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驰
橘黄色的光像一道闪电,拖着长长的尾巴,把昏暗的夜色割裂成惊心动魄的两半。
十一前的傍晚,孙秀峰又一次来到沈阳柳条湖铁路附近,拍下了一列火车车厢内的灯光在行进中的轨迹。在相机的长快门模式下,往日里普通的列车仿佛披上了光怪陆离的外衣,显得分外妖娆。
追逐火车,给火车拍照,这个爱好孙秀峰已经持续了6年多。“是不是有点另类?”不过想到全国无数的火车迷,孙秀峰又有了底气,“我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说起来,孙秀峰爱好的开启着实有几分窘迫。
2008年春节,大年初四的沈阳一片银装素裹。“我们家过了初二基本就没事了,就是亲戚们串门打个麻将啥的。”孙秀峰嫌家里闹腾,他约上一个朋友出门了。
两人漫无目的地到了柳条湖的沈北车辆段。“那时对火车还没多少概念,就知道里面停着不少火车和车厢。”虽说是车辆段,但年节时分段里人迹稀少。两人在里面转悠,结果看到了一个稀罕物。
“流线型的车身,蓝白绿三种颜色,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好车。”记忆里,好像没见过这种火车,孙秀峰索性掏出手机对着一顿拍照。“拍了铭牌和连接处的设备。”这么好的火车怎么闲置在这?他和朋友讨论了半天也没整明白。
就在两人忙活的时候,一个保安手持对讲机走了过来。“哎,你俩小子在干吗呢?”一番简单地询问,保安注意到孙秀峰拍了照,立刻紧张起来,“这俩小子还拍照片了,赶紧来人!”
“你打算没收我的手机?”孙秀峰有点摸不着头脑。“这破玩意算啥啊,DV和相机我都没收好几个了。”结果,又冲出来两个保安和两个铁路警察,孙秀峰和朋友被“请”到了附近的铁路派出所。
进了警局,警察很客气,问两人是不是车迷。“车迷,那不是看汽车的吗?”那时,孙秀峰还不知道火车迷也是这个称呼,他老实地回答不是。结果,警察盘问了两人半天,最后把孙秀峰拍的照片全删空后,才让两人回家。
大过年遭了这份莫名其妙的罪,孙秀峰回到家后在网上一顿搜索,“就想知道这到底是个啥车,这么神秘。”他开玩笑地说,自己发挥“刨根问底拦不住”的精神,终于弄明白它就是中国自行设计研制的高速电力动车组“中华之星”,曾创下每小时321.5公里的“中国铁路第一速”。因为其特殊的地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被严格管控的。
孙秀峰的车迷之旅就此启程。
家住在沈阳东站附近,看火车是件很方便的事。
有了新爱好之后,孙秀峰开始频频往东站跑。不过,彼时这些庞然大物对他来说大都很陌生。孙秀峰拍下这些火车,回家后上网查询。一来二去的,他发现了一个铁路迷的论坛,里面的网友总是热心回答他的各种“菜鸟”问题。于是,孙秀峰成了论坛的常客,慢慢地了解到许多火车的知识。
2008年秋孙秀峰从学校毕业,成为职场新人。在上班途中偶尔遇到火车,都会让他惊喜好一阵。“看见有火车来了,作为一个火车迷怎么能不兴奋呢?”呼啸而去的列车,成了他手机照片中的主角。
工作近一年后,孙秀峰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相机。“卡片机,很便宜的那种。”有了相机,孙秀峰拍照的动力更足了。他还开通了博客,把照片传上去与车迷们一起分享。网络世界的互动,带给他极大的兴趣和成就感。
“今天天气不错,想起最近刚刚改路线的NJ3和谐号动车组(绰号‘大白猪),要从我家附近的铁路线上经过。于是就拿起相机,骑着没了车筐的‘大黄蜂(有黄色和黑色的自行车),到一臭水沟边等待它的出现。……为了找拍照位置我踩了一脚泥,换来了只是3张照片,回家还得刷鞋。哭。”在2010年4月的一篇博客上,孙秀峰记录了这样一件小事。看似在抱怨,实则是对所拍照片满满的得意。
后来,孙秀峰不再满足于拍发照片。他耗时一个多月,在博客上做了个专题《和谐的江湖》,系统盘点了国内不同型号的“和谐号”动车组。“其实,中国最早的动车都叫‘CRH动车组,就是‘China Railway High-speed(中国铁路高速)的缩写,是铁路第六次大提速的主力车型。后来为了配合和谐社会的精神,都改成了‘和谐号。”
梳理资料时他得知,选用哪种火车车型,除了技术要求外背后还牵涉到利益纷争。孙秀峰觉得就像江湖故事,这成了他专题名称的由来。
其实,江湖不仅在庙堂之上,也在网络世界里,而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在铁路论坛里,诸如是否应该引进国外动车技术等问题,网友们吵得不可开交。孙秀峰也经常“参战”,他跟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闹翻,就因为“观点不一样”。
坐上火车出行,去看铁路线两旁的风景,是火车迷的必修课。
2010年7月25日,孙秀峰决定正式“运转”一次。火车迷所说的运转,就是不为工作、纯粹为了坐火车而坐火车。
6346次,沈阳到马三家,票价1.5元,孙秀峰选了一趟短途绿皮车。那天恰逢周日,候车室里黑压压的人群,“我就是个凑热闹的”。
检票进站,孙秀峰拍下了车身上“本溪—沈阳北(马三家—沈阳)—长甸”的水牌。“这个水牌说明车是套跑的,每天先从本溪跑到沈阳北,之后再跑一趟沈阳到马三家,再返程到皇姑屯去跑沈阳北到长甸,第二天返回。”两年多的积累,孙秀峰已经有了专家风范。
登上车,扑面而来的是混合了直排式洗手间、桶装泡面、汗味和烟草的味道。这股浓重的味道,像是嵌在车厢的每一个缝隙里,永远也洗不掉。孙秀峰注意到了车厢上“YZ22”的牌子。“22型算是‘骨灰级的车厢了,连窗户都还是木头呐。”
一路上,孙秀峰手里的相机始终没闲着。他拍下经过的小站站牌、铁轨线、信号灯,特别是迎面交会的列车。等到返程时,在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中,孙秀峰说突然找到了想要的感觉,“你能听到力量和节奏。”
这之后,孙秀峰开始了频繁“运转”。连接沈大线和沈丹线之间的辽溪线准备迁移,他和朋友特意坐车去体验;在溪田线上,他和朋友在山岭间沿着铁路线徒步12公里,走到温泉寺;在抚顺大官屯站候车室里,他目睹一群铁路工人酒后自娱自乐,唱红卫兵歌曲、表演小品。这些别样的风景和经历,都是急匆匆的乘客们体会不到的。
在中国近代史上,每一条铁路的铺就背后都有一段曲折的历史。慢慢的,孙秀峰研究上了铁路线的历史。“现在的哈大线就是当年俄国人修建的。日俄战争后,以长春为界限俄国占领北边,日本占领南边,咱们这段就成了南满支线。沈阳东站属于奉海铁路,当时是为了跟南满铁路竞争,中国人自己凑钱修的。”
他还关注上了铁路附近的历史建筑。清朝修的观测所,俄国人建的医院,民国时盖的民居,日伪时期设计的机车库房。沿着铁路,孙秀峰触摸到历史的脉络。至今,他已经在省内省外“运转”16680公里,连一些列车的乘务员都对他有了印象。
孙秀峰是1986年生人。他说大部分的火车迷是铁路职工,或者是铁路子弟,他们对火车有种特殊情结。而自己喜欢火车,是被“低碳”生活逼的。“没车、没房、没女友,没烟、没酒、没处走,生活挺无聊的。觉得火车挺有意思的,所以就喜欢上了。”
中学毕业,孙秀峰考上了一个专科学校,念的机电专业。2008年毕业,他开始从事电梯维保工作。经常坐着公交车东南西北四处跑,孙秀峰说市里1/3的公交车都坐过了。大型商场里电梯维保都是在夜里进行。如果碰上了难题,熬夜不回家是常态。
有一次维修电梯,需要调整轿厢底部的开关。孙秀峰下到了电梯下面的底坑,然后物业师傅负责运行电梯,让它在一楼停住。蹲在坑里,孙秀峰看着1吨多的重物“刷”地落在头顶,汗都下来了,“第一次体验到危险离自己这么近。”
不过工作的报酬并不高,实习期1000元,转正后也不足2000元。孙秀峰辞过两回职,但依然还是在电梯行业里打转。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在工作里没找到太多激情。倒是工作时,如果在高高的写字楼上望见穿城而过的列车,他会由衷地兴奋,“全沈阳的车迷都会羡慕我”。
父母催他相亲,孙秀峰带着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去铁路附近拍老房子。数九隆冬他拍得兴致盎然,还给车迷朋友打电话聊了许久。结果,女孩气得对他说NO。“处女朋友太花钱。有那吃饭钱,我坐火车都到北京了。”孙秀峰开玩笑说,他的算法跟一般人不一样。
2013年,锦州电厂号称国内最后运行的建设型蒸汽机车准备退役。为了拍下它运行的样子,孙秀峰前后去了5次。电厂里,他看见工人们晒着太阳、唠着闲嗑,不时念叨着明天可能就失业了。孙秀峰一下想起幼年时沈阳工人下岗的场景。“真想拍段微电影,估计能像纪录片《铁西区》那样,可惜咱没那水平。”
从拍下“中华之星”号至今,孙秀峰在铁路线上“运转”的刻度一直在延伸。随之延展的,是他对历史的认知和对现实的思考。他是无数年轻人中的普通一员,但他的青春沿着铁路线有了一抹异样的亮色。
不过,并非所有年轻人都能理解这一点。听说了孙秀峰的爱好后,专科学校的老师请他回去演讲,希望学生也能找到自己的兴趣。孙秀峰在台上滔滔不绝,下面100多名学生却听得昏昏欲睡。临近下课时,突然有人怒曰:“这人还TM要说啊?”W责编/马征 mz@lnddg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