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之路

2015-01-28 16:15向明伟
短篇小说 2015年2期
关键词:春牛车厢火车

◎向明伟

回乡之路

◎向明伟

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我的钥匙

碰撞的声音

听见我

仿佛是个有家的人

——猫屎咖啡《离家的人》

铁轨上好像有无数沟坎,人钻在火车里,只能哐当地跟着跑。就这样,跑进了谷城地界。

和徐春牛熟悉后,我还是谢绝了他的零食。那个金黄耀眼的鸡腿,后来转到了父亲手上。不一会儿工夫,他就啃得只剩下了一截细细的骨头。从广州过来的数个小时,一路拉呱,这两个原本生在一个村庄的男人,已经兄弟相称,把我这个女孩晾在了一边。

父亲再次撕开啤酒的拉环,惬意地将那种黄色液体灌进喉咙,那还是徐春牛的。父亲近乎唠叨地说,他预备的食物,堆叠在行李架的最下层。过道之间塞满了乘客,取来分享实在不易。但我知道,除了几身御寒的衣裤,包囊内并无其他东西。他把回乡视作轻巧幸福的事情,陶醉其中。当然,他并未视我为累赘,只是一种惯常的兴奋,让他有些忘乎所以。接下来,他至少承诺了三遍,回村以后,请徐春牛喝酒。

爆满的人群,制造出一种类似雾状的水汽,覆盖了车厢两侧的窗户玻璃。令人沮丧的晦暗色调,渐渐消解了令人眩晕的吵闹。每过一会儿,我就扬手朝冰凉的玻璃抹上一次。透过那小块明亮的地方,我看见天地间扬起了雪花。在铁轨两侧,在开阔的小平原上,来不及消融的雪花,正在改变着土丘和房顶的颜色。

这是一趟加开的老式绿皮火车,它像一个和善的老人,沿路谦让着所有呼啸而过的正点车次。那些急于回家过年的牢骚、谩骂,只不过是它肠胃间的阵痛,结果依旧是漫长的等待。车速再次放缓,在那个瞭望口上,我望见了冬日原野上的喜鹊,它们在暮色将至的雪地飞来飞去。

徐春牛是一个从事雕刻的匠人。

他这样对父亲说,银行、电信、酒楼,包括南方各级政府门前的石狮子,都可能是他们雕刻出来的。他准确地使用了他们这个词语,想证明他并未吹嘘。“那是南方一家极具规模的石雕艺术品公司。”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们。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父亲喝干了易拉罐里最后一滴啤酒,涨红的脸上有些激动。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看过王宝强演的那个电影。现实的囧境不再搞笑。上车以后,我们软硬兼施,撵走了占据着我们座位的老乡。他们的手上拿着和我们价格均等的车票,但运气只赐座于其中的小部分人。我们喘息未定,那些站立的乘客突然像狂风席卷的麦田,整齐地朝后仰去——嘶鸣的火车,在薄暮中告别了广州。

我妈一定离开了火车站广场,她将孤独地挤上公共汽车,赶回租屋。她已经多年没有回家,父亲在网上抢到了两张车票,最后滞留的依然是她。“反正习惯了,工厂有班可加,还三倍的工资……”她收拾着行囊,眼圈泛红,后来她长久地停留在洗手间里,任凭哗哗的流水声从紧闭的门后传出。她沉默着,坚持送我们去车站。当进站的人潮裹挟着我们到达检票口,她的身影就完全地消失了。

“多带孩子回家,这是我们大人该做的事情。”徐春牛的话引起了父亲的共鸣,但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孩子,好像他没有孩子似的。

我的确对老家缺乏清晰的印记,现在,它就藏在那些水汽覆盖的玻璃后面或前面,一分一秒地逼近身边。有好几次,语文老师夸奖我的作文写出了真情实感,在课堂上,她把那篇编造得花红柳绿的文章,抑扬顿挫地朗读了一遍。我在其中想象了一番老家的模样,成功地集结起一群猴子和狐狸,它们在后山的密林里闹腾,搅得村民寝食难安……父亲读后笑翻了天。他甚至还说,今年春节一定带我去林子深处,去套一趟狡猾的兔子……至于其他稀奇古怪的动物,可能会有,但现在,还不见长出来。他深情地描述了一番原本是庄稼地的后山,“小麦、包谷、红薯和土豆,什么都种,那里的空气中始终飘散着旱粮的香味。现在,人都来城里,沃地荒成了林子。”

我们忽略了我妈的感受,她似乎遭受了不小的伤害,神经质地哭了起来。十年之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唯有奶奶还活在老家。我没有把这个独处的老人写进作文。毫无疑问,我爱奶奶,爱她的寂寞和坚强。我只是奇怪地觉得,倘若如此,恐怕我妈会加倍难受。

正如老师断言的那样,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女生。五岁左右,父亲把我带离了村庄,如果硬要说那是我的老家,这似乎显得有些牵强。现在离家渐近,车厢里充斥着一片似曾熟悉的乡音。我努力聆听着满耳的喧嚣,渴望把它们变成可以感知的乐趣。然而,它们最终成为了催眠的音乐——我趴在堆满零食和饮料的台面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醒来以后,父亲和徐春牛已经非常熟络。可以肯定的是,父亲十分欣赏徐春牛的职业,他说徐春牛完全称得上一个艺术家。他居然提起了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的名字。这在空气浑浊的车厢,多少有些可笑。

父亲大约也就仅仅知道罗丹而已。在我们狭窄的租屋,真的存放着一尊罗丹的雕塑作品。那个托腮思考的裸体男子,是一尊小小的石膏赝品。去年夏天,父亲把它像宝贝一样从工地捡了回来。当时我正利用暑假,白天在青少年宫刻苦地学习素描。傍晚时分,他抱着他的宝贝,来不及换下沾满灰浆的衣裤,就大大咧咧地走入了我的房间。我盯着他看。我高兴极了。我妈在厨房烧制辣香呛鼻的家乡菜肴,我还以为,只有她还留意我十四岁的生日,然而父亲带来了最好的礼物。

“像你这样的建筑工人,才算得上城市真正的雕塑家。”徐春牛夸了父亲几句。

我后来知道,父亲是了解徐春牛的。在那个村庄,少年的他们有很多机会一起捣蛋、玩耍,建立起深厚的情谊。

“石艺传家的徐春牛后来成了雕刻墓碑的匠人,他很会耍弄一些神神叨叨的环节,这样便可以从主家手上弄到更多的钱物。”父亲淡淡地说。

他抛下土地和奶奶,到广东做建筑工人,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奶奶大抵这样讲过:“不去城里,好啊,你老婆要飞了。”村里“飞”了老婆的男人不在少数,父亲痛定思痛,满腹纠结地带我去了南方。那时他嫉妒徐春牛这样的人,他们凭借手艺,可以在家逍遥度日,完全不必远走他乡。

火车像个笼子,把所有人弄得没了脾气。犯困、打盹、吃喝、打嗝、放屁……徐春牛上演着这些环节,他躺在台面上,抱头睡了一觉。醒来后,他说:“如果不是村主任叫我回去,雕刻一尊喜神,我才不回呢!”

“喜神是个什么?”我们很是迷惑。

“村里修路,你们总知道吧?”徐春牛说。

“我们都捐了一些钱呢。”我插嘴道。

“修的水泥桥还跨过了翠河。”徐春牛说。

“这个我知道,当年那河还淹死过人呢。”父亲说。

“我家在村尾,那路咋修也沾不上边。我跟村主任讲,要是那路能绕去我家,我免费在桥头雕刻一尊喜神。”他咧嘴一笑,继续说,“我为他爹修过墓碑,可长他脸了。但这尊喜神长啥样儿,我心里没底。你说,我总不能整成狮子的模样吧……”

听着他们的谈话,我忽然想起谷城苍茫的雪地,想起那群活泼的喜鹊。我说,“雕一群喜鹊吧,吉祥如意!”

暮色再次贴在了窗外,车厢里依旧被苍白的灯光照着。车厢一头传来勺子敲打餐车的声音。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间,售卖晚饭的乘务员吆喝着,辟出了一条通道。父亲站起来,他掏钱买了三个盒饭,把其中一盒递给徐春牛。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接听后,他说是奶奶打来的,问走到哪了。环顾四周,他只能回答在火车上。我们不知道具体位置,除了乘务员挥勺的响动,身边异常安静。他断断续续地说:“有这种事……怎么会呢?明天过除夕了……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徐春牛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坐定后,他说:“我不再雕刻墓碑了,我发过毒誓。后半辈子我只雕喜气的东西。前半辈子我怀着恭敬,为村里老辈人树碑,后来情况变了……我受不了那些,没法正经为回村的年轻人做事,他们在外头出了事,死了,鲜活的人成了一捧灰。我受够了,我发过毒誓……”

父亲缄默着,满怀悲悯地注视着徐春牛。我也惊讶地望着对面那个男人,他在深夜低语。此时,车厢两头逼进的寒气让所有人蜷起身体,抱紧了自己。火车的速度明显放缓,大约滑行了一分钟,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再次临停在一条峡谷的深处。

一个幼儿哭了起来,她的声音在昏睡的人群上空流动,饱满清亮,满怀委屈。我想起多年前离家的自己,眼睛不禁潮润起来。我爸伸手拍了拍徐春牛的肩膀。“睡吧!”他说。不约而同地,他们把手抱紧在胸前,向后仰去,闭上了眼睛。幼儿的哭声微弱了,变成了呓语。我也再次把头埋在了小台面上。

清晨醒来,我们发现徐春牛不见了。他的座位上盘踞着一个凶悍的胖女人,她不断地拨打着手机,双手像抹布一样,烦躁地敲击着窗户玻璃。她吼道:“老娘也想快呢,这快得了吗?”接着,她开始咒骂这趟慢如老牛的火车。她嘴里飞溅的唾沫,几乎砸在了我们脸上。

达城到了。这个终点站的上空正飘着繁密的细雪。然而,除夕的氛围也趋于浓郁。盛装的人们正匆忙地赶路回家。在鼠灰色的云影下面,不时传来爆竹的闷响。

我们走出站台。我张开双臂,欢快地跑到了广场,去迎接南方难见的胜景。

父亲接听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是徐春牛打来的。

“他在前一站下车了。你奶奶昨晚告诉我的事,有人打电话也告诉了他:前几天,村主任的儿子在云南的工厂中毒身亡。现在,人家正盼着他回家树碑呢。”父亲用温柔目光持久地望着我,带着鼓励,“我理解徐春牛。你十岁那年,他儿子死在了外边。一晃五年过去了,怎么忘得了呢?”

刚刚涌来的喜悦,忽然收敛了起来。我紧紧地依偎着父亲,悄悄攥紧了他的手腕——只有这样,我似乎才觉得安全,才不致走失在这片土地上边。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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