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太宰治在日本文学史上是一位极具争议性的作家。在他刚出道就有人批判他自我意识过剩、内心软弱部分过多,但同时他的懦弱也是一种向伪善的人生和强者宣战的武器。其言语中清澄的感受性和决不妥协的纯粹性为世代人尤其是年轻一代展示了潜伏在人生表面下的暗流和冷暖。他以个体和隐秘地,甚至是同谋犯的方式闯入读者心中某片掩饰的角隅,被誉为永恒的青春文学。
关键词:太宰治;自杀;人间失格
学界将太宰治的文学创作分为三个时期。前期自昭和7年至昭和12年,作品主要有《鱼服记》、《往事》,这一阶段的作品大多格调灰暗,充满激情的宣泄,主要描述了作者在青春时期的苦恼与不安。中期自昭和13年至昭和20年,此时作品明快向上,有《跑吧,梅勒斯》、《富岳百景》等,后期自昭和21年至昭和23年,有“美丽的三角形似的结晶体”的评价的《维荣之妻》、《斜阳》、《丧失为人资格》,此时的作品与前期相似,它们分别与左翼崩溃的时代、战争时代、战后的迷惘时代相对应。[1]
一、太宰治的生与死
“我虽说有些自命不凡,其实想死想得不得了。我自打出生起,便一直想着死。为了身边的人,我还是死了比较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我总是死不了,有股奇怪的力量,就像恐怖的神灵般,总是自阻止我寻死。”(《维庸之妻》)太宰一生自杀过五次,创作前期有四次自杀,却都以失败告终。几乎所有前期作品都写于他自杀未遂与下一次自杀的间隙之中,石川淳说“他将‘自杀置于眼前,写下那些满载着‘惶急无奈、烦恼不堪的印迹的文字”。正如直治所说“归根到底,除了自杀大概没有别的办法了吧?尽管这么痛苦,也不过是以自杀告终,这样一想,我便不由得失声大哭起来”。(《斜阳》)他每次自杀,好像是求死,但更加是在求生。在他的前期和晚期作品中能看到一种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生。昭和10年的《逆行》用年龄的逆行顺序讲述了25岁的临终老人、答不出考题的大学生、生性好玩的中学生、喜欢黑鬼的小学生四个奇特的故事。但有一个相同点是他们都有着异于同龄人的特征,内心苦闷,在隐秘的幻想中拼命活着。尽管在《逆行》发表后的一个月太宰就因毕业无望和新闻社考试失败策划了自杀。他在《逆行》第二篇的一开头却说“今年已确定留级了,可是还是去参加考试。白费气力却不放弃努力之美!我深受其美感动。”《决斗》里的中学生发明了一种五元之游,把累积下来的零钱换成五元纸钞然后一次全花光。当“换到一张是崭新都会割人手指的纸钞,我的心跳就会加速。”因为他把每次这样的外出看作活着的动力。临终老人一点都不像一般眼神呆滞的将死之人,“他紧紧地闭着双眼,又微微张开,有人说这样做可以看到蝴蝶”。同时他“并不觉得现在死了是件可惜的事,勉强度日对老人而言是件无法理解的事”。绝笔之作《GOODBYE》可以看做太宰的生死之辩的最后一幕,“无良作家”对田岛说:“难道你有求死之心不成?说实在的,我真是为你担心。被女人迷恋,一起寻死,这不是悲剧,而是喜剧。不,应该算是出闹剧。滑稽到极致啊。没有人会同情的。你最好打消求死的念头。”这仿佛是太宰治特意劝一心赴死的自己说的话。但太宰最终战胜了自己心中的神,他用死亡为《GOODBYE》写下了圆满的结尾。日本人将生的世界看成“秽土”,将死的世界看成“净土”,死是从“秽土”到“净土”。死亡对太宰来说一种真正平静的降临,正如早期带着清新气息的《鱼服记》里苏瓦用消亡的肉体换取精神世界的纯洁,获得自我救赎。
二、一个人的抗争
虽然时常处于不如结束生命的观照下,他的作品却并不是一味消极劝人去死,我认为正是时刻具备面对死亡的勇气才让他获得了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彻底反抗世界的决心。就像《GOODBYE》里想要好好结束以往无数旧情重新生活的男人想要背水一战一样,如果只有绝望,他也不会为《人间失格》的主人公取一个隐喻了“陈腐深处涌出真正的新鲜感”的叶藏二字。主人公们依然流淌着日本人血液里不屈的生命力和能量。太宰的抗争一种是采取中期健康明快的方式,用表面的快乐抵抗内心的烦恼,在美好的包装下展示理想主义与虚无主义、对人的信赖和怀疑、自我肯定与否定的主题。在因妻子不贞双双赴死、第四次自杀失败后,老师井伏鳟二劝他重操旧业,之后与石原美知子结婚成为父亲的太宰开创了占据其创作生涯一半的中期,鹤谷健三认为这样的转变主要是出于芥川奖的落选,自负的太宰认为自己以往的作品过于雅致,未曾为迎合读者而作过通俗的说明与加工。他对前期前卫式的文学表现方法开始表示怀疑,并试图进行改变。[2]因此有人认为这个时期的太宰是根据创作需要而刻意将生活正常化。小说《弃姬》便是他转生的记录。这篇以情死未遂为题材的作品中,作家逾越了自身的苦恼与感伤,奔向了对于新的生活为憧憬与向往。[3]中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奔跑吧,梅勒斯》是一部反映了诚信与爱的正义之作。梅勒斯抱定必死的决心,用生命作赌注让暴君重获了对人类的信心。在占据其创作生涯一半的中期,太宰抱着为读者做一点美好的奉献的心理在“悲伤忧郁的时候,去努力创作一些轻松愉快的故事”。(《樱桃》)尽管这种架空的现实生活和虚浮的快乐最终走向破灭,在后期的《维荣之妻》中他还背负着家庭生活的赎罪感。
另一方面,太宰用自我破坏、自我否定批判人类的自私丑陋的本质。在《人间失格》里明知自己与他人不同的叶藏依然不惜扮演丑角向人类求爱。“我极度恐怖人类的同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于是我靠滑稽这根细线,维系着人类的联系”。太宰把“丑角精神”上升为一种绝对的利他精神,以此来反衬社会和他人的冷漠,显示自己的纯粹。这实质是以自虐为武器试图对外界现实和他人进行报复。虽然叶藏最后形如废人,但作者依然认为他是像神一样的孩子。叶藏的悲哀、苦闷与绝望的心理,也从一定的角度揭示了现代日本社会人的异化。太宰对待争论就像斗殴一样讨厌,他“从未见赢过,总是被对方强烈的自信和惊人的自我肯定压倒。细细想来,我也发觉了对方的自私”。(《樱桃》)在发表于昭和23年三月的《美男子与香烟》,距离死亡只有三个月的他留下了自己的战斗独白:“过往岁月,我抱着独自战斗的想法一路走来。如今却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败下阵来,愈发难以克制心中的惶恐不安。但我仍不愿向自己看不起的人低头认错,请求他们与我成为朋友。故此,我唯有独自一人,喝着劣等的酒,将属于自己的战斗继续下去。我的战斗——用一句话来说明,即与因循守旧者间的战斗,与人们司空见惯的装腔作势战斗,与显而易见的阿谀奉承战斗,与寒酸之物、心胸狭窄的人战斗。”endprint
三、宿命式的败北
尽管在前期末尾的《HUMAN LOST》后步入婚姻的太宰有过一段看似明朗平稳的时期,但那时的文学只是现实生活的演技化,在《樱桃》里可以看出太宰承担着家庭生活和创作中竭力营造愉快的痛苦和有一个白痴儿子的绝望,处女作《回忆》中那个容貌俊秀、爱撒谎、有要强于他人的贵族意识、为掩饰被家人及同学排斥而强作出幽默、为失眠所扰、遭受一点挫折就自杀的少年一直都徘徊在太宰心头。最后完成的作品《人间失格》可以看做太宰一生的回忆和自传,他彻底揭露了自身青春的仿徨和错乱,以及成长中宿命式的失败和绝望。《人间失格》发表于1948年6月,6月16日39岁的太宰治自杀身亡,只留下“写不下去了”的遗书。书中主人公的身世,沉迷毒品、加入革命运功、酗酒、自杀的行为,以及卷入自杀中的几位女性都能从现实中找到真实对应。我们可从流传于世的太宰治少年时代的照片得到佐证,照片中的他与叶藏一样在拍照时独自展露笑容与其他家人的表情格格不入。“人间”这个名词,在日语是与“人”同义,不具“社会”等含义,所以“人间失格”的意思就是“丧失为人资格”。身为家中的第六子,太宰在家中并没有自己的房间。加之父亲的忙碌和母亲的体弱,他被丢给了叔母和保姆阿竹看护,这让他从小就有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悲哀。自幼便体弱多病,再加上大家族生活的单调呆板、冷漠孤独,缺少父爱母爱,使他丰富的感受性变得脆弱不堪,动辄受伤。太宰让男主角生来就丧失饿这个人类动物性本能,进而发现自己跟别人是有距离,承受着与家人的隔膜投射自己从小感受到的家庭多余人意识。平野谦指出,太宰治的特征并不在于他那种敏锐的感受性,而在于他自身从那种感受性中所受到的伤害。太宰治的性格背负着一种不得不受伤以致于接近错乱的宿命式的东西。[4]
太宰治忠实贯彻了自己在初期末作品《20世纪旗手》写下的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在这世间的一生,他一直都饱受犯罪意识的折磨,这俨然已成为他的生活姿态”。(《人间失格》)1909年6月19日出生在青森县北津郡金木町一个大地主家庭的太宰治,从一出生就抱有一种宿命的罪恶意识。津岛(太宰治的本姓)一家是津轻这个穷乡僻壤上远近闻名的豪门望族,这让他在学校觉得自己不同于别人,发展成一种极度的荣誉和自尊,这种被磨得锐利的自尊心时常让他“一觉得受到侮辱便立即烦恼得想寻死”。(《小丑之花》)然而家族其实是靠投机买卖和高利贷而发家致富的暴发户这个事实,让他为这个豪华而粗鄙的家庭感受到自卑和自豪的矛盾,对真正的贵族充满了向往。“我的老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家谱”,“实在不过是一个俗气的、普通的乡巴佬大地主”(《苦恼的年鉴》)他的一生都在留恋依赖这个家庭和背叛、批判这个家庭的矛盾中挣扎绝望。[5]《斜阳》里直治在遗书中说:“生在贵族家庭,我们一生永像犹大一样,在不安、羞愧和罪孽中度过,为此,我感到实在难以生存下去。”
昭和初年的无产阶级运动使津岛家成为革命的对象,使太宰治成为了“社会多余人”,并使之发展为作为地主儿子的“民众之敌”的意识。他带着自身的罪感而不是对马列主义的信奉加入了共产组织,在这群被世俗眼光冠以见不得人的同志中他找到了处于“现实世界”之外的安心,“我喜欢的是集会的非法性质”,“比起地下运动的目的,地下运动的外壳更吸引我。”(《人间失格》)但之后运动的发展让他感到心力交瘁,他像一个有罪的叛徒一样逃离了组织。身世之苦、学业无望、运动受挫的情况下昭和五年21岁的他决定与有夫之妇一起自杀,但只有自己活了下来后,更加加深了他的罪恶意识。这件事也被青森老家得知,太宰被开除了户籍,从此断了财路,这也让他的意志变得消沉。《人间失格》反复提到了主人公为金钱问题所苦,并说“金钱散尽,情缘了断”。而在《樱桃》里他也说到金钱对其创作的重大阻碍:“夫妻都是为了生存而竭尽全力。我本不是一个多产作家,而只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但却被生拉活扯地暴露在公众面前,在全然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进行创作。”
追求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理解这一最高理想的破灭和对人类求爱的失败是太宰自杀的最终原因。《人间失格》中的主人公在窥视了成人生活的深层奥秘后,经历了重生之路的屡次失败,但这些关于人的苦恼和对父亲“眷恋般的恐惧”却成为生的牵绊。在发现拥有一颗纯真之心的妻子与人通奸后他无法责怪妻子,却被自己的疑窦折磨。“纯真的信赖之心,果然是罪恶的源泉”,“我对唯一能救赎自己的品质产生了疑惑”。他被兄长和朋友送进了疯人院,从一个有罪之人变成一个刻上废人印记的精神病患者。最终在父亲死后,他唯一盛放苦恼的器皿也破碎了。长久迷失的主人公在所谓“人间”的世界摸爬滚打至今,发出了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话“一切都将过去”。这声虚无的叹息也是“怎么也不能对人类死心”的太宰治面对战后假民主主义的盛行,沙龙思想在文坛占据支配地位,还有战后的一片废墟和旧有道德的全面崩溃发出的。自杀成为他逃离地狱的最后一个赌注。太宰的最后一个现代受难者叶藏说“我不能相信上帝的爱,只能相信上帝的惩罚……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天国的存在。”这些话其实也是作者内心的真实表白。叶藏认为如果上帝不给自己以惩罚,那么就自己惩罚自己,也就是要“自杀”。1948年6月13日,太宰和情人山崎富荣投河自杀,6天后遗体被发现的那天也是太宰治的生日。
“人生如地狱,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真就是这个理。每迎来一件好事,便会有成倍的坏事降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忧无虑的日子能有一天,啊不,半天的话,那就算走运了。”(《维庸之妻》)太宰用一种自我分裂和献身的方式和宿命论般的悲观堕落打破了主流权威和道德规范的枷锁,他只是讲出了生存的真相,太宰笔下的主人公们或烦恼或叹息或有蓬勃的朝气,其形象与现在的我们重叠在一起,充满了我们在现代生活中轻易忘却的可怜与生涩之感。
注释:
[1](日)平野谦.太宰治论[J].外国文学,1998,1:16.
[2]于畅泳.试论太宰治文学前期到中期的转变[J].今日科苑.2010,10:167.
[3]一鸥.太宰治的生活与创作[J].外国文学研究,1985,2:38.
[4](日)平野谦.太宰治论[J].外国文学,1998,1:16.
[5]杨伟.太宰治思想发展试论[J].外国文学,1998,1:31.
参考文献:
[1](日)平野谦.太宰治论[J].外国文学,1998,1.
[2]于畅泳.试论太宰治文学前期到中期的转变[J].今日科苑.2010,10.
[3]一鸥.太宰治的生活与创作[J].外国文学研究,1985,2.
[4]杨伟.太宰治思想发展试论[J].外国文学,1998,1.
[5]陈希我.太宰治的“生”、“罪”、“死”[J].名作欣赏,2010,10.
[6]曾研.太宰治年谱[J].外国文学研究,2011,1.
[7]太宰治.人间失格[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1,12.
作者简介:陈佳慧(1989.12.25—),女,浙江省台州人,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