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姿
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思想谱系中的“勃洛克现象”*
杨 姿
“勃洛克现象”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文化传播中一种独特的自我言说。任何命名都有符号化的倾向,对勃洛克的定位,显示出文化认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作为诗人的勃洛克最先进入文人视野,围绕诗歌中所传递的精神信念和文艺选择,传播者表现出积极肯定的一面。“同路人”的身份在具体文化语境中,得到了不同角度的辨识和反思,提供了包括文学与革命的关系、个人与历史的关系、时代与命运的关系的参照。被视为“爱国英雄”的勃洛克虽然不是现象的主体,但仍旧显现出勃洛克在现代中国的接受作用。
勃洛克现象; 诗人身份; 同路人身份; 爱国英雄身份; 文化认同
亚历山大·勃洛克是俄国文学白银时代最杰出的代表,其人其文传入中国却是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一方面,勃洛克带着神秘色彩的象征主义诗歌无法纳入日渐成为主流的左翼文化叙述系统,他书写时代、直面革命的文字却被激进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引为蓝本;另一方面,强调和突出阶级属性为文学阵营区划的标准渐趋成型,在此背景中,许多政治倾向不明或有瑕疵的人被否定或不再被提起,然而勃洛克由始至终没有受到排斥,依然出现在进步期刊和左翼文人笔下。事实上,从托洛茨基到鲁迅,包括马雅可夫斯基、阿赫玛托娃和高尔基以及蒋光慈、茅盾,他们谈及勃洛克往往都要经历一个转折意味的表述,反映出勃洛克那种不易于类型化的气质。根本而言,这与勃洛克身处社会巨大的变革期,不回避个体与历史的冲突,反而细致深刻地咀嚼和摹写那种矛盾体验分不开,所形成的文本张力既暴露了个人话语与集体意志榫合的困难性与可能性,也体现了文学“革命性”的发展方向和价值取向。“勃洛克现象”对急遽转型的现代中国有一种特殊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它提供了对待文化遗产的态度和方式,彰显了革命时期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倾向,还标榜了一种精神、创作和政治的自由。
勃洛克的传播和现代中国对俄国作家的关注有着密切联系。中国新文学在发轫之初对19世纪欧洲资产阶级文学有过较多的推崇和借鉴,其建设目的指向社会的变革;随着十月革命的爆发,莫斯科成了世界革命的中心,而中国处于革命的震荡高峰,所以其文学注意力向俄国转移。瞿秋白在《新的现实》中写道:“中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一辈青年,刚处于社会思想史的‘蜂腰时期’……西欧日本新学说如潮的‘乱流’湍入。东西文化区别界限之大,骤然迎受不及,皮相的居多……大多数所谓‘群众的’青年思想,突然陷于‘孔子诛少正卯’的漩涡里,或者是‘西洋的’亚里士多德的论理监狱里……真正浸身于赤色的俄罗斯,才见现实的世界涌现。”*瞿秋白:《赤都心史》,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17、118、119页。一方面,旧俄和新俄文学焕发的无限生机吸引无数革命探索期的激进之士;另一方面,中国革命时代主题所要求的思想资源更需要苏联这样的无产阶级新兴文化的代表。总而言之,“新”和“现实”都能够在俄苏世界找到参照和解答。勃洛克与这个“新的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最初进入处于革命时代的中国文学思想视域时,则显然是以他自身的独立性,即诗人的本性作为更加鲜明醒目的姿态。
1921年9月《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策划了“俄国文学研究专号”,茅盾在这一期上发表《近代俄国文学家三十人合传》,倾心于勃洛克“以字句轻盈,意义含蓄,吞吐有致著名”,而发出“我们该并时走几条路,所以该提倡表象(象征主义)”的号召。其时,勃洛克已逝于彼得格勒,因之,茅盾在12卷“海外文坛消息”栏目中又发布其死讯。有意思的是在谈及消息来源时的一个比较:英文报纸上没有具体报道勃洛克的不治之症,而法媒 Mercvre de France则刊登弥里士考夫斯基的看法:“坏血症”是“左党政治下的智识阶级中人的应有病。”茅盾认为这一说法“滑稽”,遂加以澄清道:“坏血症在今日的饥荒的俄国流行,也并不足怪”*沈雁冰:《俄国诗人布洛克死耗》,《小说月报》第12卷第12期,1921年。,并以勃洛克的留居俄国为据,对关于俄政府薄待智识阶级的传闻进行反驳。由此可知,勃洛克“对劳农政府的同情”与他的艺术创作一样受到茅盾的肯定,且两个方面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共生关系。在中国知识分子的接受前理解中,文学的功用在济世和怡情双重维度上此消彼长。现代中国新民救国的客观任务决定知识分子在刚刚恢复人的觉醒和个性解放意识之后,便迅疾投入民族复兴事业,于是,文学属性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化特征也被置于宏大的时代命题下进行讨论和规定。20年代初期,茅盾绍介和评价勃洛克,虽然兼顾了正在勃兴的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但更多的还是本着文艺自身特性。“从全体上看布洛克的思想和作风显然有前后期之别。前期的布洛克是唯美而颓丧的,企图暂时的把极大的悲哀忘却而在虚幻的‘美’中求安慰。自从布尔什维克的‘动的主义’的新血性注入一切俄人的血管中,布洛克也变更了,这就是后期的布洛克……在他的神秘的眼睛看见赤俄的赤火里不但有破坏,兼亦有廓清,世界的黑暗须得赤火的火焰去廓清。”茅盾没有将后期的勃洛克作为一个被动接纳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工具,而是注意到勃洛克观察革命的眼光:其一,指出触摸革命的方式尽管是“神秘”的,但仍然洞察到“黑暗”需要“赤火”去“廓清”的历史本相;其二,表现对待革命的立场并非绝对化,不仅仅是将其作为“破坏”的手段,还包含“廓清”的建构力量。茅盾认为勃洛克之所以能够具备这样的视野,源于一种相对观念,尤其是这种观念所主导的文化批判意识,更成为勃洛克诗歌的革命式风格。借勃洛克《薛细亚人》诗句“最后的一战”,茅盾评说:“就字的表面上看来,是指东方与西方的战,其实这诗全体是象征的,薛细亚人未必竟指介乎欧亚两大陆间的薛细亚人,则东方西方云云,也未必竟指欧洲和亚洲,他是借东方西方来比新旧,借薛细亚来比新旧的过渡的。”*沈雁冰:《再誌布洛克》,《小说月报》第13卷第2期,1921年。在俄国文学更迭之中,象征主义在1911至1917年就面临崩解的危机,而且阿克梅意主义(实感主义)继象征主义之后表现出了更积极的意义,更遑论在无产阶级文学不断高涨的背景下,象征主义已是末势。而茅盾在理解勃洛克的时候,没有将象征主义作为一种落后文学样式对待,恰恰因为象征的存在,对于“新旧的过渡”这个模糊指称倒有了更准确的表达。于此得知,勃洛克的一部分属于前代文化,但并没有以今日文化否定昨日文化的态度判定个人出身,反倒以诗的方式建立自己的诗人身份;茅盾忠实于孕育勃洛克的文化母体以及勃洛克的文化观念,传播者如何认识勃洛克也是传播者如何认识个人文化构成的侧面反映。勃洛克在新旧交替的俄国为自己构建了一个“薛细亚”观念,引入勃洛克的中国知识分子未尝不是在为自己注脚一个“薛细亚”。
与茅盾持相同见解的还有饶了一,他翻译了英国诗人史罗康博为纪念勃洛克所写的同名诗歌《十二个》,译后特别补充了一段识记,讲解自己对史氏《十二个》的理解,并谈道:“在俄国革命的时候,一共产生了三篇诗的杰作,除布氏的《十二个》以外,还有两篇很有名的诗:一篇是未来派Mayakovsky著的《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一篇是象征派Andrey Byelyd 《耶稣复现》(Christ is arisen)。《战争与和平》与布氏的《十二个》见解不同,所以译者也不必详细的提起;但是第二篇《耶稣复现》却和布氏的《十二个》很有连带的关系。这两篇诗里的耶稣,都是含着一样的概念,用神秘和象征的描写,表见他们自己的理想。”显而易见,饶了一不认同马雅可夫斯基与勃洛克的相似,而推举安德烈·别雷与勃洛克在艺术上的接近,所运用的标准便是诗性的、审美的。所以他还对诗歌的首句作出新解:“难道俄国政治理想的梦只有区区的一张布告吗?”他认为:“布氏的诗里,又含有一种坚忍不拔自信的气概,即是无论向哪条黑暗的路上走,耶稣总是和他在一块的。”*[英] 史罗康博著,饶了一译:《十二个》,《小说月报》第13卷第4期,1922年。饶了一也指出:“无产阶级革命的宗教的信仰”在勃洛克思想中存在,但更深刻和复杂的则是勃洛克所赋予的基督象征,远远超过了单纯地把基督比附为无产阶级,也不单是停留在基督的原典文化之中。可以说,饶了一是最先敏锐发现勃洛克“革命基督”价值的翻译者,所解读的意义增殖性包括了:革命道义的尊重、道德理想的维护、对新世界创生的希望以及对不可知力量的敬畏。在20世纪的俄国文学史以及中国翻译文学中,对《十二个》不乏精湛的论述,但饶了一所开的先河,的确突出了2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乌托邦未来的渴望,同时又体现出那种缺乏与坚定意志相吻合的行为欲求。
将勃洛克作为诗人的传播,并不局限于他的诗歌,对其散文的译介也是一个重要部分。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文艺复兴时代,俄国文化界的许多诗人、小说家、宗教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都喜欢这个文体,借助散文打破文体限制来表达个人对社会变革、文化转型、宗教文学思想、文学思潮、知识分子特性等等问题的看法。勃洛克也不例外地“用散文的语言表述其对俄国社会乃至整个欧洲文明的诗性思考”,展现“象征主义思潮发生的理论基础和生活事实依据”*[俄]勃洛克著,林精华译:《知识分子与革命》,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2页。。韦素园所翻译的《回忆安特列夫》,独具个性地展露了勃洛克对同时代俄国知识分子面临社会制度革命和文化革命的复杂心态的感知和思考,一定程度上也是参解《十二个》等诗作的思想材料。回忆散文总共有三个值得揣摩的问题:第一,勃洛克认为安德列耶夫有着不可消解的孤独,正如他自己的心灵孤独一样,“几乎是我们所有的人都精神孤寂。俄罗斯艺术家在两次革命中间所经历的一段时光的历史,在实际上便是‘孤独胜利之情况’史”。第二,勃洛克认为安德列耶夫捕捉“浑噩空气”的能力极高,而且安德列耶夫不像大多数“抬高身价的知识阶级那样否认‘浑噩空气’”*[俄]勃洛克著,素园译:《回忆安特列夫》,《晨报副镌》第201号,1924年。。这种用自身去碰撞混乱,再描写其无序状态的方法,勃洛克深识于心,还以自己为其小说《贼》所写评论呼应了那种混乱无序而作证。第三,勃洛克认为安德列耶夫最可贵之处在于“他永远只是提出这问题,实在是不错,他提出它,因为这问题不久就要被伟大的孤儿——俄罗斯提交给智慧的文化,然而紧随着这问题的后面,我不愿又有第二次半冷淡、半顽皮的‘干什么’”*⑤ [俄]勃洛克著,素园译:《回忆安特列夫(续)》,《晨报副镌》第302号,1924年。。这三个特点与其说是为安德列耶夫作传,不如说是勃洛克的自况,对孤独的认识既有自主性又有超越性。那种处于杂乱无序、昏暗无底的革命停滞期的感受,酝酿了诗人对个性自由和环境自由关系的认识。为了说明孤独的本质,勃洛克还列举了彼得堡著名的《旧时代》和《阿波罗》杂志,认为这些精美印刷品丝毫不能反映作为引领思潮的团体的创新。当安德列耶夫在这样的困境中反复拷问自身,便得了《人之一生》的剧目,虽然该剧贯穿着“哀喊的失望”,但这体现了“他所想的东西,我们或可和它共同‘存在’”⑤。此文写于1919年10月29日,发表在1921年第5期的《幻想家札记》杂志。勃洛克在如火如荼的革命浪潮中,写出如此冷静而透辟的文字,源于他与时代那种若即若离的距离。韦素园1921年曾与刘少奇、曹靖华、蒋光慈等人到过莫斯科,还作为代表列席了共产国际第三次社会主义青年团代表大会,此后在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政治经济学一年有余。1924年翻译这篇回忆文章,看不出那种鼓荡着革命风潮的气象,反而凝结着一种特殊的静态的观摩。安德列耶夫之于勃洛克,恰如勃洛克之于韦素园。从俄国到中国,时代命题并没有发生太多的改变,二十年代初期中国的思想界、知识界正经受着流派迭起,思潮暗涌,如何在社会责任和艺术理想上完成知识分子的使命。这应该是亟待解决的心灵要务。
诗人,被喻为时代脉搏的风向标或温度计,因为他们的感应能力敏感而锐捷。诗人勃洛克带来的对身份问题、自由问题、职责问题的思索,正应和了现代中国文人面临的一系列文化自新和建设的具体问题。勃洛克所使用象征意象的多义性和繁复感深化了他对诸如孤独、混乱等抽象命题的思考,那种含混而细腻的表达融入了俄罗斯传统意识,因此,在接受关于勃洛克制造的“音乐感”以及“秩序感”等等评价时,更激活了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的多重想象。
打破勃洛克诗人身份的纯粹性的,是来自托洛茨基的评价,它在现代中国的影响,也是如此。托洛茨基在《文学与革命》中对包括勃洛克等一大批制造“过渡性的艺术”的文艺工作者进行了描述:“它多少与革命有机体上的联系,同时可不是革命底艺术。鲍里斯·皮涅克,符雪伏洛特·伊凡诺夫,尼古拉·吉洪诺夫,‘舍拉皮翁兄弟会派’,叶沁宁及其形象主义一派,在相当限度内还有克留也夫——所有这些人,没有革命便不可能产生的,不管是派别也吧,个人也吧。他们自己知道这个,并不否认,不觉得有否认的必要,其中某些人还高声宣布这一点哩。他们不属那些吃文学饭的人,这些人正在开始一点一滴地‘描写’革命……他们的文学的精神的阵线是由革命造成的,是被钓住他们的那双革命钓钩所造成的。他们全都接受革命,个人以各自的方式来接受它。不过在各个不同的接受中,有一个共同特点,这特点将他们与共产主义分隔开来,且常使他们有反对共产主义的危险。他们不是将革命当作一个整体来把握的,而对共产主义的理想又格格不入。他们所有的人都在不同程度内满怀希望地、越过工人底头而望着农民。他们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艺术家,而是这个革命底‘同路人’(我们取旧社会主义者应用这个名称时的意义)。”这种肯定中的否定,和否定中的肯定的语义缠绕,表达了托洛茨基对这个文学现象的周详洞察以及客观评析,无论是“‘描写’革命”还是“接受革命”,托洛茨基都强调了“各自的方式”,这是对“同路人”存在合理性最基本也是最高度的认识。对同路人作品的属性,托洛茨基认为“乃是一种特自的、新的苏维埃民粹主义”,而且,对同路人的发展也有着一种平等意识和开放意识:“他会走得多远?这问题不可能事先回答,即使作近似的回答都不能。这问题底解答有赖于此一或彼一‘同路人’底个人质量者少,主要得看未来十年间客观事变进程如何。”*[俄]托洛茨基著,惠泉(王凡西)译:《文学与革命》,香港:信达出版社,1971年,第47、48页。也即,在“同路人”的最早语境中,并没有政治前途和文艺成就孰重孰轻的标准问题,“同路人”的命名,本身就是对这种过渡性艺术的认同。勃洛克在中国被普遍接受,也伴随着同路人的本土化过程。但在这一输入过程中,却出现了两种潜在思路:其一,认可同路人的艺术生命以及对革命的同情和理解,在对勃洛克的评介中传递个人对自我和时代关系的考量及反思;其二,以同路人革命的不彻底性为非,夸大同路人分化的历史作用,向左翼激进派倾斜。
鲁迅最早翻译了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中关于勃洛克的章节,1926年北京大学俄语专修科学生胡斅译《十二个》,鲁迅校订并亲自翻译了《亚历山大·勃洛克》放在诗的前面,又作《〈十二个〉后记》加以解释。在后记中,鲁迅谈到了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方面是诗人与革命的关系;第二方面是诗人革命意识与创作观念的关系。
第一个方面是通过比较的方式来说明的。鲁迅说在革命风暴面前,“经不起这连底的大变动”,诗人要么离开俄国,或者死亡,或者做侨民,要么还未及脱走,但失去创造力,勃洛克独留革命中的俄国,还“生动”,且“收获最多”。鲁迅借托洛茨基对他的评价,“向着我们这边突进了,突进而受伤了”,并且解释“人多是‘生命之川’之中的一滴,承着过去,向着未来,倘不是真的特出到异乎寻常的,便都不免并含着向前和反顾”,进而强调“他向前,所以向革命突进了,然而反顾,于是受伤”*④ 鲁迅:《〈十二个〉后记·集外集拾遗》,《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0、312,311页。。鲁迅在看待勃洛克和十月革命关系的时候,意识到了“向前—突进”和“反顾—受伤”的内在逻辑。但是,他没有把向前和反顾作为高低两个层次,而认为这两种心理和行为反映的都是人的本质属性。“生命之川”是源,革命是流,真正的革命必然顺应生命需要而发生,同时,这种革命运动也会对生命的内部变化形成冲撞和压迫。无独有偶,勃洛克自己也曾谈过对革命和自身的关联:“革命远不只是发生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也会出现在其他的世界。”革命也是“我们以自己的灵魂作见证的那些事件的一种表现”。勃洛克否定了“革命俘获了我们”这种庸俗批评,他说:“某种东西怎样突然挣脱了我们,它也就以相应的方式挣脱开了俄罗斯。”*③ [俄]勃洛克著,林精华译:《知识分子与革命》,第133,142、144页。这种革命主动性,是与俄罗斯休戚与共“病其所病、痛其所痛”的结果。在《答梅列日科夫斯基》里,勃洛克对俄罗斯革命的体验作了更具体化的表述:“我们是人,主要是人,这意味着,首先有责任感受生活的呼吸,即要看见脸和身体,去感觉祖国——这个就在我们身边的生命是如何生活和呼吸的。祖国——这是可亲可爱、会呼吸、像人一样的巨大生命,可是她远比单个的人更和蔼、更温柔、更软弱无助得多……那么在这个与我们相似、令我们亲近的生命中究竟是谁在起着这个生命的感觉器官的作用呢?所有的人都在起着、也应该起到这些器官的作用。我们作家除了人的责任外,不再受任何其他的拘束,我们应该起到她最敏感最主要的感觉器官的作用。我们不是她盲目的嗅觉,而是她的心痛、是她的思维和意识、是她意志的冲动。”③对人的确认,对祖国的想象,建立了勃洛克的革命意识:革命是个人、祖国和时代的共振,绝非单方面的迁就、妥协或占据。革命是一种深情的催促,那种对俄罗斯的爱,不是爱作为政权形式的国家,而是爱那个孕育和养哺他的文化母体。所以,勃洛克有一种来自于人对自我完整性破坏的恐惧,同时又甘愿奉祭自我而顺应历史的不惧。这一点,同鲁迅骨子里那种文人的受难感极度相似:鲁迅不止一次地谈到革命会有流血和牺牲。一定程度而言,鲁迅和勃洛克对革命的确认,其发生与成熟的个体意识相关,其发展与复合的文化意识相关。
另一方面,鲁迅评论《十二个》,也兼顾诗人的写作连贯性。鲁迅称勃洛克为“现代都会诗人的第一人”,并对这一诗歌类型作了描述:“用空想,即诗底幻想的眼,照见都会中的日常生活,将那朦胧的印象加以象征化。将精气吹入所描写的事象里,使它苏生;也就是在庸俗的生活,尘嚣的市街中,发见诗歌底要素。所以勃洛克所擅长者,是在取卑俗,热闹,杂沓的材料,造成一篇神秘底写实的诗歌。”④如果说《十二个》是十月革命“时代的最重要的作品”,那是因为诗人“能在杂沓的都会里看见诗者,也将在动摇的革命中看见诗”,即勃洛克以现象的综合为创作出发点。他看待革命发生和看待都会情状的思路并没有质的改变,革命不是独立于社会生活的一个部分,而是内含于各种复杂表象之中,只有把革命还原到最真实的现场,才能有别于公式化和概念化的革命,而这也是勃洛克创作的内部动力。1920年4月1日,勃洛克在发表《十二个》之后谈到了自己的原初想法,他说有一个曾属于同一阵营后来因为意见不同而成为对手的人,“他对我说,他当时之所以不同情这个运动,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看出它会得出什么结果。我想他对我的了解总不外乎我比他更‘顺应’潮流这一点。而这一点的确是真的:1918年1月我最后一次顺应潮流时,其盲目性一点儿也不亚于1907年1月和1914年3月。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悔弃我当时写的东西,因为它们写得符合当时的潮流:例如,在我写作《十二个》期间及写完这首诗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连几天就能从生理上凭听觉感受到我周围的巨大声浪——混成一片的巨浪狂涛(兴许这就是旧世界垮台时发出的轰鸣)。因此,那些把《十二个》当作政治诗的人,如不是对艺术盲无所知,就是浑身浸满了政治的污泥,再不就是怀着极大恶意,无论他们是我的长诗的敌人还是朋友。但是,如若根本否认《十二个》与政治有任何关系,那也不符合实际。实际情况是,这首诗是在一个极其特殊而又短暂的时期中写成的,当时革命的疾风暴雨正席卷着所有的海洋——自然的,生活的和艺术的海洋。”*[俄]勃洛克著,凡夫译:《关于长诗〈十二个〉的札记》,《苏联文学联刊》1991年第3期。勃洛克提到了一个词——“潮流”——帕乌斯托夫斯基在评述白银时代文学家的时候也对这个词有阐析:“所谓‘潮流’,换言之就是当代的观点和概念。而当代的观点和概念若不同我们时代之前的一切,不同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类观点和概念的一切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不可能存在下去。”*[俄]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著,戴骢译:《金蔷薇》,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34页。当勃洛克说革命是潮流的时候,他并不是说作为一种时尚的浪潮,而是看到了这股潮流从前往后的继承关系。从内向外的联动关系。所以,“顺应”潮流,与其是对革命的臣服,莫若说是对引发革命的一切文化、心理、情感的了解、熟知以及摹写。在这个潮流中,勃洛克看到的是革命对自由的肯定和追求,而不是单纯的政治自由和政治权利的攫取。因此,鲁迅评价“他究竟不是新兴的革命诗人”,“《十二个》也还不是革命的诗”,应当是吻合了勃洛克的创作实情。“新兴的革命”,鲁迅所运用的这个词组,并不纯粹是一种赞许,一种褒扬,它是一种客观的陈述:革命不是历史的目的,也不能凌驾于文学之上。这是鲁迅在同勃洛克相遇时最大的共鸣所在。
蒋光慈在对勃洛克同路人身份的认识上和鲁迅有差异,主要体现在革命属性、革命动机、革命方式这几个方面。首先,蒋光慈认为“革命是最伟大的罗曼蒂克”,而勃洛克所具备的“勇敢”,可以使他找寻到“神圣的一切”,所以勃洛克“从旧俄罗斯的范围内完全跳到革命的道上来”;其次,蒋光慈把“为被压迫的人类而悲哀”,“为美妙的东西而幻想”作为勃洛克生命的使命,所以当革命“送来意外的,新的事物”,勃洛克必然会“迎合革命的浪潮”;最后,革命的态度决定革命的方式,蒋光慈认为“布洛克爱上了这个革命的心灵,而非革命的理性和计划”,把勃洛克的痛苦理解为“散文的路”无法满足“无限制的态度”。蒋光慈甚至举诗人的自杀为例,警示“太相信革命万能”会患“左派幼稚病”*蒋光赤:《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陈思和、贾植芳:《中外文学关系史资料汇编1898—1937》,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23—836页。。蒋光慈所欣赏的勃洛克在于其诗能够鼓动社会情绪、激起强烈反抗,符合他所倡导的“革命文学”:“革命这件东西,倘若你欢迎它,你就有创作的活力,否则,你是一定要被它送到坟墓中去的。”这种思想从一开始就主导着无产阶级文学在中国的发展。某种程度而言,蒋光慈认为勃洛克就是革命者,而非革命的同路人。对勃洛克诗歌革命性的肯定,事实上也是蒋光慈对革命文学的呼吁,但这里存在两个问题:第一,罗曼蒂克如果作为无产阶级革命的起因和动力,那么它形诸于怎样的历史文化背景?第二,如果分不清革命的高昂和停滞是勃洛克内心焦灼的缘由,那么革命文学是否仅具备反映而丧失其引导的效用?这两个问题在后来的“革命文学”论战中都成为激烈争议的内容。前一个方面产生的最大的冲突就是对个人主义的认知问题,针对梁实秋提出“无论是文学,或是革命,其中心均为个人主义的,均为崇拜英雄的,均是尊重天才的,与所谓的‘大多数’不发生若何关系”,冯乃超质疑“浪漫主义文学”是“革命的文学”这个说法:“个人的自我意识,因文艺复兴期的飓风的人生的喜悦惊醒了……然而,他们苦痛的解脱,他们不从社会制度的变革里面希望它,却在心灵的解放,精神的自由上找寻。滔滔的理想主义的潮流就从这里迸发。这个时期浪漫主义的发生,决不是偶然的事实。个人主义是Romansique的意识的反射,理想主义是他们的求解放的学理。这里,他们的反抗是前目的的挣扎,理想是彼岸的神秘的幻影。他们里面的斗士,不论怎样的威风凛凛,但是,时代的制限的围墙是这样的坚牢,对于人类解放的伟大的历史的任务,他们卒不能获到了必要钥匙。”进而得出“浪漫主义以奔狂的革命的热情要拖历史‘向后走’这就是它在历史上尽的责任”的结论;最终指出“浪漫文学家可以赞美革命的热情,然而,不能理解革命的现实”,“以浪漫主义文学家为文学家的永远的范畴,这便引出鲁迅先生的谬论”,因此,“要‘除掉’Romanticism不能不要‘除掉’鲁迅的教训”*冯乃超:《冷静的头脑——评驳梁实秋的〈文学与革命〉》,《创造月刊》1928年第2卷第1期。。从文艺复兴诞生的个人主义,到新文化运动引入的个人主义,再到革命文学中的个人主义,应该说是外延和内涵均有不同的三个界定。梁实秋肯定的个人主义与他的精神文化背景有关,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思想所强调的独尊天才、鄙视群众,使得他的自由主义精神中残存着封建主义的影子,所以疏离和忽视“大多数”。鲁迅所看到的却是个人主义中的那种批判性,那种独立思考的能力。蒋光慈对勃洛克罗曼蒂克的肯定,是前期创造社典型的思维方式和精神旨向。罗曼蒂克对无产阶级的革命发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创造社的转型便包含了那种扬弃的继承。但在革命文学的立场上否定罗曼蒂克,则是另一种标准,即以阶级性为绝对依据的判定。后一个方面则集中在智识阶级革命属性的争议上。新兴的革命文学派认为革命的旧人如鲁迅和语丝诸君,有着“很多的趣味、相当的不平、些须的人道精神”,虽然还没有发展为“积极的反动,但是在转变的现阶段,可以变成一切无为的,消极的,乃至反动的intelligentsiad 逋逃薮”。因为这种革命性的新旧之分,导致他们对革命阶段的错误判断。创造社的激进分子认为:“现在的文坛确实可以说是正在五月。阳春的浪漫期过了;焦热的现实一天一天逼紧我们。”*何大白:《文坛的五月——文艺时评》,《创造月刊》第2卷第1期。把批判鲁迅和语丝所代表的倾向作为革命初期的任务,并以此确立自身的革命身份、革命地位和革命立场。恰恰相反,鲁迅并不承认这样的革命阶段论,他对那些指着自己鼻子说唯我是无产阶级的人抱以怀疑和否定。蒋光慈以勃洛克把革命的平和期视为停滞期而看作革命性的标志,也昭示了后期创造社缺乏那种革命持久信念的潜在危机,鲁迅所提出“韧”的精神正好是其有力的补充。
在《〈十二个〉后记》中,鲁迅还提到一本书《新俄罗斯文学的曙光期》,胡斅的《十二个》译本上刻印的勃洛克画像即来源于此。该书系日本的俄国文学研究学者昇曙梦所著,著者1923年夏至俄国考查,归国后编著了关于革命后俄国文学、演剧、美术等多方面论述的7本小册子。昇曙梦对同路人的态度是中立的,他还请毕里列克为其书作序,其中有“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到今日还没有解决”,“‘保普蒂克’(革命的道伴之意)”团体不应被否定的观点*[俄]僕里斯·辟力涅克:《关于无产阶级文学——序昇曙梦氏的新著》,[日]昇曙梦著,画室译:《新俄罗斯的无产阶级文学》,上海:北新书局,1927年。。昇曙梦评价“布洛克是普希金的后继人中的最铿锵者”,还列举了一系列作品,认为:“都是评判高的东西,但是与他的旧作同一模型的作物。虽然,他的革命时代的创作,《十二个》是以最强烈的刺激给予俄国诗坛的……这抒情诗,则布洛克在文学史上的形态是依然与革命前没有改变。”*[日]昇曙梦著,画室译:《新俄文学的曙光期》,第39、48页。冯雪峰翻译了昇曙梦就无产阶级文学和别派文学做详细探讨的3册论著*分别为:《新俄文学的曙光期》、《新俄罗斯的无产阶级文学》(昇曙梦原名《无产阶级文学的理论与实相》)和《新俄的演剧革命及跳舞》(昇曙梦原名《革命期的演剧与跳舞》)。。其时,译者观点和著者观点较为接近,即使在《新俄罗斯的无产阶级文学》译者序言中,冯雪峰也没有忽视同路人文学的存在,作为一种文学形态而予以关注。然而一年多以后,当创造社和鲁迅展开革命文学的争议时,冯雪峰认为鲁迅“在艺术上是一个冷酷的感伤主义者,在文化批评上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他没有在创作上暗示出‘国民性’与‘人间黑暗’是和经济制度有关的,在批评上,对于无产阶级只是一个在旁边的说话者”。针对革命的情势发展,冯雪峰说:“到了现在,鲁迅做的工作是继续与封建势力斗争,也仍立在向来的立场上,同时他常常反顾人道主义……革命现在对于智识阶级的要求,是至少使智识阶级承认革命。但我们在鲁迅的言行里完全找不出诋毁整个的革命的痕迹来,他至多嘲笑了革命文学的运动(他也并没有嘲笑革命文学的本身),嘲笑了追随者中的个人的言动。”*画室:《革命与智识阶级》,《无轨列车》1928年第2期。冯雪峰的评价中流露出倾向于苏联“文艺政策”而对“同路人”取批判之意了。1946年,冯雪峰回忆此事,说:“我也机械地把鲁迅先生派定为所谓‘同路人’了,这仍是受了苏联的后来被清算的几个宗派主义者和机会主义者的理论的影响,如他们最初对高尔基的那种错误而轻浮的认识。”*冯雪峰:《鲁迅回忆录》,《文汇报·笔会》1946年10月18日。在这种反复再三的态度中,我们能够看到当俄苏文艺理念输入中国,且显示出日益强烈的无产阶级意识形态趋向时,中国知识分子表现出的那种被改造性是何等鲜明。勃洛克的精神中有一种源于俄罗斯文化中信仰之力的坚毅和笃定,他的存在不仅仅是与政治革命呈现出何种关系给同时代或后代人以启示。如果只是把同路人作为一个标签而轻率地判断他的价值和意义,忽略掉他作为同路人所承担的那种内心的焦灼,那么,“同路人”的内蕴也就在无形中缩小了。
“同路人”,按照托洛茨基的界定应该包含最重要的两个维度:对革命的积极反应和对政治中心的疏远。前者与同路人的文化意识有关,表现出他们整体的、系统的心灵结构特征和过程化的思路;后者与同路人的自由意志有关,表现出他们审美的、诗性的艺术取向以及潜在的反思品格。鲁迅之后,尽管对勃洛克的传播出现了窄化的趋势,仍然从不同侧面反映出现代知识分子认识同路人特质的路数。
(一)新旧文学标准的角度
储安平称勃洛克为“维系旧俄罗斯和新俄罗斯的一个枢纽”,这种连系由勃洛克的文艺观反映出来:“他并不曾讲过纯文艺,文学是超一切的……在他的Retaliation的序里说‘我将将我所见的许多的,各种的,一切的……都埋藏在我的心田里,而使他熔合在一个声调里。’”指出勃洛克对革命前后的俄罗斯均采取写实的立场。而对象征手法,储安平这样理解:“所谓十二个,便是指十二个红军的兵士。布洛克将他们比为引导被压迫的人类走到正义之路的天使,但在别人看来,则他们是有如残忍的刽子手,可怕的恶魔,神圣的破坏者,无恶不作的匪盗。人类是永远地幻想正义,希求正义之实现。——那十二个红军,为要实现正义,于是他们都一个个,鼓着全身的勇气,在血路上前进,而即由手执红旗的耶稣,作为前导,可说是一个世界革命的象征。”把耶稣作为依靠的偶像,还是作为被革命改造和同化的对象,与诗人的意旨关系密切。储安平与鲁迅的见解相似,取前一种既是文学方法也是精神显现的见解:“她的精神上,确实反革命的,但她和革命的要素,则接触得厉害。”总体上看,储安平还是立足在同路人的文学反映之上:“《十二个》里所用的音阶的至上之主权,是超过了本来的范围。不但如此,并且也越出了语言的伦理上的元素。她所用的字句,则狠有些是引用街头的俗语的。”甚至可以说,储安平肯定其“抒情的和写实的融解在一起……《十二个》光荣了那个时代”*储安平:《布洛克及其名作——十二个》,《北新》1928年第2卷第13期。。不以道义否定文学贡献,事实上也为革命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创作参照。
(二)新旧革命标准的角度
布尔什维克的革命是庶民的胜利,这是新俄罗斯最基本的依靠。濮世铎说:“旧式的教育与旧社会的习养在他脑门前安死了一排绿色铁质栏栅,他至多只能认革命是一种进化的元素。”因为这一前提,他认为:“直到进入革命,进入新社会的同路人一样还是非神秘,意象,基督不可……略有变化的,如勃洛克将救世的基督象征社会主义运动。”*濮世铎:《新俄文学中之同路人文学》,《苏俄评论》1932年第2卷第5期。把革命者形象和革命意象对等并关联起来,濮世铎不同于储安平,更倾向把耶稣视为从属革命的一部分,令《十二个》展现出纯粹的革命色彩。这是新式革命对旧式革命的征服。当然,这两类理解并不决然相悖,正如评论者所言:“恰恰是这种解读的歧义性,显示出了中国左翼诗学的理论深度以及左翼诗人在建构中国左翼诗学理论方面的独立思考。”*谭桂林:《本土语境与西方资源——现代中西诗学关系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65页。为促进革命文学的探讨,夏衍翻译了茂森唯士关于苏俄文学在1919之后的发展作为中国二十年代文学发展的借鉴。茂森唯士翻译过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鲁迅所购之书就是此人的译本。茂森唯士对苏联文艺以及同路人文学的理解,也受到托洛茨基的影响,如他评价:“苏联的无产阶级文学,现在虽则已经有了伟大的艺术的作品,但是在当时状况,从全体看来还是远逊于同路人的作品。”而且在文中,他还较为具体地对无产阶级文学描写的主要事件、中心人物,包括题材领域都做了分析和说明。然而涉及勃洛克的革命接受,他写道:“在苏俄文学里面,只有仅少的一部,和普罗列塔利亚革命结在一起。塞拉西莫维之,勃留索夫,高尔基等等,就是其中的一例,亚历山特尔·白洛克写了他的名诗十二。这是献给十月革命之胜利的赞歌。但是,对于革命,他只是理解做百姓造反一般的原始的反抗。”*[日]茂森唯士著,沈端先译:《革命十二年间的苏俄文学》,《大众文艺》1929年第2卷。准确地讲,对革命性质的界定,国内文化界的看法紧随苏联情势亦步亦趋,立之就认为:“苏联是一个抱着以阶级斗争推动历史前进的观念的国家,它的历史,就是一部以其阶级主观的立场向一切反无产阶级反社会主义的势力进攻的历史;其在文学领域内的活动也自然不能例外。”*立之:《最近苏俄文学之转变》,《苏俄评论》1933年第4卷第5期。勃洛克以怎样的方式和心态参与革命,同时又怎样把它们投射到他的写作中,对这二重转化的看法与现代中国革命环境的复杂性不无联系,也同革命目的息息相关。
(三)认知世界态度的角度
左联的机关刊《拓荒者》在1930年第1卷上以扉页文摘的形式登载了《高尔基对布洛克的批评》,其中谈道:“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颓废期的人。布洛克的信念,据我看来,似乎是很混杂的:他的话不能钻进他的思想——那种把他自己连同一切被他自己叫做‘人道主义’的东西,都打破了去的思想——的深奥地方去。”这段文字如果与原文相比,就会发现高尔基的观点和立场并非截然的批判。1936年孟式钧翻译了《亚历山大·布洛克随想》全文,便是那段节录的出处。孟式钧与林焕平、杨骚、任白戈、杜宣、欧阳凡海等都是活跃于东京的左翼文人,上海的左联组织解散后,他们依然积极办刊辑文,以特殊的方式保存左联文化。对照孟式钧所译之文,可以看到,高尔基回忆了与勃洛克的多次见面,关于彼此谈话的记录是如实的:“他又说起知识者的动摇,他们对于布尔雪维主义的关系来了。他非常正确地说了这样的话:‘我们假若从暗黑之中,唤来了那破坏底的精神,则说 Х Х 不是说我们完成的,而是别人完成的,那是不适当的罢。布尔雪维主义是在论坛上,在许多杂志的编辑中,在不可思议的黑暗中,而努力的智识阶级之必然的成果。’……‘譬如说,要我们信神,我们又太聪明了,可是要我们信仰我们自己,我们又太弱了。作为生活和信仰支柱的,只有神和我的两种存在。所谓人间性,我们在这次的战争,当着这个必然的阴郁的战争之前夜,还能相信人间的理智吗?’……布洛克一面说,一面又摇头叹息的继续说下去。‘假若能将迫我们到世界的暗黑深渊去的邪恶的智慧抹杀了,能以自己的心脏直接听世界的调和的话,那该多么好?’”高尔基对勃洛克的犹疑有理解,有同情,同时也有剖析,有建议,而非一味否决。智识阶级在革命时代所面临的一切精神矛盾,高尔基和勃洛克的体验并无绝对差异,尤其当勃洛克以预见式的谶语叙述了对革命后的设想,高尔基在勃洛克逝世后逐一发见,这是显而易见的。勃洛克所谓的“神”,不是俄罗斯传统宗教意义上的“基督”,而包含着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神化;至于对自己的信仰,则是当时无产阶级文化所强调的革命自信心。对这两种信念,他表达了建立的困难,因为难以符合人与世界相处的那种“虚己”性。勃洛克说:“由化学证明着的许多法则,和全世界的未知的法则,到什么时候都不会灭亡。”*[俄]高尔基著,孟式钧译:《亚历山大·布洛克随想》,《国闻周报》1936年第13卷第28期。这体现出与革命乐观主义相对的一种辩证思维。无产阶级孜孜以求的革命战无不胜的神话,对勃洛克而言还是显得过于光明而不真实,所以他坚持了未知的不确定性。这或许也是勃洛克作为同路人的一种潜在品质。孟式钧在距离批评一文6年之后还原了勃洛克认识历史的多元标准及勃洛克在历史评价中的复杂性,也表达了中国知识分子在革命形势的演变中对命运前途的思索和追问。
爱国英雄的形象建立在此前两种形象之上,很难完全割裂来看。在40年代末期对这一点有所凸显。虽然这一形象不占据主导,但作为整体的现代中国的勃洛克传播,仍是一个不应忽视的部分。
何家槐于1932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两年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左联”解散前夕,曾负责过“左联”宣传工作。1948年冬,经香港和武汉进入解放区,就在这个时期,他翻译了苏联作家的《论勃洛克》。文章首先提出了“勃洛克道路”,认为勃洛克“想找到一个超越那分明地横亘于旧贵族和布尔乔亚的知识分子与广大的人民之间,把他们硬生生地隔离开来的‘鸿沟’的方法”。按照这个观点,论者认为早期的勃洛克“外表固然是这么平淡,但内心的精神变化,却是紧张的,复杂的,充满着斗争意识的……他还是富有向布尔乔亚社会及其文化挑战的勇气和精神”,所以“并不长久执着于这种崇高的宗教性的,僧侣式的神秘主义”。并以卢那察尔斯基的话佐证:“在极端的放肆和无止境的沉沦中,也可以找到那同样超然于是非和善恶之外,却能够把人从所有束缚他们的规律,问题,疑难,和焦虑中解放出来,而且把他们投入那个没有时空限制的,真实的音乐火海中的永恒的力量。”于是,“诗人的思想已经渐渐的转向人民,转向国家,转向革命”。包括以“群众性革命”来反对 “勃洛克本身所属的古老俄国”,毁掉那个“他外祖父的‘夏赫玛托伏’田庄”。译文写道:“勃洛克也和这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革命取得一致的步骤,屹然地站在人民一边,毅然地割断一切旧有的关系……指导他的南针就是他所爱的祖国。他的爱国热情是如此强烈……在这个贫困的农业俄国后面,勃洛克却看到了一个新的轮廓。”为此还以勃洛克《兀鹰》为例:
时间过去了。战争回来了。叛乱蔓延着
田庄和乡村,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俄罗斯在她一向为泪所污的美丽中
却仍旧没有变,
千年百世,依然是一个模样。
啊,这兀鹰的回翔和这母亲的忧愁
还将继续多久?……
评论者说诗人试图表达的用意在于:“当这兀鹰回翔于一块荒地上空的时候,在一座茅屋里,正有一个母亲在教训着她的儿子,教他长期的忍耐,永久的顺从。”*[苏]F.李文著,何家槐译:《论勃洛克》,《文艺春秋》1948年第7卷第5期。所谓的“忍耐”和“顺从”的对象是什么呢?——对祖国的爱。我们已经知道,勃洛克及其同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爱国并不是由于外来力量胁迫而致,他们的那种爱是从自我和民族的内部关系之中衍发并成长起来的。然而文章把这种爱类型化了,爱国和爱阶级政治等同起来,甚至是爱阶级斗争。这篇文章写于“勃洛克逝世二十七年”,那时已经进入斯大林文艺时代,其文艺特征是优先确保“党派性”,所以勃洛克的道路被作者设定为从前期向后期转折,而前期的一切行为和思想也被证明是带着浓厚的后期色彩,从而使得一个象征主义诗人,一个同路人彻底地向爱国者转变。我们很难想象《兀鹰》作为一首爱国题材的诗歌,其背后的文化焦虑将如何呈现。
几乎是文章在苏联刊出的同一时期,译者就把此文译出并发表,对勃洛克爱国英雄的塑造,一方面视苏联国情而定,另一方面与中国的战乱频仍也有联系。伴随苏德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爆发,40年代中国对外国文学的译介也转向了世界反法西斯文学,对俄苏文学的译介与研究也表现出异于30年代左翼文学时期的新特点。苏联人民反抗法西斯入侵的卫国战争则使得引进俄苏文学的指向性锁定在民族救亡的政治需要上。1941年,中共利用日苏表面友好的关系,以“苏商”名义创办了时代出版社。1942年,第1期《苏联文艺》月刊在11月7日“十月革命”二十五周年纪念日由时代出版社正式出版。刊物“用苏联的旗帜做掩护,目的是为了做有利于革命,有利于解放事业的宣传教育工作。不能直接宣传我们党的政策和解放区的情况,但是介绍苏联的情况,出版苏联的革命文学艺术作品,也是一种宣传教育的方式。在当时的时代出版社工作,就是执行党的任务,为党做工作”*姜椿芳:《〈苏联文艺〉的始末》,《苏联文学》1980年第2期。。杂志一方面译介苏联卫国战争文学,也开辟“文录”栏目介绍战前著名作家及其作品,包括高尔基、勃洛克、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在内,共登载了12位19世纪经典作家的作品或介绍文章。编者在选载这些经典作家的作品及评论文章时,受到了当时的政治环境的影响。比如普希金更多以一个“革命诗人”形象出现在刊物中;对托尔斯泰的介绍也集中在战争小说,译者称“托尔斯泰是农民革命情绪的表现者”;而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认为:“正像他在世时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现代也始终是反动派的先锋……浪费了自己的全部才力,以证明人性的怯弱、罪孽和犯罪的倾向……对于世界进步文学发展的影响是有害的。”*[苏]叶尔米洛夫著,草婴译:《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反动思想》,《苏联文艺》1949年4月。正如陀氏成为经典作家中被严重符号化的反面象征,勃洛克、普希金也受到苏联特定阶段的评价影响,经过中国编选者根据需要而过滤为文学英雄。战时的相似性与对应性特征使苏联卫国战争文学成为中国革命文学的理想范式,其中对部分作家的身份转换,完成了中国抗战文学的域外想象。1948年10月,已经接近内战的末期,这时社会各界对和平的希望胜于一切,民主和独裁成为时代话题,爱国英雄的推认也应运而生。对勃洛克身份的追加令人想起对鲁迅的纪念。1936年鲁迅去世时被誉为“民族魂”,其精神复杂性在共产主义战士称号的承担中遭到简化。1948年的“民族魂”在十二周年祭时,更是被解释为:“他的思想所以能为中国广大青年所接受,成为我们的自我改造和对敌斗争的武器,就因为它所包含的丰富深刻的人民性:他主张文学就是宣传,革命的文艺就是人民的宣传武器,这是真正的人民的功利主义。”*默涵:《怎样学习鲁迅先生》,《群众》(香港)1948年第2卷第41期。勃洛克和鲁迅毫无疑问都应被视为民族的精神象征,正如以“人民性”涵括鲁迅思想核心过于偏狭,把勃洛克作为“爱国英雄”,也无法展示这个社会转型期中的灵魂人物。尽管如此,何家槐的翻译还是让我们看到,现代中国所需要的勃洛克,既包含那个原质的、神秘的俄罗斯精魂,也需要被本土化参解的苏联新人。
现代中外文化的交流史上,外国诗人对中国作家的影响大多在于一种诗品的形成,一种诗境的化用,一种意象的嬗变或者一种韵律、节奏法则的实践,很少有人像勃洛克这样因为其个人身份的特殊性,其作品解读的不确定性,其文化构成的复杂性,而跨出诗歌界,引发不同阵营知识分子的关注,并且贯穿于整个现代中国。在接受方面来看,对勃洛克的传播既寄托了艺术审美的渴求,也包含了革命政治的需要,而两个方面却没有形成根本的冲突,从始至终在各自轨迹上翻译或评介。在所有论述勃洛克的文章中,尤其以托洛茨基最富于见地。当托洛茨基受到政治压制,其思想被禁止流传时,他对勃洛克的评述仍旧流行,反映出勃洛克的精神生命力以及现代中国对托洛茨基思想内容肯定的一个侧面。20年代末期,苏联政治斗争的加剧,对同路人渐渐采取敌视态度,在这个背景下中国也开始引导和推动同路人的分化和改造。勃洛克在激烈的革命文学论战中没有遭遇歪曲和篡改,相反,他那表现个性主义的“天鹅之歌”和走入主流的革命基督,在不同的文化语境和政治语境中却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国内时势力量的改变并没有为勃洛克带来新的阐释资源,然而,对勃洛克的道路、勃洛克的方向和勃洛克的精神却出现了并不唯一的再解读,饱含了现代中国对“革命”文化的建构形态。勃洛克显示了在一个战斗时代来临时,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和人生抉择及在文学创作上的全部革新和发展。对勃洛克的理解,就反映出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思想谱系中对这个难以界定,却又特出的对象的肯定:一方面,肯定他身上具备的革命复杂性,感性的投入和理性的质疑,客观上保留的观察距离,如勃洛克所言及的聆听革命合奏,正视听觉与心灵细察的差异;另一方面,肯定他对信仰的实践姿态,在动荡的年代,以宗教精神推动个人的理想主义,不陷于教义或道德的一端,最终突破宗教或政治的信仰,而捍卫生命的信仰。勃洛克出现在中国革命的白热阶段,尤其是当理论交战纷繁而增加了文学创作和评价难度时,勃洛克的“出现”无异于对之灌注了一种新鲜的感性经验;他能逃脱政治化命运也是必然,而且使得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学想象和身份想象在勃洛克的输入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实现和发挥。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2014—12—2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鲁迅后期思想、文学创作与托洛茨基研究”(14CZW044);江苏省博士后科研资助计划“鲁迅与20世纪中国国民信仰建构”(1202082C)
杨 姿,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重庆 400047)。
I206.6
A
1000-9639(2015)03-00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