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建伟[吉林大学文学院,长春130012]
英雄为何愤怒
——《伊利亚特》阿基里斯形象新解读
⊙佟建伟[吉林大学文学院,长春130012]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塑造了一位参加特洛伊战争的半神英雄阿基里斯,他是希腊联军的第一勇士,具有鲜明丰富的性格。史诗围绕阿基里斯的“两次愤怒”展开故事情节,本文结合希腊历史背景,着眼古希腊同性恋的文化传统,借助相关素材以新的视角重新分析阐释阿基里斯这一英雄人物,揭露阿基里斯愤怒被长期忽视的原因。
阿基里斯两次愤怒平等意识同性恋文化传统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塑造了具有丰富性格特征的阿基里斯这一人物形象,作者以“女神啊,请歌唱珀琉斯之子阿基里斯的致命的愤怒”①来开始史诗,接下来又围绕阿基里斯的“两次愤怒”展开故事情节。
阿基里斯是珀琉斯和女海神忒提斯(导致特洛伊战争的金苹果事件,就发生在二位的婚宴上)的儿子,在特洛伊战争中是决定着希腊能否战胜特洛伊的关键人物,死于擅于放箭的特洛伊小王子帕里斯之手。
据神话记载,忒提斯生完孩子后,都要把自己的孩子沉浸在冥河水(一说天火)中,阿基里斯也有过同样的遭遇,他的母亲将他头向下全身浸泡在冥河水中,唯独脚踝没有被浸泡到,这也最终成了阿基里斯的致命之处。
或许母亲忒提斯早已知道关于阿基里斯两种命运抉择的预言——要么会在战争中立下功劳,成为战场上的大英雄,但会很年轻就战死沙场;要么生活得很平静,没有什么显赫的声誉,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所以忒提斯想尽办法不让阿基里斯参加战争,因此她把他送到斯库罗斯岛,在岛上的一个王国中男扮女装,厮混在众多女性中。根据神谕,如果阿基里斯不参战,希腊将无法攻破特洛伊,因此阿伽门农便派人前往斯库罗斯岛寻找阿基里斯,但是在重重的包装掩饰之下想辨认出阿基里斯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奥德修斯便利用男性与女性对于不同事物有不同的喜爱程度的方式(具体利用男女对待兵器的喜爱程度),找出了阿基里斯。
众所周知,古希腊早期神话也塑造过众多的英雄人物形象,有的也在我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早期神话中的英雄有一个类型化的特征,那就是不服从天神的统治,嫉恶如仇,天然肩负拯救人类的重大使命,往往不具有鲜明的差异性,成为呆板的象征符号系统。而《伊利亚特》对阿基里斯形象的塑造着眼于诸多细节,以此来彰显阿基里斯独具一格的神采。《伊利亚特》对阿基里斯的描写突破了其固化性格,而多维性格的塑造使阿基里斯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在众神之中脱颖而出,成为绚烂夺目的“这一个”。
尽管阿基里斯在众神之中脱颖而出,但人们对他的评价却不尽相同,黑格尔认为阿基里斯是具有与众不同的、丰富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关于阿基里斯,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人!高贵人格的多方面性在这个人身上显出了它的全部丰富性’……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②而维科则称阿基里斯为无情的王者③。那么我们该如何认识阿基里斯呢?
史诗《伊利亚特》塑造的阿基里斯这一人物形象具有勇敢无畏的典型性格。面对两种命运的抉择,他毅然选择了成为战场上的英雄,而没有顾忌早早死去的预言。而对他命运的抉择起到决定性因素的可以说就是那著名的“两次愤怒”。
阿基里斯一怒为“红颜”——女奴布里塞伊丝。阿伽门农毫无顾忌地要抢走阿基里斯的这一战利品,而且是他心爱的人,他怎能不怒?他对阿伽门农说:“你这个无耻的人啊,我们跟着你前来,讨你喜欢,是为墨涅拉奥斯和你,无耻的人,向特洛伊人索赔你不关心。你竟然威胁我,要抱走我的荣誉礼物,那是我辛苦夺获,阿开奥斯人敬献的。每当阿开奥斯人掠夺特洛伊人城市,我得到的荣誉礼物和你的比相等;是我这双手承担大部分激烈战斗,分配战利品时你得到的却要多得多。”④愤怒的后果就是阿基里斯与阿伽门农斗气,退出战争。阿基里斯二怒为挚友——帕特洛克罗斯,自不量力的帕特洛克罗斯不忍看着自己同胞的死去,遂穿上阿基里斯的盔甲冒充他杀进战场,最终惨死在特洛伊王子赫克托尔之手,阿基里斯痛不欲生,他愤怒了,决定与赫克托尔决一死战。
表面上看去,似乎阿基里斯两次愤怒一为红颜、一为挚友,其实进一步深入思考,我们不难发现阿基里斯两次愤怒的深刻内涵,即对平等权利的维护和捍卫。第一次愤怒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心爱的女人要被他人掳去,而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荣誉,为了捍卫自身的平等权利以及对于阿伽门农缺乏平等意识、以王权践踏平等的行径表示强烈的抗议和回击。
阿基里斯的第二次愤怒则是因赫克托尔杀死了自己挚爱的友人帕特洛克罗斯,痛不欲生的阿基里斯愤怒地要与他决斗,这是一次为了救赎爱情与友情的愤怒,这一次并不仅仅是为了维护个人平等,而更多的是为了捍卫英雄平等,英雄平等可以大致理解为无论出身如何,都要平等地接受命运的裁判。
可以说,阿基里斯“两次愤怒”的深刻动因都是对于平等权利的追求和捍卫,由个人平等向英雄平等的升华在阿基里斯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翻阅古希腊古老神话和史诗,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有大量同性恋现象的描写,但我们说这种所谓的同性恋现象完全不同于今天现代意义上的同性恋,裔昭印先生在《论古希腊男人与少男之爱》这篇文章中指出,它是古希腊世界成年男子与少年男子之间基于精神上爱慕的一种特有的表现形式,一般流行于贵族阶级和富有公民中间。历史学家们大致认同:公元前6世纪至4世纪是古希腊男性同性恋最为盛行的时期。
希腊神话中众神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无欲无求,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与人同性的,具有和普通凡人一样的七情六欲,这不免会使我们联想到宙斯。宙斯可谓一位情种,在古希腊神话中通过各种方式与众多
女子演绎了说不尽的爱情,除此之外,他还有自己的同性之爱的对象——特洛伊王室的一位俊美的王子伽尼墨得斯。考古学家们在希腊中部一个村庄附近的神庙遗址中发掘出一个陶瓶,在这个陶瓶身上宙斯和伽尼墨得斯在一起的场面清晰地显现着。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作为古希腊特定历史时期社会生活的反映,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渲染、黏着上古希腊的社会风气、文化传统,因而荷马史诗中也有对同性之爱的详细描写。如阿伽门农为平息因自己的言行致使阿基里斯愤怒退出战争而向阿基里斯道歉央求他返回战场时,送给阿基里斯的礼物中就有一批男奴。当阿基里斯得知自己的好友帕特洛克罗斯被赫克托尔杀死时,“阿基里斯一听,陷进了痛苦的黑云,他用双手抓起地上发黑的泥土,撒到自己的头上,涂抹自己的脸面,香气郁烈的袍褂被黑色的尘埃玷污。他随即倒在地上,摊开魁梧的躯体,弄脏了头发,伸出双手把它们扯乱”⑤。他决定为挚友帕特洛克罗斯复仇,他对母亲说:“现在你将要为失去儿子悲痛万分,你将不可能迎接他返回亲爱的家门,因为我的心灵不允许我再活在世上,不允许我再留在人间,除非赫克托尔首先放走灵魂,倒在我的枪下,为杀死墨诺提奥斯之子把血债偿还。”⑥他发誓一定要把赫克托尔的兵器作为祭品来为友人帕特洛克罗斯举行葬礼。可以说正是因为他的好友帕特洛克罗斯穿上他的盔甲冒充他杀进战场,才最终死在特洛伊王子赫克托尔手中,他源自于救赎爱情与友情的愤怒才重新参加战争,并大败特洛伊,在决斗中杀死了赫克托尔并把他的尸首带回了自己的大本营。荷马史诗虽然没有明确点明阿基里斯与帕特洛克罗斯之间是同性恋的情人关系,但通过史诗的相关细节描写这种同性之爱的关系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我们说,正是阿基里斯与帕特洛克罗斯之间这样的同性之爱激发了阿基里斯决心杀死赫克托尔的勇气。我们还可以借助柏拉图《会饮篇》中斐德罗的话来理解这种同性之爱:“有爱情的人也不会眼见自己的情人陷入危险而不去营救,纵然是胆小鬼也会在爱情的激励下变成一名勇士。”“就我个人来说,我说不出有什么幸福比得上做一个温柔的有爱情的人,或者对有爱情的人来说,做被他所爱的青年。我该如何描述爱呢?爱就是对邪恶的轻视,爱就是对善的尽力仿效,假如没有爱,无论是城邦还是公民,都不可能从事任何伟大或高尚的工作。我敢说,如果一个人有了爱情,那么当他做了丢人的事,或者受旁人凌辱,在这个时候他会感到羞耻,但若是被父亲或者其他人看见,那么他会感到比较好受”,“只有爱能使人为了挽救他人的性命而牺牲自己”⑦。斐德罗所言在古希腊被称为神圣军团的底比斯军队里可以有很好的诠释,众所周知,这支军队由一百五十对战斗力强悍的同性恋者组成,他们认为,将相爱的战士编在一起,这样才能组成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部队,因为一个人是绝不愿在爱人面前丢脸的,而且他会为了保护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性命。
同样是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我们还可以看到鲍萨尼亚对于爱的划分,他把爱基本划分“天上之爱”与“世俗之爱”两种,其中“天上之爱”是对彼此优秀品质的爱慕,在男性与男性之间也可以得到表现。鲍萨尼亚对于“天上之爱”的诠释与苏格拉底认为“天上之爱”是涉及友谊的、高贵典雅的行为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大致都认为同性之爱,爱慕的是彼此优秀的品质。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希腊人的观念之中,爱可以理解为是对美的向往。少年是美的、健硕的,因而少年之美也是古希腊人追求和向往的,也就是对少年是充满爱慕之情的,因而年长者都渴望与美少年之间发生美好的爱情,这是希腊人对美的事物的渴望与追求,同性之爱是美的,因而无可厚非。西奥多·多伯勒说:“如果你不觉得古希腊人对少年的爱以及萨福对女性的爱高尚而神圣,那你就是在否定古希腊文化。在实现欧洲的自由和瓦解波斯帝国专制的过程中,这些崇高的爱情故事可比那些人类最辉煌的艺术做出了更大的贡献……若是你要抨击这种爱情,那你就是在摧毁这种文化,这种做法将被视为偏颇,并且是对该民族的诋毁。”⑧古希腊盛行同性恋现象,并推崇同性之爱,具有同性恋的文化传统,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阿基里斯与帕特洛克罗斯的同性之爱也是这一文化传统的体现。
通过以上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古希腊崇尚同性之爱的文化传统是解读阿基里斯人物形象的一个独特视角,是分析阿基里斯为友人而英勇参战的一个深层原因,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阿基里斯与帕特洛克罗斯的同性之爱是古希腊文化传统的一个鲜明彰显,对阿基里斯“两次愤怒”对平等权利的捍卫和英勇应战的传统视角阐释的同时,这一文化传统分析视角不容忽视,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荷马史诗勾勒出的这一精彩的英雄图景以及这位“民族精神的最充分的代表”⑨。
①④⑤⑥[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第8页,第476页,第478页。
②[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03页。
③[意]维科:《新科学》(上),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93页。
⑦[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4页。
⑧[德]汉斯·利希特:《古希腊人的性与情》,刘岩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72页。
⑨徐葆耕:《西方文学:心灵的历史》,清华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2页。
[1]徐葆耕.西方文学:心灵的历史[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0.
[2]裔昭印.论古希腊男人与少男之爱[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6(1).
[3]裔昭印.古希腊的妇女——文化视域中的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4][法]吕克·布里松.古希腊罗马时期不确定的性别[M].侯雪梅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5][英]狄金森.希腊的生活观[M].彭基相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作者:佟建伟,吉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基本理论问题研究、美学原理研究。
编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