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鱼
1
我第一次见到沈薇龙,是在1998年母亲丧礼的前夜。
那时候镇上还没有路灯,我趴在邻居家门口,透过生锈的铁门缝隙,看小燕子往皇后旗头里塞花瓣,笑得花枝乱颤。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借着邻居家院子的灯光,第一次看见她的脸,满脸皱纹,双眼泛红,头发稀松凌乱。
“幺儿,回家切(去)。”是跟母亲一样的重庆口音,那瞬间我才想起来,我的母亲在三天前去世了。沈薇龙从重庆巫溪翻山越岭再乘火车赶来,参加她女儿的丧礼。
沈薇龙,是我的外祖母,重庆话叫“姥姥”。其实在1998年之前,她就已经患了精神病,原因是我英俊潇洒的外祖父公然在家里与另一个女人同住,以及她后来的一切悲惨遭遇。
因为母亲的意外去世,父亲一蹶不振,患有精神病的沈薇龙留在了湖北,“照顾”我们姐妹,直到半年后父亲走出伤痛才回到重庆。那半年里,我们姐妹年纪尚小,每天都是忙着解决沈薇龙惹来的麻烦,很快就忘记了母亲去世的事实。有一天我放学回来,邻居在我家院子指着沈薇龙破口大骂,而她只是披散着头发坐在院子的竹凳上,双手抱胸看着天上漂浮的云充耳不闻,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那时候我多想知道她出了问题的脑子到底神游到了哪里,邻居骂了一阵子实在没办法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沈薇龙又犯病了,趁邻居出门做工,她翻过两米高的围墙,用一把竹梯爬上邻居家的青瓦屋顶,揭了几片瓦,朝里面扔煮熟的红苕和鸡蛋,她一本正经地跟我们说,我的母亲被邻居抓走关在屋里,再不给她送点吃的她就要饿死了。
其实,这已经是不下五次了,难怪一向和善的邻居也板起了脸。
2
沈薇龙也有正常的时候,那就是收到她小女儿的照片之后。
我的小姨有重庆人特有的白皙皮肤,娇小的身材,凭着一头妖娆的长卷发和俊俏的脸蛋,成了巫溪县城里一家商场的模特,她总是拍很多照片寄给我们,其中有一张是小姨装扮红极一时的还珠格格造型,沈薇龙把照片反复地看,反复地念。
“幺女子长得最像我。”
她总是把照片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只要一进门总能看到,那时候我一度怀疑小姨的照片有跟门神一样的辟邪作用,还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门神。
沈薇龙那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了,但还是很爱美,早上起来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绾成一个银白的发髻,插一根银发簪。她很少超过一天不犯病,一犯病头发就散乱了,簪子不见踪影。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负责在草丛里、在猪圈里,甚至在汤锅里帮她找簪子。有一回,她难得正常,把我和姐姐叫到她跟前,然后掏出几粒鲜绿的花椒跟一根针,那一刻我遭遇了人生八年来最惨的疼痛。她用两粒花椒给我们揉耳垂,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像一个剑客般利落地一针穿过,于是我跟姐姐在十岁以前就有了耳洞,还带上了她用豌豆做成的临时耳环。我当时一度认为自己是学校里最时髦的姑娘,逢人就撩起头发给别人看我的耳朵。但是,在沈薇龙离开我们以后,这个耳洞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悄愈合了。
我是很喜欢沈薇龙的,尤其是她背着我偷西瓜被抓的时候,她清瘦的身躯像风一般狂奔在田野间,我甚至以为我飞了起来,那感觉特别美好,以至于后来我总怂恿她去偷西瓜,而我在她枯瘦的背上笑得如早春杜鹃般灿烂。
当时八岁的我,并没有因此心生罪恶,也未曾顾忌她年老的身体。
也许是因为不知而无畏,沈薇龙很胆大。七月半的中元节,按照家乡的习俗,要点着火把围绕田埂走三圈,意为“赶鬼”,直到火把烧尽。那天晚上,沈薇龙举着火把跟在人群后面,欢快而雀跃。当我们回家后,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失踪”了,我以为她被“鬼”捉了去,立刻大哭起来。大姐找来邻居帮我们一起找,找了一晚上,才找到睡在河边草丛里的她,跟平时睡在家里一样自然。
在中元节的晚上,睡在山野间一整晚,若不是因为沈薇龙是精神病患者,她一定能成为我们镇的一代英侠。
3
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后,发现沈薇龙不见了。
我们找遍了山林,找遍了西瓜地,找遍了邻居家,也没能找到她,对于统共也就见过两次面的外省丈母娘,父亲并不上心,但也跟我们一起找了许久。直到十天后,远在重庆的舅舅寄来一封信,说她已经回家了。据沈薇龙说,那天清晨,她突然想起自己临走之前,山羊还拴在半山腰的树上,于是就急匆匆地跑回重庆,打算解救那只她脑海里已经被她栓了半年的山羊。
我坐在院子的竹凳上,双手抱胸,看着沈薇龙平时看的方向,发现天边的火烧云竟然渐渐形成了母亲的模样,我登时心里一惊,难道沈微龙的心里是清楚的?她清楚自己的大女儿已经去世,所以才会一直望着天上吗?我想应该是的,因为我也是在沈薇龙离开以后,才意识到母亲已经去世的事实。
对于沈薇龙的不告而别,我很伤心,不说践行,是否至少应该说一句后会有期?
从沈薇龙的不告而别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曾一度害怕听到她去世的消息。
我在逐渐接受母亲去世的过程中,越长大越悲伤,自怜自悯,长到十三四岁的青春期时,我的悲伤已经逆流成河了。在许多个夜晚想起面容模糊的母亲,在许多个夜晚写出我八岁丧母的忧伤,看许多所谓的疼痛小说,在厕所里哭着说我对此感同身受。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其实我真正怀念的,是母亲的母亲,沈薇龙。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小姨来到湖北,带着我跟姐姐一起回重庆。那是我第一次踏足母亲的故乡,一路欢喜,一路悲愁。欢喜我能见到沈薇龙,悲愁的是竟然时隔了十四年,我仿佛突然回到了青春期时的忧伤,再一次怜悯我自己,也怜悯我的良心。
我们从宜昌乘了一夜的船,过三峡大坝到巴山,汽车绕了三个小时的山路,我才第一次看见在深山脚下的巫溪县城。湖北到巫溪,这是必经之路,那一刻我无法想象年老患病的沈薇龙是怎样在十四年前独自一人往返巫溪的。
沈薇龙跟外祖父一同住在离县城几座山的半山腰上,我们租了车,又爬了一座山才上去,他们居住在舅舅翻新加盖的二层小楼中,四周全是空房子,人们都搬去了山脚下。我进屋之后,第一次见到了外祖父,他穿着深灰色的毛呢大褂,白发梳成大背头。他不对我说话,只是不停地忙碌。我穿过厅堂,在屋后简陋的厨房里,见到了沈薇龙。她动作缓慢地煮饭,一堆柴火上放着一本破旧的1983年的《地理知识》杂志。
我上前与她搭话,却经历了比之前沈薇龙给我穿耳洞还痛苦的事情——她不记得我了。
事实上,是她几乎不记得除了外祖父以外的任何人。她依旧身材娇小,只是皱纹比之前更多更深,头发比之前更白更乱。她在这栋简陋的二层小楼里缓缓地干着家务,我那时候一直不明白,一个连亲人都不记得的人,甚至因为精神病而不懂得活着的意义的人,为什么还能活下去?
4
那天晚上,我从舅舅口中,知道了关于沈薇龙更多的故事,年轻时的故事。
沈薇龙患精神病之前是念过书的,在当时当地算是有学问的女人。她读张爱玲的小说,因为喜欢《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而把自己的名字沈华英,改成了沈薇龙。嫁给外祖父后,她一共生了三女两男,但孩子们都还未成年,外祖父就公然与隔壁女人同进同出。
年轻气盛的沈薇龙无法忍受外祖父的不忠,索性一走了之。她独自穿山越岭,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到了北京。那时候北京还有些混乱,而毫无医学经验的沈薇龙,通过阅读医学书籍成为一名护士,一个人在北京安定下来,一待就是四年。我想,她不是不想念自己的孩子,只是自尊心无法使她原谅外祖父。但四年后,她还是回到了重庆。这恐怕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气度了。
沈薇龙回到重庆,外祖父已经将隔壁女人养在了家里。沈薇龙用埋藏在心底四年的愤怒,赶走了那个女人,却被外祖父一顿暴打。她关在房间几天不出门,出来的时候消瘦得不成样子,精神就在那几天几夜里不正常了。
精神崩溃的沈薇龙依旧爱看书,无论何时何地都在看书。她没有忘记从前学过的字,只是忘记了我们这些亲人。问她的孩子,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个说出他们的名字,但是却分不清谁是谁,也一直以为我母亲仍然在世。
因为对沈薇龙的怜悯,也因为我的爱憎分明,在重庆的一个星期,我一次也没有跟外祖父讲过话。
离开重庆以前,小姨在县城租了房子,把两位老人接了过去。我一直跟沈薇龙说十四年前在湖北的事,尽管都是答非所问,但我还是试图让她记起我,记起那个曾在她背上飞舞的小女孩。后来她终于眼神一亮,看着我说:
“你是我大女子的女子。”她一说完,我就忍不住笑了,眼里蓄满了泪水。
可是两分钟之后再问,她又忘了我是谁。
5
离开重庆后,我独自去了许多地方,但再也没有回过重庆,因为沈薇龙去世了。那天,我正骑着大象穿梭在西双版纳的森林里,小姨在电话那头问我要不要回去,我觉得一时鼻酸,迅速仰起头看着天空。
我不仅没回重庆参加沈薇龙的葬礼,还不肯相信她去世的消息。我以为只要我不回重庆,不看到那座坟冢,她就永远活在重重深山之中。或者她已经离开重庆,像年轻时候一样,独自走南闯北,一个人活得像一支舰队。我曾想过,若她在北京一直待下去,再也不回重庆,凭她的美貌与聪慧,必定能拥有另一种人生。
你还记得她的形象吗?
满头银发,一直絮絮叨叨,从她满脸皱纹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倔强与美貌,枯瘦如柴,但走起路来却健步如飞。
如果你在路上曾遇见这样一位老太太,请一定记得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