易,真而佳者尤稀。舍弟永东数年前在朵云轩购得一巨联“腾清踏浮转思即至,守约履勤分源而流”,即真而佳者也,且尺幅巨大,墨色如漆若昨日所书,见者莫不赞叹。
吾近日又于海上某拍卖公司竞得翁状元“悔斋”二字匾额,时人竟以“无悔斋”作宣传,殊不知翁状元八斗之才,岂能以白丁之识题此斋名,《论语·学而》篇“日省吾身,悔过而自新”始为真意,此书从书风看,应为翁状元开缺回籍前后所书,铁划银钩,气度恢弘而具足中和之气,此匾无上款,细细思来,或是翁状元手书自勉也未可知也。吾收藏研习状元之书画20余年,所藏明清状元书画百余家,其形制手卷、册页、楹联、成扇、屏幅,足数百件,也算蔚为可观,自数年前有光绪状元黄思永的“传经精舍”在沪上失之交臂外,再无状元公的匾额面世。余近日事母学佛,又得此翁状元佳作,实属有缘,莫非我佛慈悲,定当静心修持,以期格物之境也。
世人只道翁状元工书,却鲜知翁状元善画者,历来所见画者均是翁状元回籍后所写,余数年前在港岛觅得一幅为兰陵费念慈写《无量寿佛图》,图中古佛神情慈祥,用笔线条生拙,画格简练古朴,全无一点画家习气,窃以为可与冬心之笔媲美,且附其跋于后:“西蠡太史在联珠洞新筑念劬草堂为清修之地,属余写此悬诸静室,余不善画,而佛之真像又何从而得见。嘻!一心奉佛,是即佛之真相矣。岂真有西天竺国耶。光绪庚子年十月山中松禅老人敬写。”
回籍后的翁同龢曾住齐梁古刹破山寺(兴福寺),法堂背面的“阿摩勒果”匾便出自翁手。且与法灯禅师友善,时常谈诗论画,听经参禅,对佛学自有所悟,翁同龢日记《十一月四日过兴福寺门》:“别有萧条景,寒风拥寺门。泉喧龙有喜,风定佛无言。”后两句足见翁同龢对佛理的领悟程度已不同凡响了。余在博古斋曾觅得一幅《晚归图》落款瓶庐,亦是其晚年所作,画面枯树晚霞,疏落间几双飞鸦欲归巢,田边小道,牧童赶着吃饱的牛儿回家,意境深邃。后遇新泰清宽兄来访,深爱此画,吾遂割爱易之。
翁状元在书画之余极喜收藏,且颇具鉴赏水准。上海书画出版社曾在《艺苑掇英》中专题介绍过翁同龢的收藏。如梁楷《道君像卷》、沈周《谢安东山携妓图卷》、王石谷《长江万里图卷》等。翁同龢在光绪元年(1875年)4月23日的日记中写道,他把准备买房子的银子换了这幅石谷名作,并在此卷本匣上题诗一首:“长江之图疑有神,翁子得之忘其贫。典屋买画今几人,约不出门客莫嗔。”余家藏《王石谷杨西亭合作石亭图卷》卷后,翁同龢跋“余在京师见石谷画为西亭补完者凡十余帧,苍劲高简直可夺真,此卷林屋松铖点染具足,惟竹则真画,荒率中别饶气韵也,钱氏疑年录谓石谷卒于康熙庚子固不足据,归愚墓志谓丁酉十月十三日卒,其月日亦未碻观,西亭题记可见矣!康乾之际海内承平,诸老风流,浚先辉映,展卷慨然,光绪戊戌九月十有八日。同里后学翁同龢题记”。翁同龢对王石谷这位前贤研究之深可见一斑。
出于对翁状元的仰慕,数年前一个上午,余同大凯兄及舍弟永东3人驾车至常熟探访翁状元之故迹,翁状元故居坐落在古城翁家巷门,已修缮一新,成了旅游景点。1990年由翁同龢玄孙(美籍华人)翁万戈先生捐献给了国家,现已辟为翁同龢纪念馆。主要陈列翁同龢生平介绍,书法文物著作,及国内外研究翁同龢的论文等。据邑人谢士元(原常熟文物店经理)介绍,翁同龢青少年时代都在彩衣堂度过,遣返原籍后怕连累家人,遂在虞山西麓尚湖北岸筑一小庐,取名“瓶庐”,“惟知瓶隐庐中客,别有江湖浩荡天”,过着远离尘世纷争,甘愿清贫自守的隐士生活。
彩衣堂原有“状元第”匾二块,一块毁于“文革”,现存“状元第”匾是翁同龢侄子、邑人称“小状元”的翁曾源状元及第时皇帝所赐。翁曾源是安徽巡抚翁同书之子,据传翁曾源长得伟岸英俊,但从小患有羊癫疯,时有发作,中状元后,翁家人怕其在皇帝面前出丑,所以授修撰不久即辞官归里。因做官时间短暂,亦无政绩可言,其在书法上有一定造诣,因其书名为叔父翁同龢所掩,书法又写得少,今人只能从其幸存的一鳞半瓜中窥其一斑了。
余藏有翁曾源手抄的《月屋吟樵》上下二册,从翁曾源祖父翁心存卷首提识中可知,此书乃爱日精庐故物,有书商持沽,因索价甚昂,由翁同书、绛龄兄妹草录之,一夕而成。(翁家二代相国,买一册古书尚且羞涩,想必翁同龢千金购古瓶之说亦谬传了)后手抄八页而以事中辍,藏之有年,后命次孙曾源缮成并付其珍藏。时曾源年方11,11岁即能用工楷录成此书,由此亦见状元之材。据史书记载,翁曾源受翁同龢指导,所以对书法也颇有造诣,余友积生15年前曾从南禅寺摊肆以壹仟贰佰金购得翁曾源行书联,邀余鉴赏,爱不释手,余遵君子不夺人所爱之古训,总不忍开口相索。惜乎翁曾源书法流传下来的甚少,至今仍无缘得见其更多墨迹。
悠悠千古,多少圣贤已化作时间长河里的点滴,唯有这些留存的墨迹,不断勾起人们对他们故事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