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古玩发烧路

2015-01-29 08:01张锦
博客天下 2014年17期
关键词:花花汪曾祺沈从文

张锦

刘文典看不起沈从文,多次不加掩饰表露自己对沈的鄙夷之情。他说陈寅恪应该拿四百大洋,而沈从文四毛都不应该给。以他的意见,文学创作是低贱的勾当,与学术相比简直是泥云之别。讽刺的是,时事所迫,沈从文最后居然阴差阳错搁了小说之笔,转而鼓捣起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来了。作为创作者的沈从文灭亡了,代之以一个学者般的沈从文。

这是真的吗?

我很难相信一个把写作当英雄梦想的人,会真的把这种创作热望彻底根除,历三四十载而波澜不兴。沈从文酷爱写作,而且野心很大,作品看似轻松平易,写的时候却十分艰辛。汪曾祺追忆沈从文写作,说他往往要几易其稿,对文字和组织都堪称苛刻。有时夜间写作,甚至会伏倒在鼻血中。经沈从文文字触及的人物风情,都淌有一股温暖的诗意。翻开《花花朵朵坛坛罐罐》,字里行间,隐约可以瞥见作为小说家或者说散文家的沈从文的身影。沈从文以另一种方式,借着古物婉转地为他的创作还了魂。

沈从文在《花花朵朵坛坛罐罐》这本书里处处流露出真诚的谦卑,他不断提醒读者,这不过是自己“外行一得之见”,有点不值读者垂青、权当抛砖引玉的意思。沈从文并不是一直谦卑,只是作为学者的沈从文才如此。在小说散文创作上,沈从文是十分自信的,甚至有点文人的狂狷气。他认为雨果、莫里哀等等学起来不太难,还说郭沫若“不适宜写小说”,鲁迅感情闭塞,多是骂世之文。

这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多少学术根底,所以做起学问来显得底气不足。加之周围满是敌意,他的这点狂狷气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扰。所以一转入学术,说话写文就温和谦卑多了。不过沈从文不管褒人贬人,所本都是艺术,尖锐率真也只在艺术上,无关政治。可惜,最后自己的作品却遭到恶意的政治解读,这对沈从文来说,真是绝妙的讽刺。不管原因如何,沈从文在经历了许多大骂与小骂之后,与“桃红色”的自己决裂了,钻进了文物,于是有了这本《花花朵朵坛坛罐罐》中的文字。

沈从文做了一些自剖,追忆了自己与文物的渊源,“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的心迹,还有艺术心得。小说家沈从文为人熟知,可那毕竟只是“半截”的沈从文。从这些表白中,能获得一个完整的沈从文印象。他似乎对文物有深厚的感情,聊起文物心潮澎湃,赞叹之情溢于言表。他企图用这些研究对世界文化做点贡献,而且坚信自己能够做到。这就是汪曾祺所说的湘西少数民族血统的人大都有的“一股蛮劲,狠劲”,或者说是金岳霖评价沈从文的“揪住什么就不轻易放过”的精神。即使转到历史文物,沈从文也绝对不会荒废自己。这可能也是沈从文彻底搁笔的一个原因,沈从文钻到文物里面就完全陷进去了,“越陷越深”,不能自脱。于是沈从文辩解说,自己转到文物研究一点也不委屈,这并不是“消极的隐退”。他力图让人相信,从他个人角度来说,研究文物甚至比写点小说更有价值。我相信沈从文是真诚的,但这听起来有点凄凉的味道,因为大多数人更挚爱的可能是作为写小说时的沈从文。然而看了这本书后面的艺术与文物鉴赏的文字,你可能会欣然接受另外“半截”的沈从文。

一个纯粹的创作者,接触凝固的古物,会迸发出什么样的文字?你可以把这些文字当严谨的学术著作,也可以当成文字一流的艺术鉴赏小品文来读。正如沈从文所说,他的工作是“崭新的开端”。沈从文有一套学术方法,这似乎是从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里学来的。所以他特别重视文物,尤其是新出土的文物。不过他并不把这工作弄得枯燥乏味,而更近于把玩的性质。汪曾祺赠给沈从文一副对联:“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比如他在《从文物来谈谈古人的胡子问题》,描写古人胡子的样式,探讨古人留胡子的习惯,胡子与社会地位的关系还有古人的审美风气,以小见大,颇堪玩味。《宋元时装》里谈论宋元时代里衣服的材料和外形,各个阶层和地方的衣着习惯,宋贵族官僚妇女的“清雅潇洒”,宫中乐妓的发髻样式,契丹、女真等游牧民族风情,简直涂抹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风俗画。

沈从文就这样边玩物边抒情,慰藉着寂寞的日子。他显然自得其乐,把自己对世界的感情寄居在另一片天地中。触摸这些文字,我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个始终如一,“我心匪石”(汪曾祺语)的沈从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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