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里的比尔·克林顿

郑惠文

1999年初春的一个早晨，詹姆斯·波谢克按响了白宫西厢房的门铃。一位陆战队士兵迎接了他，“波谢克先生，我们正在等您。”

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刚刚从莱温斯基丑闻中抽身的美国第42届总统比尔·克林顿并不轻松，这是他第二任任期的第3年，而10天前，他才仅以17票的优势在众议院对他的弹劾中勉强保住总统一职。

此时，正在走进白宫的纽约建筑设计师波谢克或许是力挽他声誉的救星。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将合力建起一座冠以克林顿之名的总统图书馆，而这是克林顿卸任后名垂青史的唯一机会。

带着事务所其他两位设计师，波谢克与克林顿的会面在私下进行。他们一拍即合，克林顿为了讨论图书馆选址甚至推迟了他接下来半小时的会议。

“事实上总统应该对我们不陌生，”波谢克告诉《博客天下》，“他之前还打电话给切尔西，他和希拉里的独生女，问她对我们的看法。切尔西告诉他：‘我爱死了他们在斯坦福大学设计的坎托艺术中心，我要在那儿结婚！那时总统就已经考虑选择我们了。”

10年后，切尔西结婚的地方并不是坎托艺术中心，但她的这句话却给正思索是否让波谢克事务所设计自己图书馆的克林顿打了一剂强心针。

“第二天，《纽约时报》头版出现了克林顿与我们在门口遇见的几位政府要员进行会议的照片，我们的办公室则摆着另外一张我们与总统的合影。”波谢克回忆。

莱温斯基的蓝裙子在哪儿

总统图书馆属于谁？

从1986年起，为了减轻美国国家档案和文件管理局的负担，总统图书馆都是由私人出资建立，然后捐赠给政府。在克林顿图书馆之前，美国国家档案和文件管理局掌管着以往的10个总统图书馆，包括胡佛、罗斯福、杜鲁门、艾森豪威尔、肯尼迪、约翰逊、福特、卡特、里根和布什，同时监管着尼克松图书馆，因为它是私人出资运营的。

20世纪40年代起，每位美国总统卸任后都会私募资金为自己建立一个图书馆，由国家档案局管辖，保存其任期内的所有档案文件，以便此后研究美国各时期政治、经济、外交、军事等历史要素。这一举措由富兰克林·罗斯福提出，他在1941年主持修建的位于纽约州海德公园的图书馆是美国第一个总统图书馆。随着时间推移，保存档案不再是总统图书馆的唯一功能，建立一座为后人所褒奖的纪念馆成为每位总统卸任前的最后一项庞大工程。

1999年那个初春之后，超过一年的时间里，从东岸到西岸，美国的知名建筑师在人们无尽的猜测中谨慎地争夺这座造价1.25亿美金的克林顿总统图书馆的设计机会。

在历任总统图书馆中，克林顿最爱的是贝聿铭设计的约翰·肯尼迪纪念馆，然而他向这位华裔设计师发出的邀请却被后者以不打算再做第二个总统图书馆为由婉拒。寻找建筑师的计划被政务繁忙的总统拜托给自己的朋友们，曾为白宫做室内装潢的设计师卡基·霍克史密斯向克林顿推荐了波谢克的事务所。

“我们当然被禁止向媒体透露任何一点儿风声，而且我们自己其实也拿不准，并没有什么官方委任书之类的文件，”波谢克说，“曝光之后媒体一拥而上，他们最喜欢问我的问题是：‘你们到底会不会把莱温斯基的蓝裙子放进博物馆里啊？我只能哭笑不得地回答：‘不，不会，坚决不。”

依照在总统故乡所在州选址的惯例，克林顿的图书馆定址在阿肯色州首府小石城。

“其实当地建筑师与规划者推荐了阿肯色河北岸穿过中心商业区的一个地块，但克林顿偏爱南岸临河的一片荒地。”波谢克说。这个11万平方米的地块原本是已废弃的工业区，1899年修建的石岛大桥从北岸跨越366米宽的阿肯色河连接这里，联合太平洋的火车一度停驻在邻近的乔克托车站。

车站和大桥的粗粝与宽阔引发了波谢克的设计灵感，他们决定利用这片沿岸荒地的原有地形安置图书馆，让整座建筑像桥一般腾空架起，将巨臂伸出到河面上方。不同于用流线或异形来塑造未来感的设计，这个1900平方米的巨大玻璃金属立方盒悬浮于距地面6米高的半空，让人联想到美国航空航天局的肯尼迪航天中心，产生宇宙穿梭船即将飞出的观感。

支撑这个盒子的是两个服务中心和北段悬臂尽头的双走廊。整栋建筑的神经中枢—装有通讯、机械和电力系统的起落架叠在盒子之上。客用电梯、维修电梯、防火梯和洗手间都在东侧突出的“背包”里。而透过西侧的玻璃外墙，在二、三楼扶梯上可以清楚看见阿肯色河上的6座大桥、河景和远处的市中心天际线。

克林顿图书馆特别设置了按照一比一规模复刻的“总统官邸”，展示总统办公室和总统日常生活的各个场所。为了充分还原一个真实的白宫，会议厅的一部分摆设由克林顿亲自完成，展示物包括一个椭圆办公室、复制的内阁会议室、1967年的福特野马跑车、1992年总统竞选时克林顿吹萨克斯管戴的墨镜，和他从高中时代保留至今的国际象棋与吉他。

200万张照片、8000万页文件、14000本书、1010立方米的电子档案被保存在十级安保，甚至可以控制气候的房间里。放在一起的还有来自各国政要的礼物，比如巴勒斯坦前总统阿拉法特送给克林顿，用珍珠贴制的《最后的晚餐》画作，和前罗马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带来的罗马斗兽场镶嵌画。

对美国人而言，总统图书馆不是重写历史，而是保存历史，好与坏、成功与挫折、胜利与失败，都在这座建筑中如实反映。从林登·约翰逊的越南战争到里根的伊朗门丑闻，历任总统图书馆里都或多或少地保留着总统们执政时期的污点，尼克松的水门事件档案也在建成17年后被放进了图书馆。

因此，尽管拉链门的决定性证据—莫妮卡·莱温斯基的那条蓝裙子未如媒体所期盼被收入馆中，人们仍然可以在展示厅播放的视频里看到她的名字。endprint

图书馆门前的地砖上刻着超过112000位捐赠者的名字，代表人们对克林顿8年执政生涯的支持。而8年间发生的一切，都作为克林顿留给世人的遗产，填充到这座他亲手打造的神社里。

“这座图书馆如同我人生的缩影，讲述美国在20世纪末的故事，讲述一个我们共同经历过的独特时代。”克林顿在后来的落成典礼中再次强调这座建筑的意义，“从过去向未来架设桥梁，让这座桥穿越种族、宗教，超越阶级和政治分歧。”

从认同克林顿开始

“大部分总统图书馆都会表现出总统本人的特征，就像那个狗会长得越来越像主人的说法一样。”波谢克告诉《博客天下》。

“罗斯福图书馆在纽约海德公园镇，庄严而高端;肯尼迪的在麻省查尔斯顿，精致而英俊;卡特的在亚特兰大，平易和温柔;约翰逊的在得州奥斯汀，傲慢;里根的在加州西米谷，牛仔而做作;老布什的在得州大学城，自命不凡和官僚;小布什的在得州达拉斯，缺乏现代感。而给胡佛、楚门、艾森豪威尔、尼克松和福特建的图书馆，直接用一个词形容就够了—平庸。”波谢克如是评价。而他设计的克林顿图书馆建成后一年内参观人数达30万，成为继里根博物馆之后参观人数最多的总统图书馆。

波谢克的工作室在纽约格林尼治村13街的写字楼8层。这是曼哈顿岛上一个充满文艺气息的区，离切尔西集市很近，也毗邻谷歌的纽约办公室所在地。工作室里满满的书、材料、图纸和模型堆放在书架和桌子上。从事务所一侧的窗户向外可以看见帝国大厦，因为靠近哈德逊河西岸，海鸥经常来啄玻璃，建筑师们会在窗台上放饼干碎，看鸽子在窗外来回踱步。

今年84岁的波谢克出生于美国中西部俄亥俄州，是美国建筑师学会院士（FAIA）。他曾是凯斯西储大学阿德尔贝特学院的医学预科生，由于偶然修读了一门现代建筑史课而开始对建筑学感兴趣，随后转学至耶鲁大学建筑系，师从路易·康等建筑大师。毕业后，他曾为贝聿铭工作一段时间，从欧洲游学归来后，1963年在纽约成立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

在此之后，他主持设计了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罗斯地球宇宙中心、圣达菲歌剧院、美国犹太裔历史国家博物馆等众多知名建筑，还花了10年工夫修建美国驻阿曼领事馆。

波谢克的职业生涯中只建造过三所私人住宅，其他都是为公共文化建筑服务。评论家说他和他的作品给人谨慎、谦逊的感觉，波谢克对此的解释是，他只不过是不愿在设计中加入强烈个人色彩。

“建筑永远和政治紧密连接，”他说，“此处的‘政治不是政策或执政理念，而是更原始的拉丁文原意，指人的共同参与。在设计总统图书馆这个项目时，我就一直在思考什么是民主的建筑。与总统的要求相结合，我们的探索结果是这样一座晶体大桥，一座‘通向21世纪的桥。‘桥的结构呼应小石城的地理与河景，与其他6座标志性的旧桥相连;总统对建设自由开放社会的努力被我们转化为28米的悬臂;透明的玻璃墙显示开放性;总统曾说他在能源问题上很‘左，热衷环保，我们也在建筑中考虑太阳能的利用。”

在他看来，承接总统图书馆的设计也是一项政治选择，对克林顿执政的认同是他接下这个项目的最核心理由。

阳光打在你的脸上

2004年11月8日，威廉·杰斐逊·克林顿总统图书馆在彻骨寒冷的倾盆暴雨中迎来第一批参观者。58岁的克林顿接受心脏搭桥手术刚满两个月，看起来还有些憔悴，原本蓬松卷曲的头发被雨淋湿，他坐在雨中，一直到开幕式结束，很多人觉得他不会出现，事实证明他没有错过这个见证自己重要历史的时刻。

为总统设计图书馆的第一步是了解他的喜好，而克林顿的要求并不复杂，他想要的是一个与阿肯色河完美融合，透明、宏大、笑脸迎人的图书馆。

第一次正式会议是1999年10月20日。总统带建筑师们参观了白宫林肯卧室和条约室。“我们在那儿看见了无数的纪念品，国家首脑的照片，礼物，各任总统都拥有的数以百计的皮面书籍。他给我们看了肯尼迪的高尔夫球套，克林顿夫妇在伊扎克·拉宾葬礼上的照片，还有年轻的克林顿和他妈妈的合影。”

会议在白宫家庭区进行，波谢克的同事在桌上放了一个现场模型，一卷黄色描图纸和一个建筑比例尺，然后把建筑模型一个个放进基座。

“总统对这种拼装展示很感兴趣，他觉得它们像个大号的乐高玩具，还自己动手试了试怎么把木头和有机玻璃的模型拼进去。”波谢克说。

他没想到的是，那个模型被克林顿当真了。几个月后，当他们再给他看更细节的、有金属和玻璃外观的模型时，总统问：“你们之前给我看的那个光滑透明的模型去哪儿了？现在这个看起来像百叶窗，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波谢克心一沉，跟克林顿解释之前的模型只是用来描述建筑和现场关系的演示物。

不过后来当建筑师们展示了双层玻璃的西墙和对太阳能的利用之后，总统又重新喜欢上了这个设计。图书馆西面的两层玻璃之间夹着一块空隙，这个空间隔绝过量的阳光，保护文件和物品，同时降低空调能耗。

波谢克特意选择了一种特殊的、内层有黑白点的夹层玻璃，从里面往外看，视野开阔，公园和城市被放大;而从外面看就只有闪耀的光亮。这样，既可以避免下午强烈、高温且刺眼的日照，又能满足克林顿坚持的采用长达122米玻璃墙的“透明”主题。

2000年12月9日，总统图书馆的设计方案在白宫罗斯福室揭幕。波谢克说：“现场就像马戏团一样，挤满了媒体和激动万分的年轻职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起历史事件，那更像是新车发布会。”

重达625吨的档案文件由8架C-5军用运输机在克林顿总统任期的最后一天从华盛顿特区运至阿肯色州小石城，此后他们的会议都不必再于只有一张小小咖啡桌的白宫家庭区举行。2001年6月，克林顿与波谢克团队在小石城再次碰面。“总统说：‘我很喜欢在白宫的椭圆办公室里，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你们能不能在总统图书馆里复刻的椭圆办公室也做出那种感觉？我们跟他开玩笑说：‘当然能，只要您想办法让太阳西升东落就行！我们说服他透过玻璃墙的光也能产生类似效果。”波谢克说。

随即克林顿跟他要了一张绘图纸，自己拿出一支笔来画了一个椭圆办公室的草图，用简单的记号标出玫瑰园和华盛顿纪念碑。当波谢克问他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很高兴地在这张画上签了个名：给我耐心的建筑师们—感谢你们体谅我的固执。

“总统反复跟我们谈起他1996年竞选连任时的主题是‘架设通往未来之桥，而在我们提出的方案中，总统图书馆将变成小石城在阿肯色河上的第七座桥（原本已存在6座）—‘幸运之七。我们希望这个设计能使总统产生共鸣。”波谢克回忆道。

他的确做到了。2004年，总统图书馆建成，正如克林顿期盼的那样，透过通透的玻璃外墙，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总统公园、河流、河上的6座桥以及小石城市区。图书馆悬在阿肯色河上，与附近的大桥和铁路交相辉映。有人将它形象地比作一个移动式家园，而另一些人则认为它完美地实现了“向21世纪跨越的梦想”，不管怎样，这让克林顿又有了一个可以夸耀的资本。

2005年，75岁的波谢克宣布从170人的事务所领导层退位，不再承接项目，每天安静地在工作室观察身边的年轻设计师们工作。“我没有退休，”这位早已满头银发的建筑师强调，“这是一个团队合作的过程，我有时是机长，有时是副驾驶，也有时，就像现在，坐在控制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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