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我
我的母亲去世了。我将她的遗物锁进了一个小房间,那是母亲的坟墓。我想永远跟庸俗的母亲告别,和妻子过上不庸俗的生活。但是很快的,我绝望地发现,妻子越来越像母亲了,也庸俗了起来。这小说名叫《坟墓》,是我在1981年时写的。
当时我十八岁,在大学读二年级。这小说是作为写作课作业交的,上写作课的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孙绍振。有一天,一个同学找到我,把这小说交给我,一看,在最后一页,满满写着孙老师的批语。那同学说,孙老师让我去找他。我很想去,但又害怕。我几乎是战战兢兢摸到他家的,他给了我一叠500格的写着“中国作家协会福建分会”的稿纸,是绿色格子的。他让我把小说抄好,他拿去推荐发表。从此我随便可去他的家,至今如此,只不过从战战兢兢,到了可以轻松侃谈了。去年,在他家瞎聊时,我说起当年的压力,我的怕,孙老师说:“你会怕?你这个人怕过什么?”我说:“当时还真的怕!”
在我成为作家的路上,有几个人起过重要作用,其中有我中学时代的两个老师,一个是我的语文老师,叫陈家墭,在他的课上,我的作文“天马行空”(他的话)。虽然这不是优点,甚至很不符合作文要求,但这让我至今没有成为“文匠”。另一个是我的班主任颜丽真,她当着全班说我以后会成为作家,“相信吗?等着看!”她说。这对我是莫大的夸奖。好孩子是夸出来的,人走出最初几步,也需要夸。孙老师也当着全年级这么说我,他说:“有的人天生就是当作家的料。”还说:“我读北大时,没有这水平。”这话,简直把我捧到天上去了。他指的当然不是我的技术水平,而是他后来多次说到的“黑暗”:怎么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就有这么黑暗的心理呢?是的,在他那年代,大学生还崇拜着领袖,信仰着“新生的共和国”,是不可能有如此黑暗心态的。即使是“右派”,也只是把罪恶看成瑕疵,把黑暗看成阴暗面,只是提意见,希望能更好。虽然当时北大有一些“右派”如林昭等人出其右,但凤毛麟角。即使到了1980年代,大家仍相信“拨乱反正”,正义战胜了邪恶,中国从此好起来了。但是我却闭起眼睛,顽固认为不可能好起来。
现在想来,我的顽固还真对了。我发现,把世界看得再绝望,最后都会应验。而那些对未来抱着希望的人,最终会被证明是天真,被历史所嘲弄。所以,我们大可把世界想得坏一些。其实理由也很简单,撇开政治因素,人生本来也是绝望的。我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了。世间万物,都是向死亡而去的。写《坟墓》时,我没有任何家庭生活经验,但是我预感到了不可能好。二十多年后我写《抓痒》时,那个预感成了现实。预感没有根据,但却往往准确。所以我认为,作家与其是凭经验写作,勿宁是凭猜想写作,甚至是臆断。越想得坏,就越切近真相。我们的世界遮蔽如此严重,不用利器就无法揭开它。写作就是这样的利器,作家是对黑暗特别敏感的人,甚至是神经质,是夸大。当我们听鲁迅说中国历史是“吃人”的历史时,当我们听萨德说人有受虐情结时,当我们听福柯把我们的世界说成是监狱疯人院时,我们虽然心存疑虑,但是我们被触动了。人是慵懒的动物,就好像被抓了放在炖罐里的田鸡,水在加温,它虽然觉得不妙,但是还可以忍受,它就忍受着;到了水烧热了,开了,它想反抗,想逃脱,但已无能为力了。
《坟墓》最终没有发表。孙老师辗转推荐了许多杂志,都以“太黑暗”为理由拒绝了。那时候的写作策略是:虽然可以写“阴暗面”,但必须更多的展现“光明面”——主流还是好的,我们的事业仍然大有希望,至少给个“光明的尾巴”。我不能这么做,所以就自绝于发表了。但孙老师的认可已极大地鼓舞了我,甚至,不能发表更刺激了我的狂狷,我更一路走到黑了。当然也因为孙老师的思维方式影响了我,某种意义上说,我所以崇拜孙老师,是因为他在“崛起”中表现的反叛精神。当时有人说,我越来越像他了,至于孙老师也意识到了不妙,开始跟我说,这世界还是有美好的地方的。但是我已经是脱缰之马,以至于大学毕业时被处分了离校。那是我的第一个处分。我的档案千疮百孔之时,我却仍然没有发表一个字。
其实,我也并非不想发表作品,我也曾企图妥协。我曾经写了一篇叫做《暮归》的小说,写的是两兄弟,哥哥痴呆,弟弟必须照顾他。因为有这么一个哥哥,弟弟娶不到老婆。有一天,这个痴呆的哥哥离家失踪了。这是糟糕的事,但又是弟弟摆脱困境的契机。由于亲情,弟弟当然仍去寻找,但找得有点三心二意。有时告诉自己算了,我已仁至义尽了,有时又想起童年跟哥哥玩耍的情景,责备自己。总之内心很挣扎。小说的最后,我妥协了,来个“光明的尾巴”,让这个弟弟“人性回归”,坚持寻找,终于把哥哥找到了。
这小说仍然无法发表。也许重要的不是你是否加了“光明的尾巴”,而在于你精神世界的无可救药的黑暗,就好像一个狰狞的人,即使笑了,也是皮笑肉不笑;或者即使这笑是真的,也是狞笑。我所喜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他的世界里有上帝,但是恰是这上帝的存在,让他的世界更加不堪,就像一注光射进了黑暗的屋子,安得烈耶夫的一篇小说就描绘了这样的情形:一个婴孩在黑屋子里诞生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得烈耶夫是我最初喜欢的作家,后来大量介绍进来许多现代作家和作品,以及现代主义各流派,中国作家们趋之若鹜,但我对他们感兴趣,只是他们身上表现出的异端,除此而外,也就那样吧!卡夫卡算好一些,马尔克斯等拉美作家,我一直没什么感觉,不就是奇异民俗加胡诌嘛!我在中学时就会胡诌,虽然水平不同,但这路子没什么神秘。至于博尔赫斯乃至卡尔维诺,我也没什么感觉,不就是聪明嘛!这些作家在中国作家中影响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国作家聪明。我多次说过,中国作家太聪明,他们会根据时势策略性地选择自己的写作,怎样在国内有着独树一帜的面目,从而被关注,怎样才能被老外重视,特别是那个“诺贝尔奖”唯一懂中文的评委马悦然先生的重视。当然,我可以收起“人性恶”的眼光,相信这些作家的真诚,从接受美学角度,也许他们是真的喜欢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这就好像恋爱,对方再漂亮,不能接收到对方的波,就是不能接收到。我不太喜欢聪明的人,我会跟聪明人共事,但不会跟聪明人交朋友。对那些胡里花哨的流派,我也不是太有兴趣。把它们看作一种对垒游戏还有点意思,但是对垒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是爱玩游戏的人,把自己的写作囿于某个阵营,那么你自己呢?你在哪里?
倒是觉得一个作家有点意思,就是川端康成,这也是许多作家喜欢侃谈的,也因此我差点儿把他丢弃。一谈起他,大家就爱说“美”,当时还出现了不少摹仿他的“美”的作品。我讨厌所谓的“美”。但是我很犹疑,虽然那篇广为流传的川端康成的演讲标题叫《我在美丽的日本》,但是那个“美丽”,似乎并不是我们说的“美丽”。
在大家误读之处,我对他有了兴趣。
看川端康成的照片,也不像个制造“美”的人。后来在东京日本近代文学馆,我看到了川端康成的手稿,字也不美,张牙舞爪,明白地说,是神经兮兮,让我记起照片中的他那双大得有点狰狞而又神经质的眼睛。他《雪国》里有句话,说驹子干净:“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这种细致到脚趾弯的神经质,不只是细致。大凡细致,是因为孤独,孤独使人钻进小天地。一个患有孤独症的小孩是不在乎外界的,只在乎自己的世界,说自己的话。
顺便说一下,关于这标题的翻译也是错的,应该翻译成《美丽的日本的我》,听起来不通,但这才是日本人说的自己的话。
1989年我到了日本,才知道川端康成其实并不是最日本的,谷崎润一郎比他更日本,日本还有那么多我们大学教科书上没有提到的好作家,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即使是川端康成,最好的作品也不是《伊豆的舞女》,也不是《古都》,甚至不是《雪国》,而是《睡美人》。这些作家和作品,都指向了暗,肉体的暗,精神的暗。即使是正在流行的竭力“去日本化”的村上春树,也说自己喜欢探索“灵魂的幽暗国度”。暗,是日本文学的关键词。日本传统美学里有个叫“物哀”的概念,什么是“物哀”?就是“事物引发的内心感动”。这种感动中国人也有,但是“物哀”却不同于“雅美”、“有趣”等理性化的、有华采的情趣,是一种低沉悲愁的情感、情绪。“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美”,却只在于“哀”。
川端小时是很悲苦的,与眼瞎耳背的祖父相依为命,所谓“哭着过日子”。他本可以看清形势,励志奋发,但是他却“深深感到我们人类‘为生活而生活的可悲性”。再好的生活,也只是生活。对穷人来说,他被生活所压迫;对富人来说,他被生活所要挟;对所有的人类来说,他们被生活所阉割和规训。所以只能“哀”,只能绝望,只能黑暗,艺术倒因此而产生了,它是寄生于黑暗,它是对黑暗的拥抱,与苦难调情。“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所以文学艺术是对现实有害的,所以有韩非说文人是“蠹”,因为文学艺术的价值取向在政治家看来是不可取的,因为它不“正”,他们喜欢奢谈“真”,指责文学艺术背离了真实,其实他们是在捍卫“正”。所谓真理,其实是“正”理。因此我厌恶真理,并且深恶痛绝。
孔夫子整理《诗经》的几千年来,中国文学有条很粗的主线,就是“正”。凡符合它,则被推崇;凡是背离它,则遭贬抑。所有的作家,只有符合了“正”,才有了价值。这条主线后来演变成了几乎独霸文坛的现实主义,“真实性”、“现实性”、乃至“革命性”、“进步性”,几乎成了文学的天条。在“正”的名义下,甚至可以反真实,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有例证。也许问题不是出在现实主义。这个来源于西语realism的“现实主义”,到如今让它回到它的故乡,也已无法回译到“真实性”、“现实性”、“革命性”、“进步性”的内涵了。对比几乎同时引进的日本,同属于东方文化圈,相似的时代背景和文化条件,甚至动机都惊人的一致,但由realism翻译而来的リアリズム,一直只是悄然流淌的支流,它甚至没有自己的称谓。日本文学历来远离政治中心,即使是作为政治势力象征的天皇,提笔赋诗,抒发的也不是“龟虽寿”的抱负,而是吟诵“物哀”之情。而中国的现实主义引进者们,虽然也反对“文以载道”,但是他们反对的是所“载”之“道”,而不是“载道”功能本身,假如“载”的是“为人生”之“道”,就应该提倡。“文以载道”、“代天子立言”、忧国忧民、入世干政、“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传统文学的重实用功利加上现代哲学的反映论,让“写真”成了“写正”。
在我写作之初,就不断受到此类问题的困扰。我总是遭到责问:这是真实的吗?对我写作的争议,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关于“真”其实是“正”的争议。但我明白文学与“正”是什么关系的。当初开始写作时,也跟几乎所有中国写作者一样,自欺欺人地觉得是负有什么使命的:为社会、为真理、为人生。到现在逃脱不出来了,才发现,还真是冥冥之中有个东西逮住了你,让你只能去写作。你不能逃脱,你也坏脾气地不想逃脱。性格决定命运,你的命运就是你的坏脾气。其实作家就是那种有着坏脾气的人,所谓作家的正义感只是坏脾气。他像一只疯狗,见了贼咬,见了主人也咬。恰好它咬到贼了,就被认为是忠诚、有是非判别力了。但其实他也咬主人,还咬自己。人的本性是求快乐的,因为麻醉,所以快乐。我们人体有阿片样物质,要是没有它,我们时刻都会感觉到身体里神经在闪射,血管里血在奔突,我们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作家的目的,就是让这种阿片样物质失效,让你感受到生命的苦痛。
这简直是个愚蠢的举动。像飞蛾扑火,明知要毁灭,可是不能自已。人说,你为什么要去毁灭自己?你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你为什么要去写?可是写作已经成了宿命。
有人赞赏:你是真实的,因为真实,你写作,你展现了真实的黑暗。但我问我自己,我要真实吗?我不过是沉溺于黑暗了,黑暗成了我的生存方式。黑暗是我的生命之痛,但是就像牙疼,越是怕痛,就越是要拿舌头去顶伤口,在痛中得到了确认,在痛中得到慰籍。文学就是与苦难调情,从而使苦难变得迷人,产生出极端的欣悦,从而超越苦难。从艺术的起源看,所谓“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这与其是“劝力”,勿宁是狷介,是对真实生活的反弹。艺术不是用来规训人们回到真实生活之中的,而是用来放纵人们游离于真实生活之外。其实,从根本上说,我们的生命就是对痛苦既压制又发掘的产物,一方面在本能上逃离痛苦,另一方面,又在精神上捍卫痛苦,保持遭受痛苦的刺激和再生产。有道是,对痛感的体验,对悲剧感的阐释,使得我们的生命从自然状态中区分开来,我们的精神生命才得到呈现。正如乌纳穆诺所说:“只要我们不曾感受到不舒服、苦难或者悲痛,我们就不会知道我们拥有心、肺、胃等器官。生理上的苦难或怆痛,它能向我们展现自己内心的精髓。而精神上的苦难或怆痛也同样真切。因为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经拥有一颗灵魂。”在对痛感没有知觉的快乐境界里,我们是不能深刻感受到生命存在的。那么,与其说我沉溺于黑暗,勿宁是我探寻黑暗底下的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得烈耶夫那里就有这种光,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那里也有。
相比川端康成,我其实更欣赏谷崎润一郎。恶之下的美(《刺青》),虐之下的恋(《春琴抄》),绝望之下的希望(《钥匙》)……读谷崎,我的灵魂获得了撞击。注意,不是影响,而是撞击。但似乎不只是在谷崎那里,在日本文学那里,那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人类另一种文学传统,只不过长期不被认可。但这种传统一直存在,首先发酵于人的心灵,然后展示在文学中,那就是在法国人萨德和奥地利人莫索克那里所展现的,同样奥地利人的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里所展现的。那不是法国的,或是奥地利的,或是日本的,或是俄国的,它应该是整个人类的,是被遮蔽的人类的另一种思潮。它被遮蔽,但是它异常的精彩,那是黑暗之下的璀璨。
这也直接决定了我的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有人说,写作与搞学术研究是冲突的,文学研究会把一个作家毁掉。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但我的论文写作,却厘清了我的文学思路。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类就以光荣和尊严自居——人不是自己“原罪”的奴隶,人是自由的,人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人是仅次于上帝的创造者,人的灵魂是不朽的,人向往追求和能够取得个人的荣耀。蒙田叫喊:“我从来还没有见到比我自身更伟大的奇迹。”这种对人的肯定,成为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基础。但是在莫索克笔下,情形并非如此。在《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里,贵族男子萨乌宁自愿成为女人旺达的奴隶。他愿意受旺达驱使,愿意被她惩罚,把对自己的生死大权交给她,和她订了奴隶协议。这个萨乌宁叫道:“请鞭打我吧,这样我才感到快乐。”名誉——奴隶,多么奇怪的逻辑关联!不是逃避鞭打,而是请求鞭打;不视被鞭打为屈辱,而视被鞭打为快乐。假如只是施暴,并不可怕。有施暴必然有被施暴者,只要我们对被施暴者加以同情和怜悯,我们的尊严就得到了保存;只要被害者控诉暴力,或者只要老老实实被置于被同情被怜悯地位,屈辱就得以洗刷。否定邪恶就是弘扬正气,惩恶就是扬善。但是莫索克却告诉人们,他需要暴力,需要被虐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存在,才有欢愉。
其实,作为有别于古希腊传统的萨德们的传统,也一直冲击着道貌岸然的主流,在主流的文学思想中闪烁。博克说,凡是能以某种方式适宜于能引起苦痛或危险观念的事物,即凡是能以某种方式令人恐怖的,涉及可恐怖对象的,或是类似恐怖那样发挥作用的事物,都可以激发出崇高之美。康德的“崇高美”更是众所周知。这是人类神秘的世界,黑暗而光亮,痛苦而欣悦,这是我们灵魂的黑暗地带,我们的本质。只不过我们害怕面对,我们要回避。长期的回避形成了能力的缺乏,中国的文化缺乏理解黑暗的能力。在中国人的理解里,黑暗就是黑暗,恶就是恶,痛就是痛,虽然中国也有“痛苦”一词。
曾经,在一个我的作品研讨会上,与会者谈到了《抓痒》,“真实”、“黑暗”、“变态”、“欲望”、“悲哀”、“可叹”、“批判”等词满场飞。作品经常被误读,所以就自己赤膊上阵,跑出来阐述,但是没办法。我说,《抓痒》写的是爱的坚守,没有人回应。也许,他们中有人会在心里笑: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爱是这样的吗?但是,一对夫妻,理想的世界坍塌了,彼此厌倦了,他们不分手,他们用另一种方式,也许是非道德的、变态的、恐怖的方式来激发爱,不是爱的坚守是什么?只不过是立足于黑暗的坚守。这就是他们的理想主义,也是我的理想主义。
唉,常跟人说不清。理想主义者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