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黄,杏黄??
从麦地里回来,我气喘如牛汗如雨下。黄了没有?母亲头也没抬开口问道。母亲熟悉了我的脚步声,从噔噔噔的脚步声中母亲便能分辨出我和姐姐来。严重的白内障使得母亲的听力出奇地好,夜晚老鼠的跑动甚至落叶掉下的声音她都听得见。
黄了,再有一两天就可以收割了。我喝了口麦茶说。平时感觉苦苦的麦茶这一刻无比的清凉爽口。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家里再也没买过茶叶了,哪怕是最便宜的细末压成的板子茶。母亲取了二碗小麦,又簸又筛,担心有土粒之类,到河边又淘洗了一遍,待晾干之后便在铁锅里炒了。以后就喝这个吧,消食解渴。母亲拿过茶叶罐摸索着一把一把地往里面装焦黄焦黄的麦子,同时郑重地对我说。
哦。说着母亲挪下炕,摸索着取过镰刀片拿到磨刀石上一下一下地磨起来。隔年的镰刀片锈迹斑斑,仿佛镀了铜般黄黄的,但那黄色不均匀仿佛老人脸上的斑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很是难看。母亲用早就折好的一截蒿草从一个敞口瓶里蘸上水,洒在磨刀石上,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刀背,一下一下地磨起来。母亲虽然已经风烛残年的人了,但磨刀的力度掌握的特别好。刀刃与磨刀石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角度,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一阵功夫,三张锋利的刀片已放在脚边了。锋利的刀片发出耀眼的寒光,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地辉映下,寒光四溅,仿佛虎口夺食重任的完成非它莫属了。
录取通知书该来了吧!磨完第四张刀片时,母亲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问道。父亲去世的早,家里里里外外全靠母亲一个人操持了。我发现母亲两鬓全白了,除下盖头和帽子,头白得如面碗,在斑驳暗淡的屋子里是那么的耀眼,刺得我的神经一阵阵发酸。
嗯,往年也就这几天。我嗫嗫嚅嚅道。我心里没底啊!打父亲去世以后,舅舅家就和我们断了来往。先是舅舅让母亲改嫁,说你才四十多岁另外找一个好人家,马家的孩子你就留给他们马家,母亲死活不肯,于是舅舅就很少来家里了。等到初中毕业没考上师范又继续上高中,舅舅家就彻底和我们断绝来往了。舅舅说,死灰里守火,你守到啥时候啊。刚刚考上大学的表哥在一旁添油加醋,致文太老实了,高中的课程又特别的难,他能考上吗?还不如早早地到外面打工去,既能干农活又能补贴家里。但母亲不为所动,坚持让我继续读书。村里打恢复高考以后没出过一个大学生。村里人认为村子里的水不好,吃出来的人不聪明。甚至有个别人和汉民一样,说村子里风水不好,出不了人才。几个白胡子老汉手捋着葱根一样的胡须一字一顿地总结道,回回做不了官,猪毛擀不成毡。所以到镇上上学的学生几年以来只有我一个。尽管我学习刻苦认真,老师们对我都寄予厚望,但在宿命面前,我还是有些底气不足英雄气短。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直接闯进了我家那扇门板斜挂的大门,狗蛋立在廊檐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致文你考上了,考上了,通知书大家在麦场边看着哩!
如范进中举般,我惊喜得不知所措了。仿佛大门外边的阳光陡然间增加了强度,磁铁般吸引着我,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随了狗蛋向麦场飞奔而去。看我来了,三叔挤出人群,满脸堆笑地递过早就打开了的录取通知书,说,你娘灰里守火,终于有了指望了。我在街上走着哩,路过学校门口,南书记就把录取通知书给我捎上了,千叮咛万嘱咐地,怕我丢了。我给南书记说,你一百个放心,那致文是我的亲侄子,保证送到。三叔喜气洋洋的神态感染了我,我恨不得快点将这个喜讯告诉母亲。这时村长走了过来,带着质疑的口气问道,真的吗?三叔从我的手里拿过通知书,一边往村长手里塞一边没好气地说,那还有假!白纸黑字还有几个钢印。不信?你自己看看!
我录取的消息春风般吹遍了村子。我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脚步轻快了,恶毒无比的日光似乎变得温情脉脉了。割麦、拉麦、碾场等虎口夺食的大事,在我眼里似乎芝麻般琐碎无比了。大家既不叫我的经名也不叫我的大名,全都改叫大学生了。无论走到哪里感觉每一个人都在看我议论我,就像一个穿了新衣服的人那样不自在。没人在意他的新衣服,他自认为大家很在意似的。
就在全村为我考上大学欢呼雀跃时,母亲却变得沉默寡言了,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要么拉亮灯缝补装粮食的袋子,要么在黑暗中听那熟透了的杏子落到地上的腾腾声。看着母亲发愁,我何尝不发愁难过呢?谁让我们穷呢?连舅舅也嫌我们家穷很少来往。如果不是前年姐姐出嫁当了一回媒人,几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但他的这个媒人当得一点也不亏,给村长的外甥说媒巴结了村长,而且还从应该给我们家的财礼中扣除了五百元的媒钱,另外又借五百。这之后再也没来过了。听说工作了的表哥几次想来,但都被舅舅拦住了。思索了好久,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娘,大学我不上了,你不是说行行出状元,打工照样可以养家糊口过上好日子。母亲突然间变了脸色,厉声喝斥道,你胡说的啥,别人考不上急得上墙哩,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你上大学。
院子里的二棵杏树是新房盖起来时父亲亲手栽下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几年了,新房子斑斑驳驳地一日日变成旧房子了,但二棵杏树却依旧枝繁叶茂。每到夏夜,我们在树下乘凉。秋天,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攒起来挂在杏树的枝枝杈杈间,远远望去就像两座金黄的宝塔,很是壮观。春风吹拂下,杏树红了绿了,炎热的夏天到来时郁郁葱葱的杏树倏忽间变成了金黄色,又大又甜的杏子挂满了树梢,馋得从门口经过的人无不驻足咽口水。逢集的日子,母亲找来二个大篮子,让人帮忙摘得满满的,自己一步一步地挑到集市上卖。最近几年眼睛不好使了,央求别人帮忙卖一些,大部分都让村里人摘着吃了。
致文,明天你摘些杏子去集上卖,要不全落了。买些食盐碱面苏打,再买些茶叶,说不定来客人。另外给你舅舅家捎个话说你考上了。借了二年的钱他也该还了!母亲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既饱含着怪怨又满怀着期待。
从没卖过东西的我既不敢叫喊又害怕碰见老师或同学,戴了一顶旧草帽蹲在二个盛满杏子的竹篮边,帽檐压得低低的,仿佛抗战片中乔装打扮的地下工作者,姜太公钓鱼般等着买主。我既不会看秤又不知道价钱,人家想买了,挑好放在秤盘里,买主央求邻近摊位的人来看,然后我再算钱收钱。周围人们的篮子渐渐见底了,一个个挑着空篮子陆续离开了,我的篮子才将冒出来的山头削平。太阳西斜了,街上的行人少了,对过剃头的开始收拾摊子了。这时,我着急了,摘下草帽站起来想试着喊着叫卖了。但喊给谁听呢,除了不多的几个摊位,赶集的人寥寥无几了。正在犯愁时,狗蛋的父亲一眼瞅见了我,问清情况后,好说歹说地将两竹篮杏子便宜卖给了水果贩子。当我跟着狗蛋父亲采买东西时,街上大大小小的商店陆陆续续开始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