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昊
京都实在是一个很长情的地方。在这个仿长安格局的老城里,除了飞鸟时代的庙宇、穿着和服的美丽姑娘之外,光是超过百年营业的各色家族老铺,就有2000家左右。
尽管如此,像千总这样已经延续了450年的和服老铺仍屈指可数。战国时代,织田信长将军号令所有的手艺人聚集到京都西阵,也正是在这时,千总的前身千切屋创立。最初,千切屋为僧侣制作织制佛衣。明治时期,他们的匠人凭借精湛手艺走入人们的视野,也赢得了日本皇室青睐,先后受邀为美智子皇后和雅子太子妃定制陪嫁和服。
目前千总拥有约25个专属工房,大部分聚集在京都。在这些工房里,百余名职人(职人:手艺人、工匠)每年绘制出5000套和服,其中纯粹的私人定制就有100套。千总第十六代社长仲田保司认为制作和服的工作很美,“和服上面的花纹既是风景,也可以是一个个故事的小片段,和服的纹饰要表现出所穿之人的教养和心情,这点本身就很美了。”
仲田保司特意穿上一身墨绿色的男士纯色和服,他左手拿着一把不大的折扇,并不打开,只是在思考的时候将另一头轻轻放在右手心中。他身着的这件和服是他喜欢的颜色,也由千总染制。
徐志摩有一首著名的短诗《沙扬娜拉》,对日本少女说再见的姿态津津乐道:“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身穿和服、脚踩木屐,露出雪白脖颈的少女也一向栖身于日本诗人笔下的美景里。
在日本,购买和服本身就是一种定制。以买当季千总的设计为例,客人要先到千总和服的代理店查看花样,满意之后将个人的尺寸交给门店,由门店反馈到千总,制作部的部员再将这些订单委托给如“高桥德”这样的工房,或者在家工作的职人。假如千总当季的设计不能满足其需求,客人还可以委托千总特别设计全新样式的和服。
对于和服设计来说,最难满足的要求不是材料或其他,而是“客人心中的意象”。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心中理想的和服样子也不尽相同。有的客人喜欢《源氏物语》的某个画面,就委托千总将这个画面描绘在和服上;有的客人在春天走进店里,指名定制一件应景的、印有晚樱图案的和服去赏花;也有客人带着自己家族的故事来,希望把这些故事一点点画在衣服上。制作部部长礒本延告诉《博客天下》,他印象中客人提出的最奇怪的要求是做一件“既绚丽又朴素”的和服。“到底什么是朴素?比如这个东西,我看来是朴素,也许在你看来不是这样。”社长仲田保司说。
为了准确描绘出客人心中的意象,制作部的部员们需要和客人反复沟通。制作和服也有自己的原则,并不是所有花纹都适合于和服上展示。部员们事先和客人聊天,了解客人的审美观念甚至他们的性格气质。设计图案的职人根据部员们提供的情况,设计出和客人气质相符的草图,由部员反馈给客人。这样的商讨多则十几次。一般一件和服制作三个月,但最久的一次竟然花了三年才做出一件和服。当然,最后客人满意而归。
在仲田保司看来,每一件和服都是独一无二的。影响一件和服的气质的因素很多,职人的癖好、地方的水质,甚至是团队和工房的气质。他告诉《博客天下》,一件和服就像是一个工程,为了制作出客人满意的衣服,有时会根据职人们的擅长来组织一个专门制作团队。制作完成后,这个队伍也就解散了。
美智子皇后在少女时代就是千总的常客。
京都”高桥德”工房里,千总的职人们一边染色一边烘干,房间里摆放着已经完成的和服局部。
在千总工作了40年的大薗英雄正在为一件桔梗花纹的和服染色。
这样全方位的独家定制,自然价格不菲。一件定制的和服,价格在200万到300万日元左右。
当然,仅仅拥有金钱并不意味着一定能成为千总的顾客。
“假如你昨天才一夜暴富,虽说你今天也可以买千总的和服,但是假若家族里没有进行日本传统礼仪的场合,即使购置和服也没有所用之处。”社长说,“因此,定制千总的和服的顾客基本上都是名门望族。”
在日本,女孩子三、五、七岁的时候,为了庆祝感恩自己健康地成长,她们会穿上漂亮的和服,跟着父母到神社祈福。有些大家族甚至会聚集起来,举行酒宴庆祝。通常在这样的场合,祖孙三代都会一同前往千总挑选和服。“很多家族从奶奶开始就穿千总的和服,女孩本身没有钱,奶奶会为她买。”社长说,“有时候不仅仅是女孩一个人做和服,奶奶和妈妈也会相应地做一身(和服)共同庆祝。”
另外,日本人在20岁那年的1月15日,都会和朋友一起参加区役所举办的整个区域的成人仪式,一起拍照留念。成人仪式上,大家都穿着日本传统的和服—男孩着纯色元服,女孩穿更为华丽的“振袖”。振袖和普通的和服不一样,袖子很长,一般是少女的装束。结了婚的女性和服袖子则会变短。
参加成人式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从发型到妆容,早上就要到预约好的美容院准备。对于普通的日本人来说,一般会借上一件和服,拍照留念,就结束了。社会名流和大家族的少爷小姐们却一定会寻找一家有品位的老店,定制一套昂贵又优雅的手工和服。这不仅代表他们为严肃的成人仪式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更是自己家族、身份的尊贵象征。
有京都名家代代的支持,仲田保司很自信,千总打造的美丽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市场总体对和服的需求在下降,但是千总的销售始终微微上涨。”endprint
专注本身就是一种可贵的品质,而千总450年对和服制作的专注赢得了客人的信任。“我们有如此长的历史,客人就会想,这个会社将来也一定会持续下去。”这位千总十六代社长说:“我必须给客人一种安全感。”
千总的工房之一,百年友禅染工房“高桥德”在京都二条町的一条小街上。这条街的小楼都保留着唐朝的建筑风韵,深远的屋檐,墨色的玻璃瓦。但打开却是和式玄关—榻榻米上拖鞋已备好,随时等待客人来访。
“高桥德”工房现在有8名职人。大部分职人都是入社之后才开始学习友禅染的技术。从外行到独当一面的职人,据说十年是最低年限。能坚持下来的新职人很少。“大概是没法忍受这么辛苦的作业。”制作部部长礒本延说。其实入门的门槛很低—“只要有干劲”,接下来的就是能不能沉下心来琢磨技巧了。已经工作了36年的高桥欣也说自己技术还是“很差”—“厉害的人特别厉害,我还差点。这是一生的学习。”高桥欣也的曾祖父也是一名友禅染职人,设计室里挂着他的爷爷高桥健太郎的画像,这间“高桥德”到他是第四代。
窄小的木制楼梯向上,二楼是友禅染工房。“友禅染”是一种日本传统染制技法,起源于江户时代,由扇绘师宫崎友禅斋发明。明治初期,千总也开始应用这一技艺。
设计室书架间,3位职人坐在自己的案几前,拿着写小楷用的毛笔,慢条斯理地往丝质白色布料上摹描着设计图上的图案。
描图是和服定制的第一个步骤。摹写的颜料很特殊,叫做“青花”,由鸭跖草碾碎做成,墨绿色,用水能够洗掉。用“青花”画好的和服要被再次上一层“线目糊”。这种糨糊由糯米和石灰等制成,不被颜料染色,又称为“防染糊”。糨糊根据需要被灌入不同型号的裱花嘴,仔细地挤在和服草稿上。最细可以到两三厘米,就像线一样。
职人面前放着一个炉子,加热刚刚画上花纹的和服,让它保持适宜的温度。职人们不说话,偶尔伸手扶一下眼镜。伸长的吊灯把光打到他们混杂白色的头发上,中间的立式风扇转头的时候吱呀地响。
这是大薗(薗:读作yuan二声)祥二成为友禅染职人的第41个年头。九州出身的他,本来在一家维修工厂工作,但由于身体问题,最终辞职来到千总。他正照着一张日本墨画在衣料上反复打着草稿,画上是穿着棕色和服的一个女人。这是一次特殊的定制—客户要一套和画上一模一样的和服—棕色的,并且印上画中那种特别的粗墨花纹。
完成这个图纸的设计部分,大薗祥二预计需要三周时间。职人不与客户直接接触,他通过千总制作部的职员听取意见。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他仍在反复修改、重画。有时他会看看手边的画册参考—在不知道怎么画下去的时候。“这非常难,”他低下头细细描一个花瓣的弧度,语气有些腼腆,“单单我满意没有用,客人也要满意。”
大薗祥二为皇太子妃雅子设计陪嫁和服的时候,花了两周时间。宫内厅的职员来征集和服花纹,他设计的花纹被选中得最多。最让他得意的莫过于一个凤凰图案的设计。“凤凰的图案很吉祥,”他说,“环绕周围的是柑橘的花纹,是雅子殿下的娘家家纹(日本显贵家族都会设计家族纹章)的变形。”
凤凰的草稿打好之后,就要被送去染上杏色的背景色。一整块布料被拆成很多长条,方便印染。剪成相应图案的皮革黏在花纹上面,防止染料混色。染好的衣料还要被蒸一蒸,为的是染料更加固定。
大薗祥二负责的是和服的设计工序,他的弟弟接替他完成剩余的部分。大薗英雄比哥哥入社晚一年,追随着哥哥来到千总。两兄弟都戴着圆眼镜,非常相像。他比哥哥健谈,说起自己的故乡九州:“在九州大家也都穿和服,但是没有这样的和服文化。我也是来到这里以后才知道的。”而喜欢上自己的工作居然是最近:“好多体验者来,他们都说,好想试试看。我才意识到到自己在做的居然是这么美丽的工作。”
大薗英雄开始为和服染色,他首先必须把要用的颜色准备好。身边放了约50个碟子和毛笔,盛着各色的染料:各种颜色,还有特定某个颜色从浅到淡的各个系列。染料里有特殊的防腐成分,可以维持一周,调好之后只需要早上补足蒸发掉的水分就可以了。
对于不同花纹的颜色的选取,大薗英雄已经成竹在胸。比如手头正在染的写生风格的橘梗花纹,往往用蓝色或者是紫色系,至于浓淡,要根据背景色来调节。“我也会在和服的关键点加上暖色,更好看。”他说。
染色的工序极为细腻,大薗英雄为让花纹更加丰富不单调,三朵橘梗花的涂法不一样,一朵全部涂上蓝色,其他两朵向着不同方向渐变蓝色。
为了上色效果理想,职人不得不时时刻刻抱着一个火炉,为的是涂上的染料快速烘干定型,防止洇开。京都的夏天闷热,但为了制作一件工艺精良的和服,工匠们必须忍受炉子的高温,“忍不了的时候,就开一会儿关一会儿。“大薗英雄说。
千总的作息是每天8小时,中午12点开始有一个小时休息。大薗英雄通常会在工作室的地板上铺上被褥,稍稍小睡一会儿。职人们有时候为了赶工,可能就没有休息日,连续数周工作。
除了常规制作和服,“高桥德”工坊内的职人还为老顾客提供“售后服务”:修改和服尺寸。
一位入社12年的女孩正往一块布料上点各种颜色的点,淡绿,绿色,到墨绿。淡绿色中还有一些微调。她将布料上的新色与原本和服上的花纹颜色一一对比查看。她的工作是将一段和服延长,包括花纹也要延长。
“刚开始的时候我调试一个颜色要一两个小时,现在可能不用这么久了。”她有些羞涩地说。
另一边,一位更年轻的女职人在调试新加部分的背景色。她面前的炉子上加热着她正在调试的染料。她向《博客天下》解释,现在的情况是颜色中还差一点儿红色和金色。
“你看,这样颜色是不是更近了一些。”这位女职人将一点点红色加入正在加热的颜料,涂抹到布料上。尽管或许在客人看来,两种颜色的区别并不大,但工匠们对自己调出的颜色却不能容忍一丝差池。“现在似乎少了一点金色。”经过女职人一番细致的反复调试,和服颜色越来越接近理想状态。
京都人对颜色格外敏感,客人最高的要求当属延长和服尺寸后还保持颜色的一致。延长的部分最终要被缝合到原来的和服上,小块颜色看来差距不是很大,但面积增加后,差距就会被放大,延长的部分如果显得很突兀,修改也就失败了。
友禅染的工序结束后,在露天的作坊里,每件和服都要被仔细清洗,将线目糊和一些杂质去除,使染料的颜色更加绚丽。然后每片布片被缝起来,根据需要加上金线的刺绣。
为了做好一件颜色完美的和服,除了日本手艺人对细节的苛刻要求,还有一项关键之处,那就是京都的水。
1869年,日本明治维新开国,明治天皇迁都东京。京都许多围绕皇家的买卖面临危机,洋服也开始出现在日本人的生活中。千总没有选择像大多数和服老铺那样追随天皇往东京去,不仅是为了保住在京都积累起来的职人,也为了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水。
社长仲田保司说,京都的水属软水,由于水质不同,水洗之后最终呈现的染料颜色也不一样。在东京就不能洗出京都的颜色,因为水质是硬水。当然,千总在东京也有工房和职人,那是为了做出专属东京的颜色的和服。
没能追随天皇的千总,为了继续产业,除了珍惜职人、使用最合适的京都水之外,同时引进西洋的颜料,染料革新,使得和服的量产成为可能。明治年间十次出展万国博览会后,宫内厅也派人来向千总订购和服。“(宫内厅)也必须付钱,同普通定制客人一样待遇。”社长说。
和服的材料是丝质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丝都能够织就一件锦衣。千总的供货商是专门经营材料的老铺“机屋”,选择的白色布料由京都北部的丹后地域的蚕吐丝缝制。
当蚕吐丝开始与结束的时候,丝十分细,而等蚕气力不足的时候,吐出的丝又会忽粗忽细,这些部分都会被舍弃。“我们要均匀粗细的蚕丝。”制作部部长礒本延在稿纸上为《博客天下》演示什么类型的丝才是合适的:“线按粗细程度从1A到5A、6A,我们只要均匀的5A和6A。”直到今天,千总在和服布料选取上也始终保存一份执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