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佃鹏
老人没有地理概念,和我提到儿子在青岛时,竟指了指西面。
他喜欢到阳光最深处去,找个没有树荫的房角,靠墙坐定。掏出沓白纸,卷一撮烟丝,比普通烟卷长出半截拇指。他闭上眼,深吸一大口灼热、烟晕的苦涩攻城略地,占据他的肺,延伸血液腹地。老人终于支撑不住,吐出浓郁一团白雾。老人败得一塌糊涂,单薄的咳嗽声,似卑微的求饶,任由胜利者在额头上烙刻印记。
老人战胜不了一支烟,这是注定的事实。我劝他早戒掉。
他摆摆手:烟是个好东西,散进空气中,能飘得很远很远。他下意识地比画了下西面。
我问,你希望它飘到儿子那里?
他没有正面回答,自言自语:烟儿飘啊飘。
老人以前是村里唱戏的,十里八街结婚的人家都来找他。他曾对村民夸下海口,等儿子结婚时,要唱三天三夜,直到嗓子喊哑,作为封箱演出。
可是儿子在青岛结了婚。没有演出,甚至没有婚宴。只在建筑工地上搭的木板房梁上贴几张喜字。他大发脾气:走回家去,爹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儿子第一次顶撞了他:你所谓的风光,只是废墟上的一把野火。我宁愿留在城里。老人没有和儿子一样上过大学,他不理解什么是废墟上的一把野火,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
他从青岛回来后,像变了个人。不敢去热闹的地方,遇到结婚的远远躲开,他每听到鞭炮的声音,便被那句“废墟上的野火”刺痛一下。
我问过他,你怪儿子吗?
他装作看开了似的,人往高处走,没什么错。
生活不如意十之八九,可大都有缘由。一个人可以战胜它,也可以埋怨它。如果都不能做,就只能把痛苦的种子埋进心土,思念化作养料,泪水来浇灌,眼睁睁看它发芽、长大。
老人最终因肝癌去世,诊断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吸烟过量。那个医生如果了解老人,定不会如此草率。他会把病因挖的更深:思念过重。
老人的头七,我也去了。门框上的灯亮了整夜,来为鬼魂引路。我记得有一次,老人倚在墙角,说过一句梦话:孩子,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我不能怪老人的儿子,就像村长说的,他还算孝顺,年年春节回家,而且在葬礼上哭得很真挚。我只怪废墟上的那把野火。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