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佳
阿凯大学毕业之后,时间过得很慢。他没有感到过任何关于上班的快感,所有事情都不是大学教授说的那样游刃有余——或许阿凯没有把教授的话听全,倘若听全了,那他要么感到无比艰难,要么感到乐在其中。他回过学校,发现大部分老师都叫不出他的名字,才短短几个月时间。阿凯只好笑着扶扶眼镜,那些老师年龄都大了,记性不好,记不得他这个普通学生也罢。
阿凯在一家咖啡品牌公司里坐格子间。公司人不多,每个人的任务也不紧,阿凯的薪水当然也就差强人意。这是一种没有多少激情的工作状态,但阿凯不准备去改变这一切。他是个从小就不愿出人头地,不愿为自己争取太多,不敢改变世界只等世界改变自己的人。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经常欺负他,他一直忍着,忍到邻居搬家。但他喜欢跟那些“勇敢者”们打交道,很巧的是,他曾经的同学里就有很多那样的人。每年都会有不同的同学会等着他参加——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
“致那些未到场的朋友。”这应该是阿凯最熟悉的一句话。当所有人在各式各样的包间里,举起手中酒杯时,这句话显得应景极了。怎么说都得先敬给那些曾经的伙伴,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未能来到现场与大家一起畅快淋漓地吃喝玩乐,谈天说地。他当然认为那是遗憾的事,大家分开多久就有多大的变化,听别人的故事,再讲自己的境遇,互相调侃,互相挖苦,都是同学,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在阿凯大学毕业六周年的这个夏天,举办高中同学会。同学包了一个咖啡厅的场子。但是来的人比去年少了一些,大家在一起没那么热闹。很多女生总是习惯性叫出闺蜜的名字,但环顾四周却见不到人。“今年人怎么这样少?”一个男生问着,喝了一口咖啡。“很多人都去干大事了呗,不想理老同学了。”说这话的,是曾经当过学生会会长的杨栋。“怎么能这么说啊!”“你这不是伤害大家感情吗?”……各种声音叫唤起来。杨栋不再说,默默撇了下嘴。还是另一位女生首先举起酒杯,起了个头:“致所有未到场的伙伴!”紧接着是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响。形式毕竟还是要走的,年年都是。
同学们围成几堆聊天、玩骰子或者扑克牌。其实大多数人眼里的同学会就是同学之间互相聚聚,干什么并不重要。阿凯看到杨栋的脸色不太好,去跟他聊天。
“今年来的人确实不多,但大家都联系着,能记得就是好事。”阿凯笑着说。
“很多人的确也都在各忙前程。”杨栋说。
“可能很多人我们都不记得了,你我都不记得了,何必说那样的话。”阿凯拍拍杨栋的肩。
“我第一次开口说‘致所有未到场的朋友时,那一年,副班长刘虹去了美国。已经好几年过去了,每年只是放洋假的时候回来,大家都忙着,她不想打扰大家,就没见过面。后来就不回来了,听她家人说她写信回来,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这几年,咱们每年都要说那句敬酒词,并不是说有些人因为各种临时原因不能到场,我们对他们的不能到场感到遗憾和可惜,而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像刘虹那样,渐行渐远,可能永远要消失在大家的视野和脑海里。那句敬酒词是对他们所有人的怀念和祝福,也是祈祷不论他们走了多远,大家也不要相忘。”
阿凯觉得很难受,因为杨栋的一席话,他终于明白了那句所谓形式的真正含义。当大家吃饱喝足,想要讲的和想要听的都已满足后,聚会结束了。就像往年一样,有一个隆重的开幕,又有一个残败的闭幕。阿凯始终没问,为什么今年杨栋不肯说那句话。这也是杨栋不想被大家知道的事。曾经班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男生,突发哮喘离开了人世。这又不同于刘虹,刘虹是在世界上的另外一个地方拥有自己的灿烂年华,那个男生却永远失去了享受美好年华的权利,去了一个孤独清冷的世界。“未能到场”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杨栋不肯说,怕说了,自己的表情会暴露一切。
不管怎样,来年的日子还是一样要过,阿凯还是一样要坐格子间,同学聚会还是一样要办,那句多数人都不知真正含义的祝酒词还是一样要说。也不知道哪一天,会有哪些人成为“未到场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