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健[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653100]
“鬼气”中的人性省察
——谈杨杨小说《混沌的夏天》
⊙石健[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653100]
杨杨的小说成名作《混沌的夏天》,弥漫着一股“鬼气”,主要体现于通过夸张、怪异、阴凄的人物、事件、环境的描写,来暗示某种神秘的悲剧命运。小说流露出明显的忏悔情结,呈现出浓厚的世纪末景观。选取这样的创作角度,与作家力求探求发掘人性之恶的动机密不可分。而其最终指向,则是通过对人性恶的警醒,达到弘扬人性善的目的。
杨杨小说“鬼气”悲剧人性忏悔世纪末思潮
杨杨是一位活跃在当代云南文坛的较有影响与创作个性的作家。他的创作姿态显得很另类,即始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执著,坚守滇南故土,远离任何中心,从而成为独特的个体性存在。杨杨的创作,为云南文坛提供了新的文本范式和启示意义,值得深入研究。杨杨还是一个多面手,在小说、散文、纪实文学等领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遗憾的是,他尚未引起足够的关注。石健的这一组文章,为全方位地解读杨杨,提供了一定的借鉴意义。精神。
——王学谦(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云南著名作家杨杨,在1990年代以短篇小说走上文坛。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混沌的夏天》中的小说标题很耐人寻味,如“忧郁的死湖湾”“陷阱”“驴鬼和鬼驴”“臭话”“孤独的老洋房”“一个夜晚的奇遇”——似有一股阴风凄凄的“鬼气”扑面而来。这些作品的“鬼气”具体体现在,通过夸张、怪异、阴凄的人物、事件、环境描写,来暗示某种神秘的悲剧命运。收入集中的《混沌的夏天》(1996)是杨杨的成名作,也是一篇“鬼气”弥漫的作品。
小说以作家生长的杞麓湖为背景,诡谲地写出了湖泊周围众生的日常情态。十五岁的“我”,暑假来到父亲任站长的湖管站,经历了众多令人惊异的事件。整个故事笼罩着神秘的气氛。一位似真亦幻的美丽野姑娘,常在湖边出没,成为男人着迷的对象。有人说野姑娘是妖魔鬼怪,把男人的精血都吸掉了。而“我”则对其充满了好奇:“那天夜里,神秘的气氛一直围绕着我,让我闭着眼睛,放纵想象力。想象自己逐渐强壮的身体里一定有什么怪物来掀起莫名的激情,想象着那个比黑夜还黑的影子是一位漂亮俊美的姑娘……”即使别人告诫不要接近野姑娘,“我”还是试图“击破他们对我设置的防线,弄清隐藏在模糊的现实后面的蹊跷”。青春少年对情欲的渴望,对神秘的好奇,跃然纸上。
小说的主线,是围绕主人公二安来展开的。这同样是一个鬼魅般的形象——“鼻塌眼斜,脸大嘴小,白天像个怪物,夜间像个魔鬼”“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阴气。”后来,男青年乌里阿浪谎称野姑娘捕捞海草遇到了危险,二安毅然去施救,结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显然,描写二安的丑与怪,是为了突出其善良的品性以及“我”眼里“海神般的”乌里阿浪的恶行。二安的死没有唤起人们的同情,大家只是津津乐道于谁与野姑娘发生了私情,“对此事的兴趣不亚于关心他们自己的穿衣吃饭问题”。在“我”眼里,周遭世界的人们“是一群快乐的人”,但“似乎也很坏,很自私狭隘”,在对冷漠的人群进行批判的同时,隐含了对国民性的反思。
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深刻的自我质疑。“我”也曾随他人一起取笑二安。但“我”并不是毫无同情心,比如二安因缺钱讨不上老婆,偷了站里的网,被父亲严刑拷问。“二安不时抱住耳朵发出的惨叫声,让我心中发怵,产生人间地狱之感”。在“我”眼里,二安不是个老实人,但也不是个坏人,而“我”的父亲倒更像坏人。父亲如此残暴,以致让“我”产生了这样的心理:“每一天的夜晚和早晨,我的入睡和醒来都严重不安,好像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开始习惯于孤独地与自己的灵魂对话或忏悔。在对话或忏悔时,长时间地产生在床上与毒蛇搏斗的感觉。最后,以我流血而告终。”当二安死去后,“我”认清了乌里阿浪俊美外表下的龌龊灵魂,感到异常震惊,“那一夜,仿佛从我体内发出了几声既像人又像野兽在绝望时发出的尖叫声”。
以上怪异而又凄厉的描写,是“我”自觉地代替父亲等人而产生的赎罪意识的体现。这不由令人想起鲁迅在致李秉中的信中的名言——“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正如鲁迅研究者所说:“在这自我憎恶的深处,正隐藏着对于真诚的、自由的心灵世界的渴望。”“这‘憎恶’与‘渴望’,表现了一种挚爱,令人感动,又给人以难以言状的压抑感。”①尽管“我”在二安的悲剧中,只能说扮演了极次要的角色,但是却充分折射出“我”的自审意识。这对于一位少年来讲,虽然有些突兀,不过却正折射出杨杨对于人性之中恶的成分,尤其是对于自身恶性的异常警觉,这也不啻是对鲁迅穿越历史的振聋发聩的声音——“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狂人日记》)——在新时期的共鸣与回应。在一个缺乏忏悔传统的文化环境里,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来说,具有如此深重的忏悔情结与自审意识,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小说中还有这样的描写:“那天晚上,一切都显得很不正常,天空像生病一样,看上去很痛苦。二安的脸阴阴阳阳的,说不清是疑虑还是兴奋,或者说更像生病的黄昏。”这种阴郁的印象画式描写,呈现出典型的世纪末思潮裹挟下的景观。西方学术界普遍把世纪末思潮认为是现代主义文学的肇始,是一种“文化情绪、文明感受、个人境遇、生存体验,是一种形而上的文化现象”②。这种世纪末思潮在文本中,主要象征着人生与世界的没落,具有强烈的悲剧意味与伤悼色彩。从“我”的忏悔中,亦可瞥见世纪末思潮肇始之作——法国作家缪塞的小说《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的影踪。
世纪末思潮同时带来审美意象的变化。自从波德莱尔推出诗集《恶之花》以来,古典美学规范受到了巨大挑战,以丑恶意象为显著特征的“审丑”意识不断涌现。其后的现代主义作品,更是把这种“审丑”倾向演绎到了极致,这与现代主义对人的卑微、丑恶、污秽一面的高度关注是分不开的。对于丑、怪意象的偏好,在《混沌的夏天》中被展示得淋漓尽致。在杨杨此后的小说中,丑恶的事物、阴暗的动机、犯罪的欲望经常共存,传递着一种独特的现代主义“荒原”体验,“表现了现代人对与生俱来的人本困境的深切自觉”③。总之,浓郁的世纪末思潮烙印,既使杨杨的小说文本意义呈现出丰富的多维性,也有助于对人类命运神秘性的探讨。
应该注意到,杨杨的创作始终充满悲悯情怀,以写恶为特征的“审丑”意识,并非对恶的渲染,而是出于对人间博爱的呼唤。他曾在长篇小说《雕天下》的后记中,这样谈及自身创作的动机:“这里的许多山林和村寨,在我的眼里好像时常飘浮着梦魇一般的气息,这里的人更多地好像还生存在半神半人的世界里……这是一个充实而丰富的世界,承载着人性中某些最美好和最邪恶的元素。我们作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写作者,正好可以从中去发现、保存、保护、演绎那些最宝贵的人类经验。”虽然从本地文化中发掘“最宝贵的人类经验”的愿望极为强烈,但具体体现在文本中,杨杨创作的着力点是通过充分展示与发掘那些“最邪恶”的因素,来弘扬世间的美与善的。其小说中的“鬼气”,于此可以找到破译的途径。
《混沌的夏天》如此结尾:“我的思想一直因此混乱而翻腾,满脑子充斥着不明不白的东西,孤独地自个儿重复讲述海边一个个无意思的故事。”“十五岁那年夏天,是一团模糊的风景,我从那一团风景中走出来,长大了。”“混乱”与“模糊”,契合了小说标题中的“混沌”。作家毕飞宇谈到自己的作品时曾说:“如果《平原》有什么让我不满意的,恰恰就在此,它混沌得不够。”他还以《红楼梦》为例,用“混沌”与否,作为评价作品是否伟大的标准:“《红楼梦》只能意会……它是真正把写实和混沌结合得完美无缺的一部巨著。”④他所谓的“混沌”,应该是指与写实相对的,较为虚幻和蕴藉的一面,正是这一面使作品的内在张力得以扩大。那么,杨杨以“混沌的夏天”来命名自己这篇小说,乃至首部短篇小说集,实际上已然是重视“混沌”在小说中的作用。特别是以“鬼气”为明显的标记氛围,以心理分析、意识流、变形、戏仿等现代手法写出来的小说,充满了对现实人生的荒诞、迷茫与困惑的感受。这种颇具先锋性的写作尝试,自然使他的小说呈现出很强的张力,具有更为丰富的解读空间,也预示着杨杨作为一名优秀小说家的潜力。
今天,杨杨作为当代云南文坛的小说名家,已经创作了体裁多样、数量颇丰的小说。作为其明显辨识度的,就是一股股挥之不去的“鬼气”,无论主题、氛围还是叙事手法,都有一种迷离惝、诡谲奇异的气息,从中折射着他对人性探究的不竭努力。
①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页。
②肖同庆:《世纪末思潮与中国现代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页。
③解志熙:《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16页。
④於可训主编:《对话著名作家》,河南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77页。
作者:石健,文学博士,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