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杰 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世界汉语教学学会、中国语言学会会员。1996年至1998年赴拉脱维亚大学讲学、任教。同年于波罗的海语言中心讲学。1999年应邀赴德国汉诺威参加世界汉语教学研讨。2008年参加第九届国际汉语教学研讨会。2009年论文入选美国布莱恩大学语言学会议。2010年应哥伦比亚大学邀请赴美交流学术。
长期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及语言学研究。出版语言学专著《现代汉语量词研究(增编版)》等三部;出版教材、词典多部。发表及入选国内外顶级学术会议论文三十余篇。
1972年开始发表小说。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论文和文学作品均有获奖。出版散文集《蓝眼睛黑眼睛——我和我的洋弟子们》。
入选《世界优秀专家人才名典》《中国语言学人名大辞典》《中国专家人名词典》等。
1998年获评天津市级优秀教师。2006年荣获全国十佳知识女性。
1
都说瑞士是一个非常礼让,又非常安全的国家。
从怕偷、怕抢的意大利进入到瑞士,哈,真有点到了解放区的感觉。挎包不必再紧攥着,也不必抱在胸前。我把我的包痛痛快快地向后一甩。坏啦,正甩在身后一个姑娘脸上。慌忙转身向人家道歉。姑娘一脸痛苦地把好看的鼻子、眼睛挤在一起。我忙胡噜人家的脸,问候人家疼不疼。多亏照相机挂在脖子上,多亏包里是面包。姑娘的脸不一会儿就都舒展开来。她一脸笑容地告诉我,没事,你走吧。
我这才放心。走了没几步,姑娘又追上来,用英语向我道歉。干嘛向我道歉?都是使用第三国语言,说了半天,我才明白。
原来,我抚摸人家姑娘脸蛋时,把人家眼镜拿过来了。这不,还在手上呢。有意思的是,姑娘追我的时候,我正跟旅友说我的记性有多好。谁的手机号码只要跟我说一两遍,我就能给人家回电话。
这回大家都大笑起来。还给人家吧。姑娘临走还向我表示歉意,打扰了我。
瑞士真是一个有礼貌,又爱道歉的国家。
听说瑞士人爱道歉,还真有点历史缘由。我在拉脱维亚就有过一段与瑞士有关的经历。
2
我在拉脱维亚大学时,赶上一次国际唱歌节。四年一次啊!参加的国家有多少,参加的人数有多少,至今没算清。据拉脱维亚的大小报纸报道,这次唱歌节是史无前例的。
那天,拉脱维亚这个寂静又美丽的波罗的海小国骤然沸腾了。往日的安静与突然的欢腾,反差之大,叫我和我爱人都惊诧不已。叫我们第一个吃惊的,就是我们拉大公寓的管理员大妈。
大妈平常总像个糖面座一样堆在椅子上,不戴眼镜,眼睛也从上面翻着看人,白眼仁多。只要一来学生,她就咕哝着嘴“叨叨”。“叨叨”什么,我也不懂,反正是不满意。此时,她竟用英语大声把她少有的快乐和兴奋,一股脑抛给我们:
“chop-chop!wonderful! have not happened !(快!快去!美妙!从没有过的!)”
从没有过的!
大妈的脸像盛开的菊花。大街小巷上更是人声鼎沸,真有火山骤然喷发的感觉。我的心也随着欢乐盛开。
欢乐可以快递。
真是从没有过的。原以为唱歌演出只是上边演,下边看。唱歌节那几天,拉脱维亚全国到处都是舞台,到处都是观众。只要你到大街上,就能听到歌声。房子窗前的盆花、白桦树的枝叶好像都在摇摇晃晃地唱,连小河溪水也从熏衣草下跳跃出来,仰头伸脖引吭高歌。
我住的拉大公寓附近,库库莎山就是一个演出场。库库莎山夏天实际是一个披满绿色的大山丘。小树苗、草丛都出落成大姑娘,打扮得像去见情人一样楚楚动人。我常到这里散步。国内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往日那是怎样的寂静啊。走在路上,冬日,你只会听到脚下积雪“咔叱咔叱”的声音;夏日,你只会听叶子在微风中挤来挤去蹭出的“沙沙”声,只会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今天,哈,成了欢乐的海洋。这么多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每天都这样,多好!
3
那天最叫人兴奋的,是从瑞士来的“歌鞭”表演。鞭子也要唱歌?不信,听听。
绿色的坡地上,瑞士歌手们穿着白色的衬衣,红色的坎肩。早晨的辉光勾勒出他们亮光的身影,像跳动的皮影,曲线鲜艳、明快。影子在阳光里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如此生动的身影,从没有见过。
歌手们挥动着鞭梢长长的鞭子。学生告诉我,那叫“歌鞭”,每抽一下,鞭子就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你们一定不信,不是在山谷,在草地上也有回音。那可真的是“绕梁三日而不绝”。那天没有“梁”,那便是绕天绕地三日而不绝。至今,只要一提“歌鞭”,我似乎还能听到那清脆悠长的鞭声。而那舞动的长长的鞭梢在蓝天上,更是画着一个个柔美的曲线。几个人同时在蓝色的天幕上画着惊喜和欢愉的线条,一个接一个。我说:
“真像帅气的英文字母: H a i p e——(快乐)!”
我的学生却说:“不对,那是:excuse me(对不起)。”
学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注意:是瑞士传说)。他还说,老师听完一定会后悔一件事。为什么后悔?先听他说:
很久以前,在瑞士伦茨堡的一个山洞里,住着圣诞老人圣尼古拉斯。每年12月,在他的命名日那天(现在的圣诞节),他都下山,进城给孩子们送礼物。那时还没生日Party呢。后来,他老了。每次回来,他都非常累。他进洞时,非常吃力地踩着山洞的石阶,一节一节地挪步。这情景让孩子们看到了。孩子们喜欢他,想帮他,想找个不用走路的方法。
一个孩子出主意:我们把豌豆撒在台阶上,他不用迈腿,就能很快进屋了。
一天,圣尼古拉斯又进城给孩子们送礼物了。回来时,他已经累得抬不起脚来。他吃力地挪动着脚步,结果踩在石阶的豆子上,连滚带滑地摔进了山洞。圣尼古拉斯生气了,他再也不想出来了。
孩子们真后悔。他们想跟老人道歉。可是他们怎样呼唤老人,圣尼古拉斯就是不出来。或许老人听不见吧?
怎么办呢?
大家想啊想,最后,他们决定做个鞭子,在洞口甩响,圣诞老人一定能听见,原谅他们,再出来。
我问学生:“出来了吗?”
“当然。要不怎么有今天的圣诞节?可是直至今天,孩子们还坚持甩鞭子。最后大人们也都来参加。谁都不愿忘记生活给他们提的醒,而且在新年时也甩鞭子。”
听了学生的故事,我才明白为什么叫“新年歌鞭”“圣诞节歌鞭”“道歉歌鞭”。最主要的是明白了,那天为什么鞭子一响,孩子们就唱着喊:“please forgive ——(请宽恕啦)”。不少伙伴也拥抱起来,听说他们都曾经吵过架,翻过脸。
想起我们国内动鞭子,这观念可真不一样!
难怪瑞士人这么爱道歉。
4
嗨!我不明白,干嘛我后悔呀?想起学生开头说的话,我忙问。
学生说,宿舍管理员大妈总是对我们管三管四的,“酸奶油里挑橡子”。(大概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意思)。
“您别再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了,找碴痛痛快快地跟她打上一架。谁叫她总鸡蛋里挑骨头。然后再去远远地(别碰着她)冲她甩上一个响鞭子,唱一句:‘please forgive ——再跑过去和她拥抱。多好,那时我们就活动自由了。”
学生,我的参谋部,总给我出主意,当然也有馊的。
一提和管理员大妈拥抱,噢,天啊,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敢和她拥抱。
又高又壮的管理员大妈会把你憋死。这里大妈、大婶的胖胸脯都跟发面盆里的发面一样。第一次见面,管理员大妈拥抱我,我差点憋过气去。
哈——总之,何等快乐!何等新鲜!何等温暖!
来到瑞士,又是何等快乐!何等新鲜!何等温暖!
5
何止是温暖,简直是享受。任何时候都无可比拟的享受。
在琉森(luzern),这个欧洲著名的天堂小镇,人也飘飘欲仙。我坐在草地上——这里大街边上就是大片的草地。看着如诗如画的美景,呼吸着带着青草味的空气。
年轻的旅友们大嚷小吼地告诉我:“到瑞士,不买表,傻呀?”
不当神仙,也不能当傻子呀。
6
到琉森名表店,年轻旅友们一下子就把名表柜台淹没了。等我进门,看见的是一排屁股(都趴在上面)。买表,那场合真跟不要钱一样,简直就是抢。我们几个老字号的旅友,只想饱饱眼福,可是挤都挤不到跟前。那表的价格一定不菲,可还是没想到,最便宜的也合三万多人民币。小张买完,在打电话:
“老倪,那十七万的,我没舍得买,买了四万多的。”
“……”
“亏不了。我买了三块,还有三个包。你又要牙疼了。哈。”
我们几个:老张、老刘、老邢、老何,一片唏嘘。唏嘘之后,谁又不敢说出来。
小张全不介意:“别猜啦。剩——女。老倪是我老爹。那,都是给闺蜜捎的。”
是啊。都想要块儿瑞士表。
那天,手表柜台前一片黑头发。小迷(专迷名牌,大家给的代号)也花三万多买了一块儿手表,可是还没退税,手表就不走了。
她举着手表在眼前来回晃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声一声地喊:
“啊——”
“啊——”
大家问了半天,她也只是说:
“三万六千块!三万六千块!……”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的车已在去因特拉肯(Interlaken)的路上了。
大家都说,咱还是当傻子吧。
磨盘似的大表盘,戴在小细胳臂上,真不知有什么美?
7
在车上,司机告诉我们,做表可不那么简单。听老辈人说:从前,一位有名的钟表大师进了监狱,狱守给他找来工具,让他继续做表。
在狱里,大师每天都干上十几个小时。可表做好了,拿出去,误差都挺大,不好卖。出狱后,大师继续做表,结果工序完全一样,误差却非常小了。真奇了怪啦。后来,一位心理医生帮大师找到了原因。
完成一块表,需要二百多道工序,需要投入极大的热情和精力。一个人只有在心情完全放松和愉快的情况下,才能做出误差极小的钟表。
我去过埃及。埃及人断言,建造金字塔的不是奴隶,而是自由人。因为金字塔建造误差非常小。现代建筑几乎没有能像金字塔如此之精确。如果是奴隶,心中充满了抑郁,就不可能建造出那么精准的建筑。道理是一样的。
瑞士名表都是手工的。大家说,做小迷那块表的人,一定是失恋了。要不就是碰到了什么倒霉的事。
反正小迷倒霉。
没多久,到了因特拉肯。我们刚进旅馆,就听说那块手表的销售员也赶来道歉,并答应退换手表。
都说瑞士是个礼让、善于道歉的国家,还真真如此。
8
出门能遇到一件好事,无论是谁的好事,都会觉得心里甜甜的。瑞士的每一座小城,都叫人感到无比惬意。我去过优美的俄罗斯,波罗的海三国……那里优雅、美丽,但总有一种忧郁。瑞士,如果有天堂,这里一定是。
在琉森湖畔,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湛蓝湛蓝的天倒映在水里,水中的天格外深远。水里湛蓝的天镶嵌着起伏的峰峦,那隐隐的远山在水里的天空中画出淡淡的曲线。
这一切在水中,如梦幻一般,如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坐在湖边的石阶上,一位老妇人也坐在我旁边,她在等去商店的女儿。一起聊天,她就是本地人。于是我把能用的赞美之词都给了瑞士:
“瑞士是天堂。”
老妇人却平和地摇摇头:
“你看不到那湖底,瑞士人也有不光彩的家丑。瑞士人会永远记住历史的耻辱,永远向世界道歉。”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瑞士在二战中的龌龊事:
二战中,瑞方向德方提供 了1.5亿瑞士法郎贷款,并且在战时,一直维持着同德国的经贸、金融关系。不仅如此,瑞士还侵吞了犹太人的财产,充当德方的金库。最气愤的是,二战中,瑞士拒绝向犹太人提供庇护。
我当时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我一直认为瑞士是世界上七个中立国中,最中立的一个。老妇人说:
“没有天堂。瑞士人也是凡人。错了,就要接受批评。瑞士人总说‘不管怎么转身,屁股总在后面。”
她告诉我,瑞士外交部早已发表声明,表示瑞士在二战中对不起纳粹受害者。对瑞士严重丧失立场与软弱,代表政府向国际社会做出了道歉。当然,也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谅解。
是啊,“道歉”其实不止是一种行为,而是一种道德,一种良知。
老妇人那天仔细地看着我,忽然发现什么似的说,中国人原来也这么文静、漂亮,不吵闹啊。
我说,中国人有过辉煌和灾难,有过愚蠢和动荡,但没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至今都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中国人现在心里很平静。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叫别人也过好日子。
那天,在琉森湖畔,不知为什么,我想家了。在外面跑久了,我忽然想起四川的九寨沟。那是我看到的世界上最美最清澈的水。
一稿于瑞士Luze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