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东
内容提要:康熙十三年(1674)朝鲜显宗国王病逝,其子肃宗以冲龄继位。正逢主少国疑之时,清朝‚三藩之乱‛的影响又波及朝鲜。本文以‚三藩之乱‛期间朝鲜对清的秘密策略、清朝两度致祭显宗与朝鲜‚君弱臣强‛说的真伪为切入点,并结合其他相关史事,揭示肃宗即位初年清-朝宗藩关系远未达到和谐程度的史实。
清崇德元年(1636)十二月清太宗皇太极亲统大军往征朝鲜,一路势如破竹。朝鲜仁祖国王在困守南汉山城四十余日粮尽援绝的窘境下,于次年正月被迫降服于清朝,朝鲜从此正式成为清朝的属国。由于清朝方面对入关后至康熙朝关于清-朝关系的文献记载极为简略,且内容多为“朝鲜国王遣使朝贡”一类的套话,因此容易使人形成一种清-朝宗藩关系业已相当和谐的错觉。然而比勘朝鲜方面的文献史料,如《朝鲜王朝实录》、《承政院日记》、《备边司誊录》等,却完全是另外的一番景象:深受儒家华夷观念浸染且以“小中华”自居的朝鲜,对于向经济文化发展水平远比自己落后的女真“野人”称臣朝贡,其在心态上难以平衡。仁祖国王虽然力穷降清,但一直对前任宗主国明朝心怀愧疚;仁祖之后继位的孝宗国王甚至一度计划“北伐复明”,只是天不假年,英年早逝;孝宗之子显宗国王体弱多病且在位时间较短,但其时的“义理派”大臣依旧仇视清朝,不时上疏激励显宗继承其父的未竟之志。
康熙十三年(1674)朝鲜显宗国王病逝,其子肃宗以冲龄继位。正逢主少国疑之时,清朝“三藩之乱”的影响又波及到朝鲜,“义理派”大臣乘机再度发出“北伐”清朝的呼声,也由此奠定了朝鲜肃宗即位初年清-朝关系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基调。关于此一时段的清-朝关系,中外学者在其既往研究中均有一定的涉及,且对本文的撰写提供了诸多有益的启示。只是前辈学人多是就某个单一历史事件进行微观探析,而缺乏对彼此关联的若干个历史事件的宏观考察;或是仅以清朝方面对朝鲜的政策为研究视角,而对朝鲜的应对策略尤其是某些私下的“动作”则明显关注不够。①较有代表性的著作包括:[日]三浦国雄:《十七世紀朝鮮につぃて正統と异端——宋時烈と尹鑴》,《朝鮮學報》(第102輯),1982年;樊延明:《论“三藩之乱”时期朝鲜与清朝关系》,北京大学韩国学研究中心主编:《韩国学论文集》(第八辑),1999年;刁书仁:《顺康时期李朝与清朝关系探析》,《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年第2期;宋慧娟:《康熙帝对朝鲜政策透析》,《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 6期;柳岳武、赵鉴军:《康熙朝清韩宗藩关系研究》,《兰州学刊》2006年第5期;魏舶:《“三藩之乱”期间朝鲜遣清使研究——以朝鲜使者归国汇报的偏见为中心》,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孙卫国:《清修〈明史〉与朝鲜之反应》,《学术月刊》2008年第4期。因此本文以“三藩之乱”期间朝鲜对清的秘密策略、清朝两度致祭显宗与朝鲜“君弱臣强”说的真伪为切入点,并结合其他相关史事,力求揭示出肃宗即位初年清-朝宗藩关系还远未达到和谐的程度,即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
康熙十二年十一月,平西王“吴三桂素蓄异志,阳请撤兵,既报可……遂于是月二十一日勒兵反”,①(清)勒德洪等编撰:《平定三逆方略》卷1,康熙十二年十一月丙戌条,台北:大通书局,1997年版,第9页。“三藩之乱”爆发,一时“天下骚动,伪檄一传,四方响应”,②《清圣祖实录》卷99,康熙二十年十二月癸巳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四册,第1246页。战火很快从云贵地区波及到南方及西北多省,甚至在地理上靠近都城北京和陪都盛京的蒙古察哈尔部亦乘机举兵反叛清朝。“清廷面临着入关以后最严重的危机,也引起了朝鲜(对此)的极大关注”。③樊延明:《论“三藩之乱”时期朝鲜与清朝关系》,北京大学韩国学研究中心主编:《韩国学论文集》(第八辑),1999年,第173页。“三藩之乱”爆发的次年三月,朝鲜谢恩使金寿恒派遣译官先行回国向显宗国王报告:“吴三桂镇守滇蜀,不欲北还,拘执使者,而举兵叛”。④《朝鲜王朝显宗改修实录》卷 28,显宗十五年三月二日丙寅条。按:“三藩之乱”期间朝鲜格外注重对清朝情报的搜集,并在所获情报的基础上观望待变,进而制定应对策略。可参见王桂东、达力扎布:《清“三藩之乱”期间朝鲜对清朝情报的搜集》,《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消息传来,“朝鲜(反清复明)的希望又死灰复燃,且喊出北伐的口号”,⑤[台湾]张存武:《清韩陆防政策及其实施——清季中韩界务纠纷的再解释》,载氏著:《清代中朝关系论文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247—248页。儒生如罗硕佐、赵显期等相继陈疏,大略以为:
吴三桂既据南方,蒙古亦不亲附,天下事变迫在目前。乘此机会,练兵峙粮,大可以复仇雪耻,小可以安国保民。⑥《朝鲜王朝显宗改修实录》卷28,显宗十五年五月十六日己卯条。
显宗国王担忧儒生们的主张被清朝知晓,因此对其上疏不赐批答。而自称“布衣臣”的尹鑴其“北伐”主张则更为激烈,他向显宗所进的密疏行文慷慨激昂、纵横捭阖,很具有鼓动性。⑦《朝鲜王朝显宗实录》卷22,显宗十五年七月一日癸亥条。只是显宗国王一向病弱,在尹鑴进密疏的次月便病逝了。从得知“三藩之乱”爆发到显宗病逝仅五月有余,故而朝鲜还尚未来得及做出有效的反应。
康熙十三年八月,恰值冲龄的王世子即位,是为肃宗。⑧《承政院日记》원본241책,肃宗即位年八月二十三日甲寅条。其时朝鲜主少国疑,党争激烈,领议政(首相)许积乘机将“南人”党的权大运、许穆、尹鑴等人引荐入朝,而“西人”党则一度失势,左相金寿恒、领府事郑致和、判府事郑知和均被排挤出权力中枢。⑨[韩]이성무:《조선시대당쟁사》(제2책),서울:아름다운날,2007년11월10일,p15。但是在制定“三藩之乱”背景下的对清策略时,“南人”内部又分成两派,即以尹鑴为首的激进派和以许积为首的保守派。⑩“南人”此时分化为“浊南”和“清南”两派,且在内政外交上均分歧较大。可参见[韩]이성무:《조선시대당쟁사》(제2책),pp.16—20。朝鲜对清的秘密策略大体上有三种表现:A.主张积极备战并响应吴三桂举兵攻辽;B.主张立足防御观望待变;C.表面忠顺清朝但不协助平叛。
尹鑴是朝鲜大臣中主张响应吴三桂举兵攻辽之最力者,其前度所进密疏因显宗病逝而未果,故而同年十二月他向新即位的肃宗国王再进密疏,“陈复仇雪耻之义”,肃宗却认为“尹鑴之疏,乃挑祸之言”,素与尹鑴不睦的权大运亦认为“不顾形势,好为大言者,甚不可也”。但是“自有尹鑴之论,如此之疏相继不绝”,肃宗欲依显宗朝例,不许政院转呈“北伐”之疏,领议政许积认为如此则义理晦涩,但许积是保守派的领袖,他对清朝的实力是清楚的,“彼虽势弱,足以制我”,①《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肃宗即位年十二月一日庚寅条;卷2,肃宗元年二月十二日庚子条;卷2,肃宗元年二月三日辛卯条。“不知其必胜,则奈何以三百年社稷,付之尹鑴之一战乎”?②《承政院日记》원본250책,肃宗二年正月五日戊子条。可见,肃宗虽然年幼却头脑冷静,③刁书仁:《从“北伐论”到“北学论”——试论李氏朝鲜对清朝态度的转变》,《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6年第4期,第115页。并不赞成尹鑴的冒险举措;而其时朝鲜大臣中阿附领议政许积者甚多,故而由许积主导的备边司亦极力反对“北伐”,④备边司,朝鲜王朝的国家中枢机构,兼管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权力很大。可参见[韩]潘允洪著:《朝鮮時代備邊司 研究》,서울특벽시:顯仁文化社,2003년5월26일。因此主张“北伐”的尹鑴等人相对势孤。
尹鑴举兵攻辽的建议受阻,但他并不甘心,又向肃宗陈“造车”、“通郑”二策,为日后“北伐”积极准备。
所谓“造车”,是针对朝鲜步兵相对于清朝骑兵的劣势,尹鑴援引明朝名将戚继光抵御蒙古骑兵的经验,“极言武刚车制之可用”,即“不秣之马,有足之城,敌虏之策,诚莫如车战矣”。大将柳赫然认为武刚车制“实是行师御敌之美器”,但他曾“试造一车,八日始毕,所入物力颇多,且常时无用处,藏置为难”。对此,尹鑴反驳道:“一株之木,可造二辆,人可乘物可载,岂无用处?若如喂养战马,则藏置何难?苟利于国,何计物力”?柳赫然则讥讽尹鑴不懂军事,“故易言之耳”,肃宗亦担忧造车徒费物力。尹鑴见造车之策又将受阻,疾言曰:“若非此器,则南蛮北狄,无以御之,只将金帛屈膝而事之乎”?许积则认为“三代有车,而数被戎狄之祸;汉时无车,而凶(匈)奴款塞。尹鑴之言过矣,第其制亦非不美,先令两局,试造数三辆宜矣”。肃宗从之。⑤《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2,肃宗元年正月十一日庚午条;肃宗元年正月二十四日癸未条。
所谓“通郑”,即派遣使臣联络在台湾的“残明”势力郑经,相约抗清。尹鑴于肃宗元年二月首建“通郑”之策,⑥《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2,肃宗元年二月九日丁酉条。随后儒生李启祥、黄功上疏自请出使台湾。尹鑴言于肃宗曰:
天下大乱,皆叛胡,而独我国服事。他日中原恢复,我国何面目可立?今送一介使,通问于郑锦⑦郑锦:即郑经。朝鲜多是通过日本对马藩获取台湾情报,因此便随同日本方面的习惯,称呼郑经为“郑锦舍”或“郑锦”。,则庶有辞于他日。发遣四五辈,分道以行,则虽或不达,无害;能达,则社稷之至计也。闻一二儒生,以此陈疏,褒奖可矣。⑧《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2,肃宗元年四月三日辛卯条。
领议政许积担忧“通郑”使臣会被清朝截获,且“郑锦若以我人夸示胡人,则大患生矣”。权大运则进一步假设,曰:“锦必执我人,示胡曰‘渠服事矣’”。①《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2,肃宗元年四月三日辛卯条。因此,“通郑”之事不果行。
相比于尹鑴的冒险策略,领相许积则认为“清国虽疲,制我则有余。(若)以数万兵侵轶我疆域,则将何以待之”?②《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肃宗即位年十一月十三日壬申条。因此他主张继续对清朝奉行“事大主义”③“事大主义”在韩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是韩半岛古代诸政权对中国历代王朝长期奉行的外交策略。韩国学者李基白对“事大主义”有过较为详尽的探析,参见氏著:《民族과 歷史》,서울:一潮閣,1987년1월,pp.168—201。,立足防御进而观望待变,并得到了肃宗国王和多数大臣的支持。至于防御之策则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修治西路城池和国王的应急驻晔之所、阻止清朝设镇驻师于朝鲜境内。
国王的应急驻晔之所有南汉山城、北汉山城、江华岛等多个地点可供选择,在此不做赘述。而修筑西路城池则颇为棘手,根据崇德二年清-朝“丁丑约条”之规定,不经过清朝的允许,朝鲜西路“新旧城垣,不许擅筑”,④《清太宗实录》卷33,崇德二年正月戊辰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31页。因此许积建议以防御海寇为由“移咨(清朝)礼部,陈请修治”。⑤《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 1,肃宗即位年十一月十三日壬申条。按:张存武先生认为朝鲜自孝宗国王于顺治年间请修城池受阻后,直至康熙五十年之前似乎未再设法请修城池,笔者以为此说很是值得商榷。(参见《清韩陆防政策及其实施——清季中韩界务纠纷的再解释》,载氏著:《清代中朝关系论文集》,第251页)。刑曹参判南九万认为这样会使清朝怀疑朝鲜图谋不轨,更担忧清朝会趁机要求朝鲜助兵平叛,故而他建议肃宗道:“今朝廷之所当为,不待请而可为者尚多,先举实事,而后此虚声”。三天后,进香正使闵点自北京归报:“概闻南北相持屡战,而清兵多败,尽发宁古塔、沈阳之兵,敌兵若近北京,则想有土崩之势矣”。⑥《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肃宗即位年十一月二十日己卯条;肃宗即位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壬午条。朝鲜君臣一向认为清若败亡,势必会扰害朝鲜,⑦《承政院日记》원본263책,肃宗四年正月二十六日戊戌条。因此许积建言“令诸道州郡邑,城好则仍筑之,山城好则增修之,脱有缓急,民兵各入其城”,肃宗从其所请。
康熙十五年三月,出使朝鲜的清朝通官(朝鲜籍翻译官)李一善向其族属“问身弥岛与椵岛相去几何,译官问其由,唯唯不答”。⑧《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5,肃宗二年三月二十五日丁未条。椵岛,即皮岛,位于朝鲜西海岸铁山半岛之南,鸭绿江入海口之东,极具战略意义。明末为牵制后金南下进攻山海关,毛文龙曾开镇于此,号称“东江”,对朝鲜扰害颇深,因此朝鲜甚是担忧清朝一袭毛文龙之故套,以海防为由设镇驻师于椵岛。⑨关于明末毛文龙等主镇东江期间与朝鲜的交涉情况,可参见王桂东:《猜忌的同盟者:朝鲜王朝与明东江镇交涉史考论(1621—1637)》,硕士学位论文,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4年。为阻止清朝抢先设镇,武将柳赫然建议将宣沙浦佥使移送椵岛,大臣吴始寿、许积亦赞成于两岛设镇,“上(指肃宗)依为之”。⑩《备边司誊录》,肃宗二年三月二十六日。按:五年后,即康熙二十年三月,康熙帝读史时因对明末毛文龙驻师朝鲜皮岛一事颇感兴趣,便命出使朝鲜的使臣登岛审视并回奏岛中形势,使臣登岛后画图描摹地形,留宿而去。朝鲜对此大加疑虑,认为清朝定要设镇于岛中。
按照古代东亚地区宗藩关系的传统,清朝发生了“三藩之乱”,那么宗主国清朝是有权利要求属国朝鲜协助平叛的,朝鲜也一度对此甚是担忧。据《朝鲜王朝实录》载曰:
(清朝)通官金德之附耳密谓(朝鲜)译官张炫曰:‚兵部以吴兵日盛,欲取用朝鲜鸟铳之意已达于皇帝,而以国王新薨,姑待请封嗣王后,可以取用‛。译官问曰:‚只取鸟铳,而不并取放铳之兵乎‛?则答以‚此则未有闻‛。故仍令译官探得兵部题奏,则果如所传。①《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肃宗即位年十一月七日丙寅条。
肃宗即位当年的十一月,赴北京的陈慰进香使臣将清朝要求协助平叛的情报传递回了朝鲜,肃宗君臣对此颇感棘手,领相许积分析道:
若只求军器,则无辞可防,固当从略给之,至于请兵,则事甚难处。椵岛、锦州之役皆送兵,此则出于万不或已,犹有可诿。今者吴三桂拥立崇祯之子,再造大明,我乃兴兵助罚,非但义理之所不忍为,虽以厉害言之,清国之势,似难久保。大明兴复之后,若有问罪之举,则无辞自解。②《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肃宗即位年十一月十三日壬申条。
其时,朝鲜尚以为吴三桂起兵的目的是拥立朱明后裔再造大明,并且将形势估计为吴强清弱,故而许积才会担忧助清攻吴不但愧对有厚恩于朝鲜的大明,而且日后大明光复将会问罪于朝鲜。但许积亦清楚若拒绝清朝的全部要求,可能立马招致清朝的“报复”。修撰官任相元建言曰:“以我国人心兵力,不可遽尔绝和,而送兵助伐,义所不忍。不计数三辈使臣之杀死,姑以难从之意,恳辞哀乞。设令终不得已从之,奏文俱在,可以有辞于他日”。③《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肃宗即位年十一月十三日壬申条。
康熙十四年三月,清朝遣使致祭已故的朝鲜显宗国王,同来的通官张孝礼私谓朝鲜远接使吴始寿曰:“朝鲜事可恨,自有吴三桂叛乱,诸藩皆有所助,而朝鲜独无一事。若于前头使行,送以数百柄鸟铳,则皇帝必大喜,永无疑阻之患。凡有所请,无不见从,朝鲜何惜而不为”?④《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3,肃宗元年三月二日庚申条。朝鲜所造之鸟铳,“自壬辰倭乱之后,依倣体制,造作习熟,铳之微妙精锐,不下于倭物”,⑤《承政院日记》원본251책,肃宗二年二月二十日壬申条。因此张孝礼才会以允许朝鲜修治城池为条件诱使朝鲜向清朝贡献鸟铳。吴始寿、许积等大臣建议不妨送给清朝数百柄,但尹鑴表示反对,“国之利器,轻易与人,流毒中华,得罪天下,岂非慨然之甚乎”?但最终朝鲜还是向清朝贡献了五十柄,肃宗感慨曰:“此乃我国长技,岂有出给之心?而终不得不给,可恨”。⑥《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3,肃宗元年三月十八日丙子条。
综观上述朝鲜对清秘密策略的三种表现,笔者试做论析:
以尹鑴为首的激进派主张乘“三藩之乱”的契机,朝鲜举兵攻入辽沈,与南方各路“叛军”遥相呼应,一举推翻清朝。该主张在朝鲜国内“思明仇清”的情绪下,占领着道义的制高点,很具有鼓动性。而且其时关外八旗军队大量被调发至南方平叛,辽沈空虚,南方战局又一度陷于焦灼,因而朝鲜若准备充分然后突袭辽沈,想必首战告捷并非不可能;但是亦应看到,清-朝双方的实力差距过于悬殊,一旦清朝抓住战机,朝鲜恐将招致灭顶之灾,蒙古察哈尔部的布尔尼亲王叛清即是生动的例子。⑦“三藩之乱”期间,蒙古察哈尔部的布尔尼亲王见清朝忙于平定南方叛乱,无暇北顾,遂乘乱起兵叛清,但康熙帝及时抽调兵力,联络其他蒙古部落,很快布尔尼就兵败被杀。可参见[日]森川哲雄:《察哈爾部布爾尼親王の亂》,载《东洋学报》第64卷第1-2号,1983年1月。而且尹鑴等人儒生意气,往往空谈义理,并不懂军事,编撰《朝鲜王朝实录》的史官甚至批评尹鑴等人曰:“使臣状启,蓋得之传闻之言也。鑴之陈箚,寿庆密启,皆据此为说,而其实则外假虚名,内济其私,非有真心实意,必不得以之计,且其所讲画者,有同儿戏,只可供识者之一笑而已”。①《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2,肃宗元年正月十七日丙子条。诚然,其时朝鲜党争激烈,史官之言未必能真正做到客观。②《承政院日记》원본259책,肃宗三年四月十三日己未条。但朝鲜所获取的清朝情报的确有不少传闻之言,信息真伪参半,甚至一度以为吴三桂叛清是拥立朱明后裔意欲再造大明,并认为清弱吴强,大明复兴有日。③关于朝鲜在“三藩之乱”期间所搜集的清朝情报真伪参半这一事实,可参见王桂东、达力扎布:《清“三藩之乱”期间朝鲜对清朝情报的搜集》,《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第62—63页。因此凭借传闻之言,便妄兴干戈,显然不符谋国之道。朝鲜大臣权大运曾针对“北伐”说道:“自我国,只自守而已,未闻有往伐之者,其势然也。况年凶如此,民疲如此,自守不足,往伐何能?且兵志曰,先为敌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尹鑴之言,出于慷慨,而弱国之事,实无可奈何矣”!④《承政院日记》원본245책,肃宗元年二月三十日戊午条。其言不无道理。
以许积为首的保守派主张先力足防御,随着形势的变化而相机抉择。此种主张虽然在道义上不敌激进派,但却更为实用也更符合朝鲜自身的国家利益,因此得到了肃宗国王和上层主流势力的支持。尽管该派鲜有作为,但是却成功地阻止了激进派的冒险主义策略,避免了清-朝关系的破裂,也避免了朝鲜再度遭到战火的摧残。
清朝要求朝鲜贡献鸟铳,朝鲜因而担忧清朝乘机要求其助兵平叛,但据笔者掌握的资料看,清朝方面并无此类计划。实际上,正如朝鲜大臣闵点(曾作为进香使出使清朝)所言:“少征兵则无益于渠,多征兵则必不引他国之精锐入其腹心,绝不征兵矣”。⑤《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肃宗即位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壬午条。故而朝鲜君臣似乎有点杞人忧天了,但其不愿配合清朝平叛的态度于此可见一斑。
康熙十三年八月朝鲜显宗病逝,次年清朝“遣内大臣寿西特、侍卫桑厄、恩克谕祭朝鲜国王李棩”,⑥《清圣祖实录》卷52,康熙十四年正月乙亥条。但令朝鲜君臣感到怪异的是,“清使行二次祭于孝敬殿”,⑦《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3,肃宗元年三月六日甲子条。即于常例之外,又加祭一次。远接使吴始寿遂令译官向清朝通官张孝礼探问再度致祭之由,不料却因而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吴始寿向肃宗国王报告曰:
行到龙川,孝礼曰:‚皇帝以先王积年抱病之中,受制于强臣,每事不得自由,遽尔升遐,倍加恻然。今此再度致祭,特是别恩‛。此非臣子所忍闻、所忍道之说,不敢及于状启中矣。到金川,闻黄海监司尹堦之言,则孝礼对堦亦及此说云。⑧《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3,肃宗元年三月三日辛酉条。据此分析,清朝两度致祭是因为康熙帝怜悯显宗生前久病且受制于臣下,即问题的根源在于清朝方面认为朝鲜“君弱臣强”。那么清朝认为朝鲜“君弱臣强”一说是果有其事,还是吴始寿出于某种目的而有意虚构?笔者将着重给予梳理考辨。
“君弱臣强”一说是否是由吴始寿有意虚构,恐怕应是朝鲜王朝历史上的一桩悬案!吴始寿因此而丧命,其后虽被平反但不久又被撤销平反,极具戏剧性。
吴始寿将此爆炸性的消息带回朝廷,肃宗君臣认为此种议论严重侮辱了显宗国王之“英明”,尤其是王大妃(显宗之王妃)反应激烈,“慈殿愤怒,不进水剌”。①《承政院日记》원본245책,肃宗元年三月七日乙丑条。领议政许积建议“大臣先见孝礼问之,而彼若曰,吾妄发云,则置之可也;若果有此言云尔,则当辨诬云矣”。②《承政院日记》원본245책,肃宗元年三月七日乙丑条。许积自请往问于张孝礼,并归报肃宗张孝礼确有此言,但却又认为事在既往,不必辨诬。然而吴始寿所陈臣强之说的另一见证人黄海监司尹堦却极为不满吴始寿引其为证,上疏肃宗予以否认,其疏略曰:
臣之迎敕在黄州也,大通官张孝礼……直入臣之房中,虽欲避之,其势未及……(孝礼)曰:‚皇帝闻先王之讣,极其惊悼,且悲先王之积年沈痼,不能有所施为,而遽尔薨殂,故今此吊问,特设两次祀典‛。臣嫌其言语之渐蔓,言其久坐不可之意,则渠即起去,其间说话如斯而已……近日窃闻传说之言,则始寿以臣强之说传达于上,而又以臣亦与闻为证,臣诚惊怪……今番敕行下来时,逢着始寿……始寿言:‚金川相对时,似有臣强之说,故果以黄海监司亦闻是说陈达矣。今闻令监之言,心甚未安‛……(臣与)孝礼相见时,臣强二字,全不出于孝礼之口,臣有何意思,添加是说……第臣初无所闻,亦无所传…… 臣不幸见不当见之人,又证不当证之事,况始寿依希记不记间,勒臣为证,则轻臣易臣,不为有无臣者甚矣。为人口实闪弄,臣实耻之,岂可抗颜于一道风宪之任哉?③《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3,肃宗元年三月二十八日丙戌条。
尹堦之疏一出,便有人开始怀疑所谓臣强之说是吴始寿有意做出。④参见《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3,肃宗元年五月二十四日壬午条。之后,尹堦又接连上疏指摘吴始寿所言不实,吴始寿亦向肃宗自请罢职以昭示其无辜。只是其时肃宗“方宠始寿而信(许)积,以始寿为愤恚,以堦为变幻”,⑤《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3,肃宗元年五月二十四日壬午条。安慰吴始寿“不必为嫌,安心勿辞”,⑥《承政院日记》원본247책,肃宗元年闰五月一日戊子条。反而将尹堦治罪发配至边地。⑦参见《承政院日记》원본247책,肃宗元年五月二十八日丙戌条。
康熙十九年,朝鲜发生了“庚申之狱”。领议政许积之子许坚和宗室福善君李柟因谋反未遂被杀,福昌君李桢、许积、尹鑴、柳赫然等均受其牵连,先后被赐死,权大运、吴始寿等其他“南人”党成员亦被发配边地,史称“庚申大黜陟”。“南人”空前失势,而“西人”则得以东山再起,⑧[韩]邊太燮著:《韓國史通論》,서울特別市:三英社,1993년1월,p362。之前饱受“南人”打压的金寿恒、金寿兴、闵鼎重等人入朝当政,并开始向“南人”一党展开了清算。吴始寿阿附许积又与首犯李柟为姑表兄弟,因此“西人”自然要对他格外关注,而始寿前陈之“臣强说”则是置他于死地的一个绝佳的理由。
同年五月,修撰官朴泰逊首先上疏肃宗建议“辨凶言”,即彻底调查“臣强”说到底是由李柟、吴始寿私自做出,还是清廷果有是说。⑨参见《承政院日记》원본276책,肃宗六年五月六日甲午条。肃宗“用其言,命陈奏使沈益显等,使之探问言根于彼中”,①《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9,肃宗六年五月六日甲午条。领议政金寿恒认为吴始寿有做出“臣强”说的重大嫌疑,应令使臣“赍金往探,则彼人(指张孝礼等)必不隐讳矣”。②《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9,肃宗六年六月六日癸亥条。而使臣之探问情况《朝鲜王朝实录》如是载曰:
(朝鲜使臣)问于孝礼曰:‚乙卯春吊祭敕使出去时,远接使到龙川,使译官问其两度致祭之由于汝,则汝答以今番两度致祭之事, 皇帝以为,朝鲜先国王有积年沈痼之疾,而事大之诚不替,且有受制强臣之事,有不得自由者。及其升遐之后,皇帝恻然赐祭二度,特用异典。汝之所言,果如是乎‛?孝礼答曰:‚两度致祭之事,礼部举行之际,固已知之,而祭文中所无之言,俺何可说道乎‛?臣等又曰:‚汝若无所言,则远接使从何得闻,而陈达于榻前乎‛?孝礼自呼其名曰:‚张孝礼虽甚无状,往来彼此之间,曾无一言虚妄。如此不干之言岂出于口乎?中间传说者,或托吾言而传之耶?此则吾所不知也‛。臣等曰:‚然则受制强臣之说,元不出诸口乎‛?孝礼曰:‚不记何年,皇帝招见使臣于乾清宫,有两班强,百姓怨之说云。此言其时虽或闻之,吾既不参,则亦何可知也?但朝鲜两班本来鼻强,吾辈出去之时,凡事辄与相抗,故鼻强之说,如饮冷水,到处言之矣。至于受制等说,曾所不出于吾口。吾若出去本国,则当更明说此言‛。臣等又曰:‚其时特遣许积于馆所,以远接使所达之言问之于汝,积之所言如何?而汝何以为答耶‛?孝礼答曰:‚积只言彼中以吾辈称强,百姓愁怨云,吾辈岂不冤痛云,而此外无他所言‛。臣等更问:‚远接使所达之言,则终不发问乎‛?孝礼答曰:‚终无发问之事。‛③《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0,肃宗六年闰八月二十日丙午条。
张孝礼极力否认自己曾向吴始寿谈论过朝鲜“君弱臣强”一事,不但指摘吴始寿自做“臣强”之说,还揭露了许积当年刻意袒护包庇吴始寿的情况,这无疑是“西人”一党所乐于见到的。在探问张孝礼的同时,领相金寿恒还建议对当年跟同吴始寿接待清使的译官辈进行了讯问,其讯问情况如下:
乙卯年远接使差备译官朴廷荩以为:‚两度致祭,事异常规,故远接使(吴始寿)使探问于张孝礼,孝礼答曰:‘一度则以先朝至诚事大,一度则以累年违豫,享寿不永之故’,以此回告而已。至于臣强之说,孝礼所不言,渠亦全无所闻‛。敕使差备安日新、卞尔辅、金起门等以为:‚到龙川,翌朝问安于远接使,则远接使曰:‘去夜张孝礼有怪恶之言,不胜痛愤,汝辈何以不告于我耶‛?对以全然无闻云,则远接使怒责曰:‚因致祭之事,至有臣强受制等不忍闻之说,吾之差备译官已为来传,汝辈敢欲讳之耶‛?对以果有所闻,则此何等重事,而敢为隐讳乎?问诸译则可知其虚实矣。远接使即为叱退,退与诸译诘责廷荩之虚妄,则廷荩亦云:‚臣强等说,非吾所言,亦无所闻‛。又问许积往问孝礼于馆所时说话,则安日新等以为,积与孝礼相接之后,遥见积与孝礼聚首密语,未知其间有某样说话。④《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9,肃宗六年六月七日甲子条。
如此,译官辈之证词大体上与张孝礼所述并无二致,因此肃宗认为:“吴始寿做出(臣强)之事明白无疑,(许)积之当初不问于孝礼者,亦可知矣。以我国臣子,而做出不忍闻之言,诚不胜骇惋痛迫之心矣”,①《承政院日记》원본278책,肃宗六年闰八月二十一日丁未条。下令对吴始寿严加讯问。吴始寿却始终“推诿于孝礼之浮诞及译辈之变辞”,②《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0,肃宗六年九月二十八日癸未条。至死不服。肃宗本欲法外施恩减其死罪,但“西人”则必要置他于死地,吴始寿最终被赐死。八年后,“己巳换局”中“西人”再度被斥逐,“南人”得以复起,③[韩]邊太燮著:《韓國史通論》,서울特別市:三英社,1993년1월,p363。吴始寿被平反,肃宗复其官爵并遣官赐祭。④《承政院日记》원본334책,肃宗十五年三月三日庚午条。然而随着之后“南人”的又一次失势,⑤康熙三十三年,朝鲜发生“甲戌换局”,“南人”失势,“西人”再起。关于肃宗在位初期的党争和“换局”,可参见[韩]洪順敏:《肅宗初期의 政治構造와 “換局”》,《韓國史論》(제15집),서울대,1986년。吴始寿的平反又被撤消。而吴始寿是否冤枉,此后一直争论了百余年,难有定论,成为了一桩“悬案”。
笔者以为,吴始寿的确是有做出“臣强”之说的重大嫌疑。其时朝鲜党争激烈,“南人”与“西人”势同水火,吴始寿是“南人”党的重要成员,因此当其自译官朴廷荩处听闻张孝礼的“朝鲜两班不善”之言后,稍加变换,即将“两班”变换为“文武两班大臣”,“不善”变换为“强恶”,⑥参见《承政院日记》원본279책,肃宗六年十月初二日丁亥条。如此一则可以打压显宗朝时“西人”党大臣宋时烈等,二则可以证实其表兄弟福善君李柟前度之“臣强”说。故而吴始寿具有做出“臣强”说的动机,而且没有任何有力证据可以为其洗脱嫌疑。
然而吴始寿临刑之前,尚且否认自做“臣强”之说,这又应该作何解释?须知吴始寿被拘期间正值“西人”当政,因此对他的审讯是否公正、证人提供的证词是否真实,这些因素也是必须给予考虑的。⑦康熙二十八年“南人”党为吴始寿翻案时,即提出始寿之死实“出于当时主张者之手段”,指责“西人”设计致使始寿冤死。(参见《承政院日记》원본337책,肃宗十五年十月二十三日丙戌条)。台湾学者张存武先生曾指出,“清使,尤其是通官,每凭上国威势,装腔作势,刁难属国。而朝鲜为了息事……私下贿赂,密赠银两”。⑧[台湾]张存武著:《清韩宗藩贸易(1637-1894)》,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5年版,第43页。张孝礼与大多数清朝通官本无二致,贪财狡诈,好为虚言,惯于在清、朝两国间作梗谋利,⑨关于通官辈惯于在清、朝两国间作梗谋利这一问题,可参见杨海英:《朝鲜通事古尔马浑(郑命寿)考》,载《民族史研究》(第三辑),2002年。如康熙二十四年朝鲜因请罢牛市贸易险些招致清朝罚银一万两,即是使臣轻信张孝礼之言所致。因此“臣强”之说是否曾出于张孝礼之口,恐怕也不能完全予以否定,而张孝礼作为该案的直接当事人之一,朝鲜使臣却“持金求证”于他,其证词的可信度也不能不令人有所怀疑。另外,译官辈为求自保而见风使舵,故作伪证也并非没有可能。
尽管吴始寿有刻意做出“臣强”说的重大嫌疑,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他的确从译官口中有所听闻。在此,我们假设此次“臣强”说真是由吴始寿私自做出而不出于清朝人之口,那么清朝方面是否同样也认为朝鲜“君弱臣强”呢?
康熙十四年正月,康熙皇帝谕礼部曰:“朝鲜国王李棩袭封以来,殚竭忠忱,克尽藩屏之职。今闻溘逝,朕心深为悯恻,可从优给与恤典。于常例外,加祭一次。”⑩《清圣祖实录》,卷52,康熙十四年正月乙丑条,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四册,第676页。可见,清朝两度致祭显宗,并未明言朝鲜君弱臣强。但是朝鲜幼主新立,必有大臣辅政,又值“三藩之乱”这一敏感时期,清朝方面难道就不担心属国幼主受制于“强臣”吗?据《朝鲜王朝实录》载曰:
远接使吴始寿请对启曰:‚闻孝礼之言,三使中一人,受皇帝嘱付,专察主上贤否。且彼人以圣上春秋未壮,当有大臣赞助,而不能自断机务为疑。接待说话,自上宜亲自酬酢,如有意外言及之事,必以明敏之人,差御前通事,使之临机应对宜矣。①《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3,肃宗元年三月三日辛酉条。
此条信息虽同样是由吴始寿报告给肃宗,同样是从张孝礼处传出,但相比于前述之“臣强”说则更符合于当时的情境,因此较为可信。且《朝鲜王朝肃宗实录补阙正误》亦载道:“上接见清使于仁和门内,清使出语我国人曰:‘尔主上长必严明,尔国臣下当谨愼’”。②《朝鲜王朝肃宗实录补阙正误》,肃宗即位年八月二十六日丁巳条。实际上早在清太宗崇德年间“由于部分被掳朝民的通风报信,清廷对朝鲜的形势十分了解,因此(就)有‘主弱臣强’的评价”,③刘为:《清代中朝使者往来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9页。并认为“强臣”往往能够左右朝鲜的对清政策;④参见宋慧娟:《皇太极三次审理朝鲜“横议大臣”案述论》,《东北史地》2007年第6期。而显宗一向病弱,故而其在位期间也不时有“君弱臣强”的传闻,就连必置吴始寿于死地的“西人”领袖金寿恒也认同“所谓臣强之说,自其前行于彼中(指清朝)已久”⑤《承政院日记》원본316책,肃宗十二年七月十三日乙未条。;肃宗冲龄即位,朝鲜大臣中又不乏思明仇清者,清朝恰值“三藩之乱”爆发,南方半壁骚动,因此清朝担忧属国幼主不能自断机务,受制于强臣从而于己不利亦是情理之中的。⑥明清两代中国君主专制得到空前加强,但属国朝鲜的君主专制程度则要远逊于中国。尤其是肃宗即位初年,“南人”、“西人”结党营私,互相攻讦,大臣们对肃宗也多有放肆行为。如肃宗母妃不满“南人”专权,许积等便对大妃甚是无礼,尹鑴甚至建议“照管”大妃;又如尹鑴与柳赫然因“造车”一事政见不和,竟在肃宗面前喧争,场面极其不堪,左右骇然。
笔者于《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和《清圣祖实录》中分别发现有力证据,可以论证肃宗在位期间清朝认为朝鲜“君弱臣强”实有其事。康熙二十四年朝鲜边民“韩得完等二十八人违禁越江采参,复擅放鸟枪,将钦差绘画舆图官役打伤”,清朝罚肃宗国王白银两万两,“以警疎纵”。⑦《清圣祖实录》,卷124,康熙二十五年二月丁亥条,中华书局1985年本,第五册,第315页。其时恰在清朝的朝鲜使臣右议政郑载嵩得知清朝罚银一事,不报国王,径直呈文礼部为肃宗辩解,此举被清朝认为是“臣行君职,国王不能在其位,谋其政”。⑧[香港]黄枝连著:《天朝礼治体系研究(下卷):朝鲜的儒化情境构造,朝鲜王朝与满清王朝的关系形态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90页。《朝鲜王朝肃宗实录》转载清朝礼部奏给康熙帝之文曰:
夫彼国虽小, 君臣之分,繄岂独无?即使果有冤抑,该国王应上章自明,乞哀祈请,岂有幺麽卑贱,不告其君,轻弄笔端?皆由其国弱臣强,若非我朝护持。不知几经篡窃,鬼蜮面目,魑魅伎俩,其在彼国,既习为横逆,无所逃死,辄自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我皇上视薄海内外为一家,申大伦行大义,亦不容使外服,有此无君之臣,法在有司,必罪无赦,相应将郑载嵩等严拿,发与该国王从重治罪,竝将此情节,一一传与该国王知悉。①《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7,肃宗十二年闰四月二十九日壬午条。《清圣祖实录》对此则载之曰:
礼部题:顷朝鲜国陪臣郑载嵩等以察议奸民韩得完一案,为伊国王辨冤,具呈臣部。臣查朝鲜僻处东服,蕞尔一隅,当念累朝兴复殊恩……顾其君懦弱,其臣恣肆,积有重愆,应加严治……乃陪臣郑载嵩妄为其主求宽,无理已甚……果有冤抑,该王分属外臣,应上章自明,乞哀祈请,岂有幺麽卑贱不告其君而轻弄笔端,横开祸始,法在有司,必无可赦。相应将郑载嵩等严拿发与该国王,从重治罪。并将此情一一传与该国王知悉。②《清圣祖实录》,卷125,康熙二十五年四月癸丑条,中华书局1985年本,第五册,第334—335页。
郑载嵩为其主辨冤,不料却因“程序”问题而触怒了康熙帝,被冠以“强臣”之名,的确是有些冤枉。但清朝方面一贯认为朝鲜“君弱臣强”的说法,由此则显露无遗!
以上是对肃宗即位初年清-朝关系之主体框架的描摹,这一时期两国关系中另外一件比较重要的史事,即朝鲜得知清朝撰修《明史》(实际上是撰于明末的一些笔记、野史等)其中涉及“仁祖反正”一节时将其定性为“篡逆”。仁祖国王是为肃宗的曾祖父,因此向清朝“遣使辨诬,断不可已”。③《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5,肃宗二年正月二十八日辛亥条。朝鲜方面曾一度认为“辨诬”之举并不损害清朝利益,因此不难成功。大臣权大运言于肃宗曰:“(辨诬)于彼无利害,必可成矣,且彼中事,有赂则成”,④《承政院日记》원본252책,肃宗二年三月六日戊子条。只要向清朝相关人员多行贿赂,就必能得到批准。于是,康熙十五年,肃宗以福善君李柟为辨诬正使赴北京,请求康熙帝“命修史诸臣细考明朝行查始末及小邦(指朝鲜)前后申奏,删除诖误”。⑤(朝鲜王朝)郑昌顺等编纂:《同文汇考》原编卷 33,《陈奏一》,台北:珪庭出版社有限公司,1978年,第 2522页。却不曾料到,“礼部议,不准行”,⑥(民国)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526《朝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4584页。“辨诬”不但未得到清朝的准许,反而因朝鲜使臣私买中国史籍违反清朝禁令遭到斥责,康熙帝令“(肃宗)国王将私买史书人犯,逐一严拿详审,确议具奏”。⑦《清圣祖实录》,卷64,康熙十五年十一月己卯条,中华书局本,第四册,第820页。至于清朝为何没有满足朝鲜的“辨诬”请求,笔者以为,这与清朝不满“三藩之乱”期间朝鲜的某些表现恐怕亦不无关联。⑧此后朝鲜又多次派遣使臣请求清朝删改《明史·朝鲜传》中“仁祖反正”一节的“篡逆”论调,且直至乾隆四年(1739)朝鲜英祖国王在位时期才最终达到目的。可参见孙卫国:《清修〈明史〉与朝鲜之反应》,《学术月刊》2008年第4期。
朝鲜肃宗即位初年,恰值清朝爆发“三藩之乱”,因此,朝鲜出现了对清的秘密策略,以尹鑴为首的激进派甚至建议肃宗举兵进攻辽沈。清朝方面对此或多或少亦有所了解,⑨康熙十三年春“辽沈之人,虚传朝鲜人来袭,日夜恐惧,及使价(介)之入而后始定”,同年夏,北京亦有“朝鲜兴兵入来之说”。(参见《朝鲜王朝肃宗实录》卷1,肃宗即位年十一月二十日己卯条、十一月二十三日壬午条)。并采取了一些应对措施。如频繁派遣使臣至朝鲜,其频繁程度正如朝鲜大臣南九万所言,“三度敕行,五度使行,在于一年之内,前度吊祭、册封两敕,又将继来”,其名为出使,实则有监视审查之意,使得朝鲜不敢有大的动作。另外,清朝鉴于关外八旗军队大量调往南方平叛致使辽沈空虚,则在辽东沿海及清-朝边境一带修筑城堡,名为防备海寇,实则兼防朝鲜。①参见《承政院日记》원본244책,肃宗元年正月二十六日乙酉条。可见,清朝并未向朝鲜施以更大的压力,“而是尽量用一种柔性的手段使得朝鲜不走极端”,②柳岳武、赵鉴军:《康熙朝清韩宗藩关系研究》,《兰州学刊》2006年第5期,第36页。如康熙十六年为了表现对朝鲜使臣的优礼,特命工部修缮用于接待使臣的玉河馆。③参见(朝鲜王朝)孙万雄:《燕行日录》,载[韩]林基中主编:《燕行录全集》(第二十八卷),首尔:东国大学出版部,2001年版,第354—355页。如此则可以免生枝节,集中力量用来平定国内的叛乱。
清朝两度致祭显宗这一非常举动,间接引发了朝鲜国内有关“君弱臣强”的政治风波。尽管吴始寿有做出“臣强”说的重大嫌疑,但清朝方面一贯认为朝鲜“君弱臣强”也是实有其事。在清朝发生“三藩之乱”这一敏感时期,朝鲜肃宗以冲龄继位,朝鲜大臣中又不乏反清势力,因此清朝也甚是担忧属国幼主不能自断机务,受制于强臣从而做出叛清举动。
综上可见,朝鲜肃宗即位初年的清-朝宗藩关系还远未达到和谐的程度。两国彼此猜疑、防范,虽然表面上看似波澜不惊,但内里实则暗流涌动,并不平静!
直至肃宗国王即位二十年以后,两国的微妙关系才开始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缓和,其两次标志性的事件即为康熙三十二年为协助清军剿灭蒙古准噶尔部的噶尔丹军队,朝鲜“捐进鸟枪三千杆”,④《清圣祖实录》,卷158,康熙三十二年正月甲子条,中华书局本,第五册,第736页;《同文汇考》原编卷36,《请求》,第2774—2777页。以及康熙三十七年清朝海运粮米赈济朝鲜全国性的大饥荒⑤关于此次清朝赈济朝鲜事件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清-朝关系,可参见王桂东:《清康熙朝赈济朝鲜事探微》,载达力扎布师主编:《中国边疆民族研究》(第六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2年11月版。。至于说清-朝宗藩关系真正实现融洽,那恐怕则要向后推到乾隆年间了,而其时朝鲜肃宗国王早已薨逝,在位的则是他的曾孙正祖国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