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麟印象

2015-01-30 01:46周和平
书画艺术 2014年5期
关键词:画院传统

周和平

玉麟是太仓人。太仓东邻上海,西接苏州。娄江从苏州娄门向东缓缓流出,进入太仓浏河后汇入长江,因此太仓又有了娄东的别称。凡是对中国美术史略知一二的人,便会知道“娄东”这两个字的分量。稍稍上溯,这里便有明代的夏昶、仇英,到了清初,更是热闹,以吴伟业、王时敏、王鉴、王原祁为代表的“娄东画派”应运而生。到了近现代,又有朱屺瞻、宋文治等一代大师。

玉麟出生时,他的父亲宋文治先生正在安亭忙于授课传业,长子出生的消息,还是隔了不少日子,朋友在信中告诉他的。1957年江苏省国画院筹建成立,文治先生调入画院工作。玉麟追随着父亲的踪迹,60年代初来到南京,开始沐浴父亲的艺术气息。

宋老晚年,他在太仓精心构筑的“松石斋”,成为他创作休息之所,也成为他心灵栖息的地方。今天,“松石斋”已由玉麟代表家属交政府无偿使用,使之成为“宋文治艺术馆”的一部分,艺术馆里存有一批宋老生前捐献的他的代表作品和收藏的明清字画。

在艺术馆的院子里,宋老的汉白玉塑像静静地伫立着。他并不寂寞,因为这里有许许多多他热爱,也热爱他的家乡人。

宋老的目光也是饱含着期待的。这种期待已一步步地成为现实。作为中国最有影响的三大画院之一的江苏省国画院的院长,玉麟身上累积的学养和在艺术上的成就,奠定了他的大家地位;他显示的领导能力,使他在多重角色的转换中应付裕如。

玉麟在画上常题“太仓玉麟”或钤上“太仓”的印记,这是他心中藏着对家乡深情的见证。家乡的土地哺育了他,家乡的文脉更滋养了他。

娄江还在静静的流淌着。没有一条相同的河流,但文化总会以特有的顽强,在蓬勃着。娄东有派今人传,玉麟是有这个责任和这个能力的。

玉麟的成功,得益于父亲宋文治先生,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

但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就书画言,历史上有大小李将军、也有二米、文氏一族,娄东四王中的王时敏、王原祁都为家传,在当代还有傅抱石先生一门……真正能承继祖上衣钵而又有大成者,寥若星辰。能传者,“皆家学渊源与个人灵性之成也”。

文化的传承路径各异,但中国家族的传承曾经是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在文化家庭的接纳和承袭中,最初的应该是一种文化氛围的影响,文治先生给玉麟的最初启蒙当属此例。宋老是收藏大家,每有所得,逢二三知己来家,便唤玉麟帮忙找画出来,友人间切磋探讨,指点评判,兴发无限,得意忘形,那份痴迷和沉醉,深深吸引着玉麟。十几岁的孩童虽然听不懂,但心里激起了浓烈的兴趣——不学画,简直没法活下去了。

这种无法复制的氛围,应该比技法更能影响和造就人。它所触发和培养的浓烈兴趣,往往成为一个成功者最初的老师,也会成为人生中最具生命力的原始记忆。

作为中国传统文人,宋老的专注于事、内敛谦逊的性格深深影响着玉麟。宋老这辈艺术家,从来就是为艺术而生的。吴人缜密规范的性格,在艺术上的表现就是不嬉不纵、真诚自然。早在上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师事张石园、吴湖帆、陆俨少的他,对传统之道可谓熟谙,可到了60年代,他在自己第一本画集的自序中,只敢小心翼翼地说自己“基本掌握了中国画的技法”。

宋老教子甚严,但在画艺的传授上,他是取开放开明的姿态的。玉麟成年后,文治先生讲得最多的是自己在探索中的弯路:在认识陆俨少先生之前,他一直在明末清初“四王”里面绕,在陆先生指点下,他上及宋元,开了一个新的境界。他让玉麟跟陆老学习,就是为他设置一个很高的起点,取法乎上,博采众长。他指引了一条路,让玉麟自己去探索。

因为父亲,才让玉麟有缘见到了一个流派的诞生。傅抱石、钱、亚、宋、魏等大画家群体的出现,给处于迷惘之中的画坛以强烈的震憾和巨大的启示。当一个新时代到来的时候,新的生活新的题材需要用新的笔墨来表现。“思想变了,笔墨不得不变”,“不要背上传统的包袱”,成为他们拥抱生活、融入时代的最经典的宣言。其中,宋文治先生以其“清新隽秀而不纤佻,隽秀中又有苍沉”的特色以及“宋太湖”形象,给中国画坛留下了永远的记忆。

1979年,玉麟成为省画院的一员,继而又成为组织者之一,这使他能从家学扩展为向一个群体的学习,并幸运地为这个流派的传承添上了重重几笔。

父亲刚离去不久,玉麟饱蘸深情,撰写专著《娄江宋文治——忆我的父亲》,对父亲的一生进行了回顾总结。如今父亲离去已快10年了,可玉麟总觉得父亲时时在身边注视着他,催促着他,使他不敢懈怠。记忆中,父亲的严厉早已褪去,常常浮现的倒是与父亲在切磋画艺时不论尊卑的放达,在交换藏品时一来一往的欢谑,这里,蕴积着“多年父子成兄弟”的雅趣。

今天,有人以“变父之势,妙又过之”来论宋家父子。著名学者黄苗子先生说过,“在文治面前,我也要说,玉麟将在其上”,程十发先生也有“有家学而古茂胜之”的题跋。但玉麟从不妄称超越,他会告诉你他与父亲的差距。这不仅仅是对父执的应有之礼,更是作为一位后来者应取的平静和清醒。

陆俨少是中国画坛的一座高峰。谢稚柳先生诗云:“六百年来旗鼓息,风流今见陆天游。”

宋文治先生与陆俨少的相识带有偶然性。时在1948年春,在安亭教书的宋文治在相邻的南翔古漪园,发现园内各处书法极具高古之气,非常人能为。当日晚饭时,又见相邻老先生所持纸扇一书一画亦为此公所作。从此,他知道了陆俨少并视为“终身的知己,崇拜的国画家”,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亦师亦友的交往,包括陆先生遭受厄运之时。

这种传统文人间的交往,维系其间的往往是相互的砥砺与欣赏,其中最可珍视的是将这种友谊延至后代。1965年夏天,宋老十分赞成玉麟报考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其中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在上海可以跟陆伯伯学画”。

进入上戏,每个星期天,玉麟都会来到复兴中路陆伯伯家中请教。他自小临过陆老的画,所以每次批改他的作业,陆老总会送上赞许。平时,先生作画,他研墨铺纸,先生与学生聊天,他在边上听着。先生平易质朴,清风相随,虽身处逆境,但格调依然。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下厂劳动和“文革”来临,仅半年之后,这种学习戛然而止。

常有许多不经意的因缘和机缘成就艺术和艺术家。1978年10月的某一天,当玉麟打开家门,见到陆老和其公子陆亨站在门外时,一段不可多得的机缘就这么在和煦的秋阳下来到了。陆老是为女儿调动之事来南京找宋老的,他这次至今为画界津津乐道的“汤山之行”,前后竟有半年,而住在玉麟家,朝夕相处就有10多天。每天,玉麟研墨,先生示范。先生不作草稿,心手相合,八面出锋,唤笔如唤千军万马,千岩万壑见之笔端,满纸云烟生于腕间。玉麟则目接心诵,间或提问请教,此中快乐,夫复何有?多少年后,玉麟在回忆文章中感叹“这些对我来讲太重要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正是中国画遭遇夹击,寻求突破时期。玉麟也在求变,作品风格趋于粗放和拙朴,还有些变形的东西。1987年,在看了玉麟的作品集后,陆老很快从西子湖畔给他来信。信中直指其内心:“我看你现在有些苦闷,这个苦闷是好现象,如果不苦闷,也就完了。”他肯定其求新求变创立面目是好的,又谆谆言之:“但必须吃透传统,多读书写字,线条过关,而后水到渠成”,“要老老实实学些传统”。最后语重心长地袒露心迹:“爱之深,未免要求高,必喻此意。”

这封信于玉麟的意义在于为他“指明了方向”,并对他细笔山水风格的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最直接的是让他开始冷静地审视自己,并在理性上做了一次深入的思考,写就了到今天仍然很有影响的《不要背上“创新”的包袱》一文。

玉麟20年前的这篇文章是他在艺术道路上的一个重要的标志。以傅抱石先生为代表的老一辈画家在进入新社会新制度後,深感在传统的羁绊下,无法融入时代,所以发出了“不要背上传统的包袱”这一振聋发馈的呼声。而玉麟所提出的不要背上“创新”的包袱,则是对继承和创新关系的一种新的辩证的阐释,这对于躁动不已的国画界无异有着最实际的清醒作用。从“不要背上传统的包袱”到“不要背上‘创新包袱”,既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国画界新一代有别于老前辈的一道新迹。

丢掉了“创新”包袱的玉麟,又回到了他所喜欢所熟悉的传统环境中,并很快走出了属于他自己的艺术之路。1991年,在萧晖荣先生帮助下,他在香港艺苑举办展览并大获成功,仅香港艺术馆就收藏了玉麟13张画,朱锦鸾馆长前后3次前往观看。

画展的画册送到时在深圳的陆俨少先生手上,先生看了,“脸上笑眯眯的”。

玉麟的画笔势宏伟,气象高华,透出大家的静穆安祥,堂皇正气。程十发先生以“南唐遗风,董巨骨髓”赞誉。陈佩秋先生则为世侄辈的玉麟所作长卷《秋居图》题跋:“玉麟大家所作《秋居图》,笔势宏伟,殊可佩也。”

玉麟对自己作品诠释是:“我是用传统技法表现对传统的理解。”而对传统的理解和把握,实际上就是一个发现和创造的过程。正因此,传统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摹仿复制,更需要将其中符合现代审美需求的表现方法挖掘出来,搜集起来,并置于现实生活这一大背景下,进行重现和重写。由于时代特性和个人文化背景的不同特点,让描写的对象成为“写心”的象征物,而不再是简单的再现,画家作品的个性化面貌也由此确立。

在以“师于心”为主要特征的审美观念下形成的细笔山水,其最大的贡献在于承接整理了中国绘画中从晋唐宋元到明末清初,乃至近现代名家巨匠的笔墨图式,以新的视角发现和挖掘其中最富义理的新义,赋予新的象征。这种对传统“似有似无”的认知,在传统和现实中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也使其成为雅俗共赏的范例。

在传统面前,我们往往容易惊慌失措继而慌不择路。何为传统,有论者认为“好的就是传统”,也有人认为“活下来的就是传统”,两者其实是一致的。如玉麟喜欢“四王”,一方面是因为有着乡情,同样,他认为他们既是集大成者,同时也是创造者,过去我们对他们的认识过于偏狭。由于玉麟对传统是取包容宽松的态度,所以我们在他的作品中,既看到董其昌的文气、王蒙的茂密、石涛的深邃,同时也有王原祁的苍与厚……

有人曾认为玉麟作品是“仿”,倒是阅画无数的萧平先生说:“玉麟这种画法古人没有过。”并将他的作品冠之以“新古典主义”——借助了油画的一个名词。

玉麟有着学习西画的背景,这可以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收获。其画作在结构关系上所呈现的和传统国画有别的立体透视、对素描关系的整体处理以及在色彩、光影上的新意,都应该是糅合和吸收借鉴的结果。

作为一个艺术大家,玉麟的作品闪耀着人文的精神。在他营造的世界里,透着安静雅致的温馨,传递出对生活的真挚热爱,洋溢着古雅秀润的气息。读他的画,是一种告别痛苦的愉悦,是穿越世俗后的宁静,是抖落了历史沉香屑的境界。他用自己对视觉形象的深刻感悟力和良好的文化素养,展示了一个优秀艺术家的崭新面貌。

早在1984年,37岁的玉麟就担任了省国画院副院长,这在全国画院系统似乎是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以至这年冬天,他代表画院到杭州参加陆俨少任院长的浙江画院的成立典礼,引来浙江同行的注目,许多人赞扬江苏有气魄。

其实,玉麟对当领导是缺乏心理准备的。“怎么当上的,直到今天也没搞明白”。他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想给自己配个“笼头”,所以他想辞职。领导也高明,对此不予理睬,他只得硬着头皮干下去。许多年后去了省美术馆任馆长,2006年又回来执掌画院。

玉麟当“官”最大的优势是他的亲和力。这种亲和力来自他的家学渊源和自身的修养。他属于那种“通达却不圆滑,执着又不迂腐”的领导,当他真正明白了小我的一点牺牲可以换来某种公共利益时,他不再推诿,更不敷衍,以一个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开始了他的“从政”历程。

20多年来,他的影响从画院到省里,进而担任两届全国人大代表和省美协主席。某日,我们相对而坐,探讨“从政”经验,他不待思考,讲出三条:一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二是化简为繁,化繁为简;三是不要混淆艺术家和领导者的角色。这三条充满辩证法,非亲历者难以道出。

玉麟是有理由为他这20多年的辛苦感到欣慰的。从“四明山庄”的建设到江苏省美术馆新馆的立项、设计招标以及美术馆的收藏……他是耗费了许多心力的。在他重回画院之后不久,画院被省里列为文化体制改革的试点单位,在向社会公开招聘画家、画家工资与创作挂钩、行政人员与画家分类管理等系列方案出台前,他常常晚上失眠,这于他是极少有的。当方案顺利实施并得到广大画家的认可时,他内心也获得少有的宽慰。

玉麟不是那种高蹈飞扬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功名利禄所惑。他从来不会利用难得的话语权来一逞私念,而是坚守着知识分子的良知,守护着自己的精神家园。用他大度和大气,用他的善良,构建和扩大和谐,用他真诚和自然,用他的宽厚,营造宽松的人际和艺术的氛围,这就是他作为画院领导者的魅力所在。

玉麟外相庄重,心中充盈着淡泊和宁静,于人于事,他重诺守信,不作妄言。在市场条件下,有些人容易迷失,或官位或金钱美色,抑或是精神上的缺失。玉麟是清醒者,他以独立不倚、不愧不怍的姿态,成为知识精英的一个代表。

许多人知道,玉麟是不会被市场所左右的。市场是公正的,市场是无情的,但有时候市场似乎又是可操纵的。作为在80年代初作品最早进入苏富比拍卖行的中青年画家,他的画价多年前已臻高位。大画家的画应卖高价,但高价的不一定是大画家,他认为真正的艺术家关注的应该是艺术本身。当年陆俨少先生在上海复兴中路石库门底层的家中,仅一间20平米房子,一隔为二,住老少三代,一张桌子既当饭桌又当画桌,头上还戴着个“脱帽右派”的紧箍咒,但他志趣不改,追求不改。一辈子苦学思变,矢志不移,在清贫和窘迫中,甚至在无妄之灾面前。他们献身艺术的伟大精神铸就了大师大家们最可宝贵的品格。玉麟拒绝了许多与艺术无关的事,当然也做了许多虽然并不情愿但对艺术发展有利的事。

作为世家子弟,他留存的是精致大气。作为长子,他给兄弟姐妹留下的是可贵的亲情和风范。当年南京逸仙桥小学那位美丽的丁勤老师今天继续着她的美丽,作为丈夫的玉麟呵护备至让青年人也会羡慕。

“从政”以后的玉麟少有闲暇,但他仍然笔耕不辍,佳作迭出。2000年,他的作品入选“百年中国画大展”;2002年,他以全票入选全国政协举办的“江苏当代国画优秀作品十人晋京展”;作为江苏两个中青年画家之一,2006年他又入选“20世纪山水画大展”。收藏是他唯一的爱好和消遣,这也是他父亲培养的。玉麟的林散之、钱松喦、宋文治作品的收藏颇成规模。陆俨少先生数张最具代表性的传世之作,成为他最为珍视的家传。但父亲对美食和戏曲的爱好他却很少继承,这多少有些可惜。

多年以前,我给一位朋友出过一个画题,名为《途中》,其构图当以上世纪60年代“二万三千里写生”为背景,傅抱石、钱松喦、亚明、宋文治、魏紫熙等前辈正在前行,向着远方……今天,在这个队伍里,应有后继者加入,其中当有玉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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