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御医日记二种》校注后记*

2015-01-23 13:19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张如青
中医文献杂志 2015年6期
关键词:马氏慈禧日记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张如青

《清代御医日记二种》校注后记*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张如青

在中国医学史上,《北行日记》、《纪恩录》是两部非常独特的著作。文中归纳《北行日记》、《纪恩录》二书的特色,介绍二书作者的生平事迹、版本的流传情况,揭示二书的精湛内容与医学价值,并记述二书的校注价值与体会。

清代御医日记校后记

在中国医学史和中医文献史上,《北行日记》、《纪恩录》是两部非常独特的著作。其独特之处有四:其一,二书从不同侧面记录了晚清发生的同一件大事——清代光绪六年(1880年),由各地督抚举荐的地方名医应征入宫,为当时中国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治病;其二,二书采用日记体记录宫廷医案,是由应征入宫的地方名医所撰;其三,二书是医案著作,却记录了大量清末宫廷内外的场景与官场人物;其四,二书在记录诊疗之余,还留下了丰富的诗词唱和、古史考辩、医史点评、名物训诂、人物品藻、旅途风光等内容。这样的具有丰富宫廷史料和浓厚文化内涵的日记体医案著作在中医古籍中实属罕见。也正因于此,《北行日记》、《纪恩录》二书堪称研究晚清宫廷史、清末医学史的珍贵参考书。

作者生平事迹

《北行日记》作者薛宝田(1815-1885年),字心农、莘农。清代江苏如皋县丁堰镇人。薛氏曾祖父薛梅苑,是清初名医,乾隆年间,曾以80高龄奉命驰赴易州,治愈了乾隆帝十额附的病。父亲薛银槎也是国手。出生于岐黄世家的薛宝田,自然“能世其家,于岐黄诸书无不得其奥秘”。道光年间,他以明经身份“任上元县教谕”,46岁时改任鹾尹(盐场小吏),分发浙江候补。浙江上层人物知其精于医术,纷纷请他治病,由此医名大著。后薛氏奉命主持浙江官医局,在官医局中,他不仅是“奉委主其事”的官,而且更是一名出色的医生。他“切脉既真,临诊亦伙”,既精于医理,又有丰富的临诊经验,一时求其诊治者“踵相接”。由此名满杭州,“大府寅寮咸器重之”。光绪六年(1880年),慈禧太后患病,太医罔效,于是向各省征召名医。浙江巡抚谭锺龄向朝廷保荐了薛宝田。7月底,薛氏抵达北京,经过内务府大臣会同太医院堂官察看面试,认为他“医学脉理,均极精通”,至八月初,替慈禧请脉治病。薛氏在清宫“当值”44天,为慈禧请脉15次,立方20多贴,慈禧的病渐渐向愈。十月初,薛宝田与仲昴庭奉旨返原省。薛氏不仅医技出众,且有丰厚的文史底蕴,具有多方面的才艺。清末经学大家俞樾认为他“论医、论诗、论经史疑义,悉中肯綮”。他的主要著作有《症治管窥》、《北行日记》和《莲因集》等。

《纪恩录》作者马培之(1820-1903年),名文植,清代江苏武进县孟河镇人,是孟河医派四大名家之一。祖父马省三、父亲马伯闲,皆精医学。文植幼丧父母,随祖父习医,侍诊16年,尽得其传。擅外科、喉科,尤长于内科,而其内科医技为外科医名所掩。光绪六年,江苏巡抚吴元炳承旨举荐马培之应征入京,为慈禧太后治病,故人称“马征君”。马氏入宫请脉立方,得太后“脉理精细”之赞赏,诏令诸医会诊由马培之“主稿立方”。在京当值7月,治愈太后之疾,受赐匾额、帑金回归故里。马氏前后受赐匾额两方,一为“福”字匾,乃光绪六年腊月廿七日太后赐。一为“务存精要”匾,乃马氏回籍数月后,慈禧圣躬大安,特命南书房翰林所书,诏令江苏巡抚委官赍送其家。“务存精要”取典《魏书·宣武帝纪》:“永平三年诏曰:经方浩博,流传处广,应病投药,卒难穷究。更令有司集诸医士,寻篇推简,务存精要,取三十余卷,以班九服。”俞樾云:“(此四字)虽儒臣撰拟,而与前所奉‘脉理精细’之谕正相符合矣。”自此,马培之医名震于四海,大江南北几于妇孺皆知。晚年寓居无锡、苏州,马氏在苏州设诊之地,至今仍称“马医科巷”。马培之是清代孟河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主张外科当明脉理,认为外科实难于内科,除诊断、刀针手法需有真传外,还要有深厚的内科基础。曾云:“用药非精熟《灵》、《素》,按脉辨证,平章阴阳,无以应手辄效”。著有《外科传薪集》、《马培之外科医案》、《医略存真》、《纪恩录》等书。从学弟子甚众,著名者有丁甘仁、巢渭芳、邓星伯、贺季衡、周企棠等。

除以上二书作者外,还有一位由浙江巡抚举荐随薛宝田一同北上的应征御医仲昴庭(二书中均多有提及),乃清末浙江名医,名学辂,字昴庭。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以举人任淳安县教谕。仲氏博览群书,精医与本草,善用古方,为钱塘医派后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光绪六年七月,仲氏与薛宝田同征入京,为慈禧治病。归而主浙江官医局。清末经学家俞樾病,恨俗医下药辄增人病,愤而作《废医论》。后延仲昴庭治,病始愈。俞樾弟子章太炎特作《仲氏世医纪》以赞之。清末民初伤寒名家汪莲石对仲氏医德医术褒扬有加,视为楷模,汪氏曰:“余于仲先生之学无能为役,惟此心其庶几乎?”仲氏推崇张志聪《本草崇原》,遂仿此书体例辑《本草崇原集说》,旁采诸家精义,并参以己见,加以评论。其书未及誊正即殁,章太炎曾就其原稿誊录补正,厘为三卷,后附《本草经读》注,刊以行世。

版本流传概况

据《全国中医图书联合目录》(简称《联目》)与《中国中医古籍总目》(简称《总目》)记载,《北行日记》有两个版本,一为清光绪六年庚辰刻本,一为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排印本。此次整理发现,两部中医目录(《联目》、《总目》)著录为光绪六年皆误,此书准确的刊印时间当为清光绪八年(1882年)。《纪恩录》在《联目》、《总目》中均只著录一个版本——清光绪十八年壬辰(1892年)刻本。《孟河四家医集》(1985年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第一版,2006年东南大学出版社再版)中也收录有《纪恩录》,据2006年该书再版时的“整理说明”介绍,《纪恩录》首刊于光绪十四年(1888年),再版于光绪十八年(1892年)。《孟河四家医集》中收载的《纪恩录》(以下简称“《医集》本”)是以光绪十四年首刊本为底本,光绪壬辰仲秋重镌本为校本。此次整理,虽多方调查搜寻,光绪十四年首刊本仍不可得,无奈,此次校注只能以光绪十八年壬辰本为底本,以“《医集》本”为校本。也许因为书名与医无涉,《北行日记》、《纪恩录》在医学界流传不广,但二书因其特殊的文体与内容,受到文史学界的青睐,2006年学苑出版社出版的文史类丛书《历代日记丛抄》,《北行日记》、《纪恩录》双双被影印收录其中,其影录底本分别是“光绪七年刻本”(实为光绪八年刻本)与“光绪十八年刻本”。

著作内容与价值

《北行日记》、《纪恩录》均以日记体全景式地记载了薛氏、马氏应诏入京请脉治病的全过程。具体包括往返京城的旅途见闻、沿途及京中的官场酬酢、入宫当值为慈禧请脉立方、奉旨或应邀为皇亲国戚与高官亲属诊治疾病、诊病之余的医史古籍点评、诗词唱和、名物训诂,……不一而足。因作者个人素质、喜好、特长及在京时间各异,《北行日记》记录诊治慈禧与官员亲属的内容相对不多,却留下了诸多文史点评、人物品藻的资料与大量五言七言格律诗。此外也许是官宦世家之后官场交际广泛的缘故,《北行日记》书前多载赠序赠诗,共计有14位上司、同僚、世交、朋友撰写的赠序,8位故交写的20余首赠诗,这在中医古籍中是鲜见的。这些赠序、赠诗虽多为褒扬称颂的捧场之作,却亦可从一个侧面得窥晚清官场格局与文化风气。本书对清代医学史、清末宫廷史、晚清社会文化史研究具有参考价值。《纪恩录》则与此相反,作者马培之是出身于世医之家,来自名医荟萃之地孟河的专职医师,在此次入宫大会诊的8名御医中,唯马培之无官职,其被举荐独因其医术名重乡里。马氏曾自言:“以偏长薄技,得邀入觐宫闱,实始愿所不敢及此也。”(《纪恩录》“四月十八日”)应征入宫后因医理高明,医术精湛,被慈禧太后钦定为主稿医师。因此《纪恩录》记载的内容以诊治疾病为主,附带记录往返旅途风光,京中所见所闻,宫中礼仪、赐赠物品等。诊治疾病又分主副二线,主线逐日记录了诊治慈禧的主要经过,其中大部分内容为慈禧每日的脉证及用药案方记录,还包括请脉立方过程中,各地同征诸医之间,外征御医与宫中太医之间微妙的人际关系。副线又分许多支线穿插其间,记载了马氏在宫内请脉立方之余,奉旨或应邀对京中皇亲国戚及高官家属治病的诸多案例。这些宫外的医案资料,虽然零散,却大都有复诊记录,若加以梳理缀接,可以理出20多则精彩的马氏医案。据笔者初步梳理,这些医案的疾病种类涉及今之内科、外科、喉科、神经科、传染科。具体病症有呕吐、痰饮、癫痫、咳嗽、行痹、虚劳、心悸、吐血、血淋、眩晕、痰核、疝气、肉瘤、肛瘘、喉症、癫病、失荣、春温、冬温、伏暑等。试举数例如下。

1.治沈叔眉部郎痰饮病案

九月十四日,……小军机沈叔眉部郎来,自述胸膺不畅。背膊肺俞部位觉有物流下,自经脉中行至胁肋下,入于肠,即肠鸣欲便,有时解下如涕,已经一年。余谓此属痰饮病。在躯壳之内,脏腑之外。由胃而上于胸膈,攻于脊旁,流于胁肋,仍由胃下入于肠。用流气行痰之法,兼进指迷茯苓丸,六剂后再商。

九月二十一日,……军机沈叔眉部郎来诊,言服六剂,已见轻减,大便下痰甚多。仍原方增减。

九月二十八日,……沈君又来复诊,恙已大减,原方加枳壳、炒白术,服之当愈。

按:《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云:“痰饮者,水走肠间,沥沥有声。”《是斋百一选方》卷五第六门曰:“伏痰在内,中脘停滞,脾气不流行,上与气搏,四肢属脾,滞而气不下,故上行攻臂。”马氏抓住主证:“觉有物自背部流下,经胁肋入于肠,肠鸣,便下如涕”与上二条相似,故诊为痰饮病。但方却未选《金匱》治痰饮主方苓桂术甘汤,而用流气行痰法兼进指迷茯苓丸。当是考虑病者患痰饮病已经一年,已成伏饮积痰,苓桂术甘汤恐难胜任。故加强流气行痰而非主用温药和之。兼进指迷茯苓丸,是因为此方中除苓、夏渗湿燥湿,枳壳行气外,还有一味风化朴硝,取其软坚破结、消痰之功。芒硝用治痰饮,其实亦源于《金匮》。《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云:“膈间支饮,……得之数十日,医吐下之不愈,木防己汤主之,虚者即愈,实者三日复发,复与不愈者,宜木防己汤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汤主之。”方后语:“分温再服,微利则愈。”加芒硝也是为了软坚破结,使痰饮从大便而去。

2.治冯太史侄女春温夹痰食案

二月初三日,……冯伯生太史来函,嘱至花石桥为其侄女诊视。既诊。春温夹痰夹食之症,阅其前方,或暖或凉,毫无把握。嗣又见血,神色昏暗,其象如狂,为定清肺降痰消食之剂。

二月初四日,……伯生来函云,渠侄女服药极效。

二月初七日,……至冯伯生处复诊,(渠侄女)病已大愈,但用清养之剂足矣。

按:春温是感受春季温热病邪而致的一种急性热病。因正虚邪袭,病邪易于入里,故起病之初,即可见里热炽盛之症,若病情发展,或失于误治,则可向营血分深入,出现神昏、动血、动风之症,若救治不力,或阴液耗竭,则导致死亡。本案是春温误治,邪入营分兼夹痰食之变证。前医不识春温,辨证不明确,故选方用药毫无定见,或用温热,或用寒凉,以致出现见血、神昏、如狂等危重复杂证候。此时马培之洞若观火,慧眼独识,针对此危重证候,确定相应治则,投以清肺降痰消食之剂,一剂即见效,又服三剂,病已大愈,继用清养之剂善后。

3.治宝公府福晋癫病食生米案

八月十六日,……太后旨下,命马文植至宝公府为福晋诊脉。福晋为慈禧皇太后同胞姊妹,故又命佟医士及内务府司员翁同往,着李总管先行知道。递旨。退出前往。宝公府门卫森严,规模壮丽。文植进诊,审是癫病,已十年卧床不起,但食生米,不省人事。诊毕,辞不可治。公爷坚命立方,因拟泻心汤加琥珀、龙齿、麦冬、竹茹,辞出。

八月十七日,……面奏宝公爷福晋病情不可治。

八月二十日,……饭毕,旨下,命马文植再至宝公爷府中请脉。趋出,即往复诊,据云:已两日不食生米,神气亦少安静。用原方加减。

按:此案为癫病痼疾,患者不食人事,但食生米已十年。病情积重难返,治疗无以着手。故马氏诊脉毕,当即辞不可治。次日进宫,再向太后面奏福晋之病不可治。在宝公爷坚命下,马氏果断主用经方——《金匮》泻心汤(大黄、黄连、黄芩)以清心泻火,加琥珀、龙齿以安神定志,麦冬滋阴润燥,竹茹清热化痰。以方测证,患者当是心火亢盛,神躁不安,兼夹痰热之证。审证准确,方药精当,故十年痼疾,仅服两剂即奏效,“已两日不食生米,神气亦少安静”,效不更方,仍守原方加减。

上证为疑难重症,医生辨证施药极为棘手。而马氏临危不乱,在准确辨证的基础上,主用经方加味,或兼用时方,使危笃之病化险为夷,使多年痼疾出现转机。足见马氏对内科杂病证治之精熟,其内科之精湛医术实为其擅长外科之名所掩矣。

4.治忠观察令亲桂某喉症案

十二月十三日,……忠观察心一来寓,请至后门视其令亲桂姓喉症。至则已有老医在座立方。主人延至内室,见病人伏床,室中煤火两盆,势焰甚张。时在冬月,久未雨雪,天气亢燥,余急令将火盆撤去,观其喉间,肿而色淡,痰护于咽,舌苔后半白滑,边尖浅绛,脉浮洪,右滑,不甚数,已四日不食。遂用郁矾散泡水含之,吹以秘药,片时即能饮茶一碗,继为立清咽利膈方治之。是症系少阴不足,冬温之气伏匿于里。加以煤火热毒,与亢旱燥风搏结以成。而医者乃用附子、细辛、苦参等治之,不知本于何书也。向闻京师喉症多不可救,至是始悟。回寓后,裕时卿过我,与谈喉症云:“近今京师患此疾者甚伙,得痊者仅十之一、二。其疫疬流行,非人力所能拯耶?”予笑曰:“治不得法也。如桂姓之病,必无死理。”

十二月十四日,……桂姓来邀复诊,喉肿已消一半,痰涎已少,脉已收敛,食粥已可两碗。仍昨方减去开药,嘱再服一剂当瘳。

按:此案是一例彰显马培之喉科神术的验案。析病者喉症成因有三:一为内因。“少阴不足,冬温之气伏匿于里”;二为外因。京中入冬久旱,“久未雨雪,天气亢燥”,加之“室中煤火两盆,势陷甚张”,“煤火热毒,与亢旱燥风搏结以成”;三为前医误治。殆见“喉间肿而色淡,痰护于咽,舌苔后半白滑”,又时值冬令,前医遂误用附子、细辛等辛热之品,又虑此症有湿热,再加苦参,以致杂投。至马氏来诊之时,病者“已四日不食”。此症实为喉痹,又称喉闭。马培之曾云:“痹者,闭塞之谓。非不仁之谓。痹症汤饮犹可通,若(喉)闭则水浆不能入矣。”故“四日不食”,实已水浆不入矣。(观其后含郁矾散,吹以秘药后“片时即能饮茶一碗”即可知)。病情已臻危重,但马氏临证不乱,首先“急令将火盆撤去”,以除煤火热毒。又观喉、察舌、切脉,发现喉中“有痰护于咽”。“有痰者稍轻,无痰者重”,故马氏胸有成竹,即用郁矾散泡水含之,此方为马培之所创秘方,又称白金丸、矾郁丸,用白矾、川郁金等分,研细,共和匀,皂角汁为丸。再吹以秘药,(此方亦系马氏所创,亦可能是其祖传秘方,用药多达75味,先后经过多次加工工序始制成,秘药组成及制法见《新增马氏试验秘方》)以开痹豁痰,药后片刻见效,“即能饮茶一碗”,闭开痰豁,水浆能入,危症立见转机,遂击鼓再进,“为立清咽利膈方治之”。次日复诊,“喉肿已消一半,痰涎已少,脉已收敛”,肿消痰除,食道障碍得去,故“食粥已可两碗”,至此,危症已经向愈,继用“昨方减去开药,嘱再服一剂当瘳”。整个治程干净利落,二剂即瘳。从其友裕时卿口中,又道出近年来京师患喉痹者甚多之事,人们视其为疫疠,治疗得痊者仅十分之一、二。结合此症前医误治,马氏始悟“向闻京师喉症多不可救”之理,非病不可治,乃“治不得法也,如桂姓之病,必无死理”,笑语中透露出名医的欣慰与自信。

从以上这些宫外医案,足见马培之对《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中医经典之娴熟,对伤寒、温病、内科、外科病症诊疗技术之精湛,充分展示了孟河名医胸有成竹,临危不乱的大医风采,及力挽狂澜,妙手回春的精湛医技。故《纪恩录》一书不仅对清末医学史、清末宫廷医案研究具有参考价值,而且可以作为孟河名医马培之研究、孟河医派临证医学思想研究的重要辅助资料。

由于二书作者同为应征御医,共同参与为慈禧请脉立方的诊疗过程,二人在京曾有两个月的共事交集。同一件事实由不同的当事人来描述,既可互相补充、印证,又可循不同的视角探究史实本身。因此将《纪恩录》与《北行日记》两书对比阅读,不仅可使人对光绪庚辰各地名医应征进京为慈禧会诊治病这一史实有更全面的认识,还可从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和有意思的细节,以下试举几例。

宫中对于各地应征御医初次为慈禧请脉前有严格的考较制度。如《纪恩录》载马培之在为慈禧请脉的前一日接受内务府面试,当场有内务府尚书、侍郎、郎中及太医院太医,太医院院判李卓轩一边问马培之“向读何书?”一边论及慈禧病情:“圣躬自二月至今,未庆大安,头绪极多,大要起居饮食,时有不适。”马培之回道:“李东垣有言:饮食不节,起居不时,病在脾胃。”卓轩接云:“是极。”次日马培之入宫为慈禧请脉后,奉旨面奏脉象病机,并在太后详喻原由后撰案立方,使太后大为满意,“顷间,李太监传旨云:马文植所拟方药甚佳,……明日同议,着马文植主稿。”如此一来,便确立了马培之在会诊群医中的主导地位。《北行日记》也载薛宝田为慈禧诊治前一日往内务府大堂面试,太医院院判李卓轩问:“温、瘟二字有何分别?”薛答:“《伤寒论》云:冬伤于寒,春必病温。冬不藏精,春必病温。比户传染谓之瘟,吴又可论之详矣。”经过如此一番问答后,“内务府具奏:医学、脉理均极精通。”次日,薛氏至长春宫为慈禧请脉后面奏立方,案方草稿呈内务府、太医院看后,用黄笺折子楷书,进呈太后御览。翌日,内务府大臣传慈禧懿旨:“浙江巡抚谭所荐医生,看脉立方均尚妥。”

二书中皆有一段关于慈禧命诸医观赏吉林将军所进长须人参的记录。《纪恩录》云:“初九日……时吉林将军进长须参四枝,皇太后命诸臣审视,其色黄,质尚坚,连根须长有八寸。”《北行日记》载更详:“初十日丙午……时吉林将军进人参两枝。皇太后命各医看,连根须长尺许,其色金黄,其纹多横,其质坚硬。尝其须,味微苦,渐回甘。噙之津液满口,须臾融化,真上品也。”细对二书所录,发现同中有异:首先时间不一,马氏记为初九,薛氏却录作初十。其次,人参枝数不同,马氏云四枝,薛氏言两枝。怎么会有如此差异?再细考两书,原来诸医每日入宫当值,是轮班进慈禧长春宫中请脉,并非每人都进。初九日,是仲昴庭、薛抚屏、赵德舆、马培之请脉,而薛氏与汪子常未进,在东配殿等候。初十日,薛氏与马培之、汪子常请脉(因马氏是立方主稿医生,故须每日请脉),他医在外等候。而慈禧在初九、初十两日都取出长须人参,分别让两批不同的医生观赏,初九取出四枝,初十取出两枝。薛氏初十看到,记录于初十,故是两枝人参。而马氏初九、初十都看到,记录于初九,故是四枝。此外,薛氏胆大,观赏时暗地掐了些参须尝试。

如果能对二书作深入细致的比对研究,相信可以发掘出更多的史料。可以使人对这一场清末御医大会诊有更全面清晰的认识。

校注价值与体会

《北行日记》自清光绪八年(1882年)首刻后没有再版,直至1985年河南人民出版社据清刻本出版了简化字排印本。有少量字词校注。《纪恩录》首刻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再版于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直至1985年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孟河四家医集》(简化字排印)时收录其中,只对极少字词作了校注。后2006年东南大学出版社再版《孟河四家医集》其中亦收载了《纪恩录》,校注基本同前。综上所述,《北行日记》、《纪恩录》二书问世至今已130年左右,但因书名与医无涉,且文体、内容特殊,在医界未引起重视,流传不广,阅读研究者鲜少。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简化字排印本均未对原书作深入细致的校注整理,许多冷僻字词、疑难语词均未作考证注释,给读者留下大量阅读困难与障碍,甚至还带来新的讹误。因此,再次对《北行日记》、《纪恩录》二书进行深入细致的全面整理是非常及时和必要的。二书用日记体记录了清末御医会诊慈禧太后的史实,另外书中记载的宫廷礼仪制度、宫廷场景物品、官场风气、人际关系及大量的诗词歌咏、古史辨正、医史点评、人物品藻、名物考证等内容,是研究清末医学史、晚清宫廷史和清末社会文化史的第一手宝贵资料,书中载录的连绵7个月的慈禧脉案、两位医生为京城皇亲大臣的亲属诊治疾病的记录,是深入研究清末名医马培之、薛宝田医学经验的第一手重要资料,对深入研究孟河医派、钱塘医派也具有参考价值。

《北行日记》、《纪恩录》的版本情况比较简单,《北行日记》只刻过一次,此次整理通过调查分析与考证,确定其版本是清光绪八年(1882年)刻本,纠正了《联目》与《总目》的著录错误。《纪恩录》刻过两次,首刊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再版于清光绪十八年(1890年)。两部中医目录均只著录清光绪十八年(1890年)。遗憾的是,此次整理未能找到初刻本作底本。

《北行日记》、《纪恩录》二书中有诸“多”:古代官职名多,官府机构名多,古人名多,古地名多,成语典故多,文言语词多,冷僻字异体字多,清宫场景(礼仪制度、建筑器物等)多……,这一系列的“多”,给校注整理增添了难度,使整理者必须付出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北行日记》的十几篇序多用毛笔手写,故异体字、俗写字多。又因序中涉及太后、皇帝、朝廷,故在版面上有较多表示尊敬的“框内提行”与“上框抬头”等书写格式,也是中医古籍中不多见者。此外二书中诊治京中皇亲大臣亲属的零星医案多,且很多都有复诊记录,但因采用日记体,每个医案都是不连续的,往往隔几天又提及此案,记述复诊情况,故阅读时需加注意。

笔者在10年前初读《北行日记》、《纪恩录》二书,并作了专门研究,本以为此次作校注整理会比较省力,不料事与愿违,几年做下来,感到不仅费时而且费力。往往为注一词,踟蹰半日,为释一典,盘桓数天。故深深体会到阅读古籍与校注古籍是两件完全不同层次的事情。二书的校注工作虽然费时费力,但笔者仍感到非常值得,非常有意义。这不仅体现于10年前读书时的疑惑和误读得到了冰释与纠正,而且感觉自己对清光绪六年的这场御医大会诊有了全面立体的审视,对古代的名物(包括官职、机构、地名、物名等)、礼仪制度、清末社会文化、古代文言语词……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对二位清末名医尤其是马培之的精湛医技和医学智慧有了更深刻的体认。

相信读此二书者会有所收益。希望清代医学史、晚清宫廷史、孟河医派的研究者能从此二书中发掘出更多有价值的史料。

Postscript on Collation and Annotation:Two Diaries by Imperial Doctors in the Qing Dynasty

ZHANG Ru-qing
(Shanghai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Shanghai 201203,China)

Bei Xing DiaryandJi En Recordsare two extremely unique work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edicine and Chinese medical literature.This paper is to conclude characteristics of these two books,to introduce life stories on the writers and circulation of editions,to unveil fabulous contents and medical values in these two books,to review importance on collation,annotation and personal experience by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Qing Dynasty;imperial doctors;diary;postscript of collation

R249.2

A

1006-4737(2015)06-0008-06

2015-08-06)

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中医药古籍保护与利用能力建设项目”(编号:2010GJ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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