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王安忆佳

去过三次上海——高楼林立的上海。几曾寻找藏在上海角落里的弄堂，却只找到人满为患的旅游景点，外地人的杂碎方言充斥在安静的弄堂。从那之后，我开始留意未被钢筋水泥掩盖的木轩和爬满青苔的石砖墙。

早前去邻近虢镇老家的一个小县城待过几日，住在父亲的朋友家。那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子。父亲朋友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闲来无事，喜欢坐在宽敞的院子里给邻居的小孩讲故事。阿婆好像什么都懂，知道县城周边的很多事情，但听父亲的朋友说，她其实大字不识一个。抱着内心的好奇和告别手机信号所致的无聊，我打算听听阿婆讲故事。当时的我不会知道，阿婆的话成了我所寻找的东西的一味引子。

阿婆并没有问我想知道些什么，反倒眯着眼睛笑着说：“你是大城市的姑娘，能有什么不明了的呢！”这话我后来想了想，阿婆还真是谦虚了。

“六年前，我儿子还没去工厂做工那会儿，县里来了一对南方人。女的像是教书人，戴金丝边眼镜，男的有一张渔夫脸。他们没有在平坦的县城里住下，而是去了城外的塬上，在那儿自己盖了一栋房子。县城不大，消息传得很快，我是说关于那栋房子的消息。两人专门请了木匠师傅，精细地雕出了好看的窗格子，那雕花可是本地人从未见过的……”听到这里，我急忙问那栋房子是否还在塬上的某个地方。阿婆说：“你要是想去，就让我儿子带你去看好了，他记得。”我突然间觉得很凑巧。我的寻找，竟没有从上海那样起眼的城市开始。

我听完阿婆的故事，把满心的期待都搁在那塬上的小屋里。隔天，父母在县城办完了事，父亲的朋友也闲了下来。阿婆替我开口，说了我想上塬看房子的事，父亲的朋友答应下来。上塬途中，父亲的朋友在很多地方停下来，观察周围的地势，看样子，想要寻找那栋房子的确有几分困难。他说，这几年城郊搞开发，树木被伐了不少，道路和地形变化很大，不然他很快就能找到。他记得那房子的旁边，曾有一株从土坡侧边长出来的高大的皂荚树。我并不感到失望，反而越发开心起来。那样一个幽静安适的地方，正需要崎岖的土路做天然的屏障。

太阳照在松树的针叶上，阳光均匀地洒在黑棕色的泥土上，青草的清香味和着泥土的淡淡的霉腐味。中午时，我的寻找结束了。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上，那栋房子孤楚地立在一方，并不破旧，似乎这几年一直都被默默地保护着，轩榭上虽然停驻了不少灰尘，但依旧不减阿婆口中六年前的精致。那对夫妇和木匠定然是细心又耐心的人。门上挂着把坚固的锁，锈迹斑驳，却还是把主人的秘密安静地锁在里面。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依稀能看到房子里的摆设，干净而整洁，主人临走前一定认真打理过了。我回忆起阿婆讲过的故事：后来那个渔夫脸的男人离开了那个似是教书的女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女人在那以后也淡出人们的视野，她那么坚强，并没有以泪洗面。两年过后，女人打算离开，走之前把自己种的瓜果送给邻居，城里赶来一群小学生哭着给她送行。听孩子们后来说，女人是要回上海去看望年迈的父母，不久还会回来的，她让大家一定好好读书，而关于那栋精致的房子，她却什么都没有说。人们这才知道她是上海来的支教。就这样，房子空下了。多少年以来，大家都保护着这栋房子。回想到这儿，我发现，这已不仅仅是我所寻找的老屋了，这多于我的期待。

现在又是多少年过去，讲故事的阿婆几乎被我忘却，不知她老人家是否还健在？房子是否仍被好心的人们精心保护着？而那房子里易碎的时光是否依旧犹如尘土漂浮在空中？而我原是要寻找一栋老屋，却惊动了这世界上最美丽、最静谧的山林。或许，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