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解把无尘袖,盛取残香尽日怜
——崔橹诗歌中的感伤美

2015-01-28 21:11贾逸璇重庆师范大学重庆401331
名作欣赏 2015年2期
关键词:蔷薇花莲花情感

⊙贾逸璇[重庆师范大学,重庆401331]

无人解把无尘袖,盛取残香尽日怜
——崔橹诗歌中的感伤美

⊙贾逸璇[重庆师范大学,重庆401331]

崔橹,晚唐诗人,风格清丽幽怨,伤感唯美。他的诗作以咏物诗为主,意象上多取残莲新柳入诗,偏爱柔弱偏僻之景;艺术手法上注重摹形传神,融典入诗;情感内蕴较丰富,多抒仕途之苦情,或漂泊流离,发思乡之愁情,或凭吊古迹,慨怀古之幽情。

崔橹感伤美意象艺术手法情感

“不耐高风怕冷烟,瘦红欹委倒青莲。无人解把无尘袖,盛取残香尽日怜。”(《残莲花》其二)①崔橹的诗歌正如其诗所言,宛如一朵残损的莲花,婉丽哀怨,“读之如咽冰雪,心爽神怡,能远声病,气象清楚,格调且高,中间别有一种风情,佳作也。”②可惜长久以来被世人忽视。本文将结合美学理论,从意象、艺术手法、情感三方面入手,尝试“解把无尘袖”,探究崔橹诗歌中的感伤美。

一、何谓感伤美

《说文解字》云:“感,动人心也”③,“伤,创也”④。“感伤”即是使心灵受到触动并感到悲伤。感伤文学是指作家在外在事物的触动下,引起心灵的创痛,从而在文学作品里抒发悲伤、忧郁、苦闷、哀怨等情感,使作品呈现出缠绵悱恻(情感)、悲苦凄凉(意境)和哀婉忧伤(言辞)等特征。⑤

感伤文学属于秀美的范畴,“是一种深沉的哀伤的表示,如深秋摇落的霜叶或达·芬奇名画《最后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⑥表现出无力挽留美好事物的惋惜感与无奈感,这种情感不同于消极颓废,相反,却是积极的体现,它表明人们对现实还未绝望以至于沉沦、冷漠。感伤对象的美好娇弱与感伤情感的澄澈雅静,共同构成了感伤的美学特质。英国诗人雪莱曾说:“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晚唐处在唐王朝的末端,面对江河日下的惨淡命运,整个社会弥漫着浓浓的感伤情绪,崔橹诗即反映了这一特征。

二、残莲新柳多垂爱,弱花僻草寄怨怜

崔橹诗中的莲花是娇弱无力的,多为凋零衰败的残莲,如:“倚风无力减香时,涵露如啼卧翠池。金谷楼前马嵬下,世间殊色一般悲。”(《残莲花》其一)⑦“倚”字显出其“无力”之态,莲香消减,点点清露似泪珠般饱含愁情。诗人借此生发开来,联想到玉环、绿珠,残莲成为薄命红颜的象征,充满了悲剧感。

对于盛开的莲花,作者的笔调也是哀婉的,如《莲花》:“影欹晴浪势欹烟,恨态缄言日抵年。轻雾晓和香积饭,片红时堕化人船。人间有笔应难画,雨后无尘更好怜。何限断肠名不得,倚风娇怯醉腰偏。”⑧荷花是朦胧轻盈的,首句中两个“欹”字展现了莲花的动态美;荷花是清新高洁的,“香积饭”即佛家斋饭,荷花开在佛门也染得脱俗气质,“雨后无尘”更显洁净雅致;荷花更是愁苦哀怨的,“恨态缄言日抵年”,似有满腹愁情却不愿表露,只是醉倚清风,满脸娇怯。

崔橹共有咏莲诗五首,其中三首均为咏残莲:《残莲花》其一、《残莲花》其二、《惜莲花》,可见他对残莲的关注,对于盛开的荷花,崔橹并未将其塑造成开朗明丽的形象,而是“清明月照羞无语”(《岳阳云梦亭看莲花》)、“恨态缄言日抵年”(《莲花》)的娇怯愁苦模样。诗中的莲花美丽脆弱,具有感伤美的特质。

柳树也是崔橹诗歌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意象之一,如《新柳》:“无情柔态任春催,似不胜风倚古台。多少去年今日恨,御沟颜色洞庭来。”⑨《新柳》中的柳是柔弱愁苦的。首句中的“柔”即点明了柳的特征,又用拟人的手法,将杨柳比成弱不禁风的少女,随风摆动,倚靠在古台。诗人由今日洞庭柳联想到去年御沟柳,暗伤身世,心生憾恨。诗人多描写新柳,如《新柳》《临川见新柳》等,着重表现其柔美,并满载愁情,或有怀才不遇之屈,或有羁旅思乡之叹,从而使柳树带有强烈的悲苦色彩。

在内容上,崔橹诗歌意象的选取多以莲、柳为主,在特点上,则可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分析。从时间上看,崔橹多描写植物的初生期和衰落期,如《题山驿新桐花》《新柳》《临川见新柳》《暮春对花》《残莲花》等。生长期的植物是娇小柔弱的,衰落期的植物则是凋残零落的,都是生命力衰弱的阶段。作者似乎对夹在其中的繁盛期无动于衷,这或多或少体现出“亡国之音哀以思”的况味。

从空间上看,崔橹多选取偏僻冷落的植物,如山路上的桐花、木芙蓉,村路上的菊花,岸边渔家的梅花,僧院的蔷薇花等。如《和友人题僧院蔷薇花》其一:

何人移得在禅家,瑟瑟枝条簇簇霞。争那寂寥埋草暗,不胜惆怅舞风斜。无缘影对金樽酒,可惜香和石鼎茶。看取老僧齐物意,一般抛掷等凡花。⑩

“瑟瑟”为暗绿色,绿叶衬红花,更凸显蔷薇花娇艳。但生长在寂寥僧院,草木似都暗淡几分,更遑论花了,心中惆怅难遣,只得随风起舞,聊以解忧。“无缘影对金樽酒,可惜香和石鼎茶”乃点睛之笔,纵有惊世容颜,却无缘庙堂高阁惊四座,没奈何青灯古佛伴一生,为缓解心中愤懑伤慨之情,只好暂学佛庄,以求超脱,齐万物,等生死,无所谓花开花落、荣辱穷达。

这些幽山僻谷的花草无人欣赏,多表现出寂寥落寞的形象特质,如“丹凤总巢阿阁去,紫花空映楚云愁”(《题山驿新桐花》)、“试问更谁过野寺,无聊徒自舞春风”(《和友人题僧院蔷薇花》其三)、“神仙谁采掇,烟雨惜凋残”(《村路菊花》)等,不同于王维的“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的怡然自适,多带凄苦悲凉色彩。

三、形神兼备,融典入诗

崔橹善于状景咏物,对景物描写细致全面,尤为重视所咏之物情状的刻画。如:“晓红初拆露香新,独立空山冷笑人。春意自知无主惜,恣风吹逐马蹄尘。”(《山路见花》)⑪

这本是山路旁新开的野花,毫不起眼,崔橹则从动静两方面入手,细致地描绘了花的色、香、鲜、露,以及随风飘落追逐马蹄的形态,描写得十分全面。但此诗贵在将花人格化,“独立空山冷笑人”一句俨然将花看作了隐世高蹈、清高孤傲的高人雅士。儒家素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理想,若不逢明主,也绝不趋炎附势。此花生在路边,自开自落,面对悲苦寂寥的命运,它不甘、愤怒、绝望,任风吹逐,自甘堕落,宁愿追随肮脏不洁的马蹄尘土,此乃愤激之语,内含对世道不公的愤恨报复。崔橹将自身情感投射到所咏之物中,他笔下的物象也随之活了起来,而不再是毫无情思的一般植物了。

典故指诗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抒情用典可以增加情感内涵,写景用典则有助于细致描摹形态。崔橹诗歌中有不少典故,但令人称奇的还数咏物诗中的用典,如:

忍委芳心此地开,似霞颜色苦低回。风惊少女偷香去,雨认巫娥觅伴来。今日独怜僧院种,旧山曾映钓矶栽。三清上客知惆怅,劝我春醪一两杯。(《和友人题僧院蔷薇花》其二)

“少女偷香”“巫娥”均指男女偷情。据《晋书》记载,贾充的女儿贾午与韩寿私通,当时武帝赐贾充奇香,贾午窃取并赠予韩寿,被贾充发觉,遂成二人良缘。“巫娥”指“巫山神女”,据《高唐赋》记载,巫山神女曾与楚怀王幽会。此句写蔷薇花香气迷人,堪比御赐奇香,使少女为之惊讶,巫山神女为之绝倒,竟携雨觅伴而来,由此可见蔷薇花之娇艳动人。诗人并未直接描写蔷薇花有多香艳,而是通过描写偷香少女、巫山神女的反应,从侧面表现出花香之浓郁、姿色之娇艳,衬托出蔷薇花的可爱。

值得注意的是,崔橹并不拘泥于典故本意,而是围绕着景物的某一特点,利用典故中与此相关的部分加以融合阐释,从而使景物的形象更加生动具体,内涵情致更加丰富有趣。

四、穷困志士怀今古,漂泊游子伤别离

唐末皇帝残暴骄奢,宦官专权,兵连祸结。在动乱的社会环境里,崔橹空有才华却报国无门,在漂泊流离中,他或咏物抒怀,或思乡念亲,或咏史叹今,表现出复杂的情感。

(一)仕途之苦情

崔橹“大中时举进士,仕为棣州司马……悠悠乱世,竟无所成”⑫,虽然有官职,但他处在政治的边缘,没有干预朝政的发言权,因而经常会有价值无法实现的失落痛苦。具体说来,有以下几个层面:

1.难逢明主、不被赏识的哀怨自怜。如“不向横塘泥里栽,两株晴笑碧岩隈。枉教绝世深红色,只向深山僻处开。万里王孙应有恨,三年贾傅惜无才。缘花更叹人间事,半日江边怅望回。”(《山路木芙蓉》)⑬木芙蓉花开艳丽,有绝世之姿容,才高八斗的贾谊,在他面前也不禁羞愧低头,万里之外的王孙公子见了,也应懊悔不迭。可叹木芙蓉地处偏僻,开在幽山僻谷,无人欣赏。此诗借木芙蓉来比自己高洁的志向和杰出的才华,以木芙蓉隐在深山、少有人知的境遇比拟自己不被明君赏识的境况,充溢着难酬壮志的抑郁伤感。

2.韶光易逝、功业未建的惆怅惘然。诗人为寻求自己的价值努力过,但生逢乱世,功业难建,在青春不在的伤感中又添抱负难展的惆怅,崔橹有不少咏怀诗是直接表达这种人生空漠之感的,如《述怀》道:“白首成何事,无欢可替悲。空余酒中兴,犹似少年时。”⑭此诗的三、四句分别对应二、一句,以“酒中兴”对“无欢”,以“少年”对“白首”。人生苦短,韶华易逝,如今已是鬓发斑白,年老力衰,难续旧梦,只得借酒消愁,在醉意熏扰时,重温少时的豪情壮志。

3.仕与隐的矛盾。既然仕途上难以实现人生理想,不若归隐,投身佛道,远离尘世喧嚣和尔虞我诈,落得清闲自在。如《春晚岳阳言怀》其二:“……虚舟尚叹萦难解,飞鸟空惭倦未还。何似不羁詹父伴,睡烟歌月老潺潺。”作者此时虽有官位,但已心生退意,渴望像范蠡一样泛舟湖上,如渊明一般归隐田园,或许现实条件仍无法达到,倒也可以作伴詹父,钓千岁之鲤,放浪形骸于自然之中。

为何“萦难解”?崔橹在《过南城县麻姑山三首》⑮中进行了详细阐释。

其二云:“诗手难题画手惭,浅青浓碧叠东南。尘愁世界忙心在,霞伴神仙稳梦酣。雨涕自悲看雪鬓,星冠无计整云。家风负荷须名宦,可惜千峰绿似蓝。”

其三云:“差烟危碧半斜晖,何代仙人此羽飞。高袖镇长寒柏暗,古祠时复彩云归。红尘鞭马颜将换,碧落骖鸾意有违。声利系身家系念,今生辜负六铢衣。”

传说麻姑山是麻姑升仙的地方,诗人路过此地,深感麻姑山的幽静秀美,联想到神话传说,不禁心向往之,也学她麻姑修道成仙,可叹自己已是鬓白如雪,而且“家风负荷”、“声利系身家系念”,顾及到声名利禄和一家老小,不敢轻易归隐,纵使“碧落骖鸾”也只得拒绝,不能带上道士“星冠”,终究辜负佛家“六铢衣”。

渴望建功立业却是仕途黑暗、难逢明主,想退隐乡间却又顾虑俸禄不保、连累妻小。崔橹经常陷于仕隐的矛盾之中,说明崔橹已对原有的登科取仕的人生理想产生动摇,转而希冀从山林江湖中寻求解脱。可惜他终究不如陶潜那般旷达潇洒,能够恬淡得接受乡间生活。这种仕与隐的矛盾始终未得到解决,诗作的情感基调仍然以苦闷、哀怨、纠结为主。

(二)思乡之愁情

崔橹家住湖北,为求取功名,经常离家别友,而且科场黑暗,前途渺茫,到了后期,社会环境更加动荡,战乱频仍,有家难归,诗作题目就透露出崔橹终日漂泊、无所定居的生活状况,如《过蛮渡溪》《重日次荆州南路经武宁驿》《过南城县麻姑山》《春晚泊船江村》等。《过蛮溪渡》云:“身随远道徒悲梗,诗卖明时不值钱”,由此可见诗人漂泊生活的窘迫。“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崔橹的许多作品中都抒发思乡之愁情。

夜深人静时,孤独寂寥的诗人容易思乡,如:“一支清急万山来,穿竹喧飞破石苔。梦在故乡临欲到,声闻孤枕却惊回。多愁鬓发余甘老,有限年光尔莫催。缘忆旧游相似处,月明山响子陵台。”(《宿寿安山阴馆闻泉》)⑯恼人泉水不解意,徒作喧嚣扰苦魂。欲归不得的故乡却是欲梦不能,与寻常的思乡之情相比,就更增一分难度,更添一分浓度。在社会的大背景下,有许多像崔橹一样的人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崔橹的这些诗作表现了游宦流民对家乡的眷恋,反映了他们对安定生活的向往。

(三)怀古之幽情

在国运将颓的时代大背景下,文人们对未来不抱希望,转而回顾昨日辉煌,在凭吊古迹中抒兴衰之慨,寓时事之讽。崔橹的咏史诗大多表达此类情感,有评价朝政得失的,如:“障掩金鸡蓄祸机,翠华西拂楚云飞。珠帘一闭朝元阁,不见人归见燕归。”(《过华清宫》其二)⑰“障掩金鸡”言安禄山事,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明皇每宴,使禄山坐于御侧,以金鸡障隔之。”足见玄宗对安禄山的宠爱。崔橹对此生发感慨,认为玄宗不辨忠邪,终被安禄山所害,仓皇而逃。崔橹借安禄山事警醒当今圣上,应防微杜渐,明辨是非,不可宠信奸臣,否则会为祸乱埋下根源。

更多的咏史诗则是抒发昔盛今衰之慨,《过华清宫》其一曰:“草遮回磴绝鸣銮,云树深深碧殿寒。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杆。”御辇不来,鸣銮绝响,草木的茂盛与宫殿的寥落形成对比,更增沧桑之感。后两句化用李白诗句:“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据说玄宗曾与杨贵妃夜半于长生殿倚玉栏杆私语密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可是如今,雕栏玉砌仍在,朱颜却已无踪,徒剩一轮明月自来自去,荒寂可悲。此诗表达诗人对君王佳人恋爱的唏嘘,对君王后期昏庸统治的惋惜,在凭吊古迹中产生昔盛已逝的慨叹。

总之,崔橹诗歌以咏物诗为主,多托物言志,借物抒情,也有不少言怀诗,主要抒发仕途上不得志的苦闷、年华已逝却功业未建的惆怅以及仕与隐的矛盾,羁旅行役诗多表达思乡之情,咏史诗则感慨古今兴亡、讽喻时事。此外,还有一首送别诗《三月晦日送客》,表达了对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

欧阳修云:“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⑱,晚唐是感伤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整个社会都流露出浓郁的末世悲凉之感。崔橹的诗歌多选取柔弱幽僻的意象,情调忧郁哀婉,折射出晚唐偏爱感伤的时代审美心理。

①⑦⑧⑨⑩⑬⑮《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均出自第2153页。

②⑫⑭辛文房:《唐才子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3页。

③④许慎著,汤可敬编:《说文解字今释》,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1475页,第1106页。

⑤文永成:《感伤美浅论》,《广东青年干部学院学报》1996年第2期,第69—72页。

⑥朱光潜:《悲剧心理学》,《朱光潜全集》第二册,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91页。

⑪⑯⑰《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48页。

⑱欧阳修:《六一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9页。

作者:贾逸璇,重庆师范大学本科生。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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