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季羡林的新文学批评*

2015-01-23 10:49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季羡林

刘 卫 国



论季羡林的新文学批评*

刘 卫 国

摘要:季羡林在1930年代曾经从事过新文学批评。他直言不讳、过于较真的批评,在当时的文坛曾引起一些纠纷。他与当时文坛的左翼和自由派都发生过联系,但未加入任何一派。由于缺乏团体和刊物的有力支持,季羡林最终退出了新文学批评界,但季羡林的退出,并不是他个人的损失,而是新文学的损失。

关键词:季羡林; 新文学批评; 文学场

季羡林是学贯中西、声望卓著的学术大师,其涉猎的学术领域非常宽广,新文学批评也是其中之一。季羡林1930年代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曾写过一些新文学评论文章,因为数量不多,加上他后来又退出了新文学批评领域,所以,对于季羡林曾经从事新文学批评这一史实,知之者甚少。本文试图发掘季羡林的新文学评论文章,归纳其批评特色,并从季羡林进入与退出新文学批评领域的有关史实,探究季羡林与当时文坛各大势力的关系,考察当时文学场的生态。

1930年秋,季羡林进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读书。在学期间,季羡林结识了李长之、吴组缃和林庚,四人有着共同的文学爱好,人称“清华四剑客”。季羡林回忆说:“我同长之往来是很自然。但是,不知道是怎样一来,我们同中文系的吴组缃和林庚也成了朋友,经常会面,原因大概是我们都喜欢文学,都喜欢舞笔弄墨。当时并没有什么‘清华四剑客’之类的名称,可我们毫无意识地结成了一个团伙,则确是事实。”*季羡林:《追忆李长之》,收入《季羡林全集》第3卷,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267—268页。

“结成一个团伙”,可以说是文学青年闯荡文坛的不二法门。结成一个团伙,显然比个人单打独斗更易造成影响。郭沫若曾说:“我们是最厌恶团体之组织的,因为一个团体便是一种暴力,依恃人多势众可以无怪不作。”*郭沫若:《编辑余谈》,《创造季刊》第1卷第2期,1922年8月。可事实上,郭沫若并不厌恶“团体之组织”,因为他也创建了创造社这一团体。郭沫若的这段话从另一面揭示了组织团体的隐秘动机,即组织团体就可以“依恃人多势众无怪不作”。新文学的反对派学衡派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故彼等以群众运动之法,提倡学术,垄断舆论,号召徒党,无所不用其极,而尤借重于团体机关,以推广其势力。”*梅光迪:《评今人提倡学术之方法》,《学衡》第2期,1922年2月。饶有意味的是,学衡派同样也“借重于团体机关,以推广其势力”。

清华四剑客“结成一个团伙”之后,常常在一起谈论文学。如茅盾的《子夜》出版后,四剑客曾凑在一起讨论:“我们四人各抒己见,有的赞美,有的褒贬,前者以吴组缃为代表,后者的代表是我。一直争到室内渐渐地暗了下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方才鸣金收兵。”*季羡林:《追忆李长之》,收入《季羡林全集》第3卷,第268页。

在清华四剑客中,李长之、吴组缃和林庚当时都比季羡林名气大。季羡林见贤思齐,立下了当作家的志愿。在当时,要想当一个作家,除了要加入一个社团,还得掌握一份报刊。掌握了报刊,方能保证自己的文章顺利发表。完全靠投稿很难顺利成名,因为投稿不一定被采用。季羡林就曾向多份报刊投过稿,有不少未获发表。即便文章被采用,在等待发表的过程中,心理也备受煎熬。如季羡林1932年9月9日日记记载:“每天带着一颗渴望的心,到阅报室里去看自己的文章登出来没有,在一方面说,虽然也是乐趣,但是也真是一种负担呵。”*季羡林:《清华园日记》,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8,29,68,20,169,233页。1932年9月11日日记记载:“我冒雨到图书馆去看报,我的稿子还没登出,妈的。”*季羡林:《清华园日记》,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8,29,68,20,169,233页。

清华四剑客曾在1932年底兴起过办刊物的念头。季羡林1932年11月14日日记记载:“昨天长之同我谈到,要想出一个刊物,名《创作与批评》……我非常赞成。”*季羡林:《清华园日记》,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8,29,68,20,169,233页。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刊物未能创办成功。但幸运的是,季羡林得到了一些报刊的青睐。主编《大公报》文学副刊的吴宓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教授,也是季羡林的老师。吴宓颇为欣赏季羡林,邀约季羡林给《大公报》文学副刊写稿。季羡林在1932年8月30日日记高兴地说:“吴雨僧先生有找我们帮他办《大公报·文学副刊》的意思,我冲动地很想试一试。”*季羡林:《清华园日记》,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8,29,68,20,169,233页。吴宓所要的稿件主要是书评和文坛消息,很少刊登创作,这就引导季羡林走上了文学批评的道路。1933年,郑振铎和巴金、靳以等在北平筹备《文学季刊》,延揽南北文化精英。李长之因与郑振铎关系较好,被招揽进编委会。季羡林应李长之邀约写书评文章。季羡林1933年9月13日日记记载:“长之叫我替郑振铎办的《文学季刊》做文章,我想译一篇T·S·Eliot的Meta physical Poets给他,他又叫我多写书评。”*季羡林:《清华园日记》,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8,29,68,20,169,233页。

从1932年中到1934年底,季羡林在《大公报》、《文学季刊》等报刊上发表多篇书评。这些书评不少针对新文学作家作品,由此,季羡林闯进了文坛。

闯进文坛的季羡林踏入了一个有着种种潜在规则的场域。在皮埃尔·布迪厄看来,文学,这个历来被视为无关功利的精神领地,其实是一个权力场,携带着不同习性和资本的行动者,在文学场中争夺位置的占有权。所谓“习性”,是指没有特定意识动机,但具有潜在规律的习惯或性情。所谓“资本”,有经济资本、政治资本、文化资本和符号资本四类*参阅[法]皮埃尔·布迪厄著,刘晖译:《艺术的法则》第2部第2章,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以前学术界在研究批评家时,往往过多地关注其“资本”,较少考虑到其“习性”。事实上,批评家怎么说,说什么,除了受其“资本”的影响,往往还受到其“习性”的制约。

季羡林的习性怎样呢?季羡林在1934年3月22日日记中曾反思自己:“我自己心胸总不免太偏(褊)狭,对一切人都看不上眼,都不能妥协,然而说起来,又实在没有什么原因,倘若对自己表示一点好感,自己就仿佛受宠若惊,这岂不是太没出息了吗?”*季羡林:《清华园日记》,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8,29,68,20,169,233页。1934年2月22日日记说:“我自己觉得,对人总是落落难合,而且我实在觉得人混蛋的的确太多了,即如所谓朋友也者,岂不也是中间有极大的隔膜么?”*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223,162—163,40,60页。从季羡林的自我反思可以看出,季羡林的个性比较强,性子比较直,脾气比较硬,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以这样的“习性”进入文学场,难免“对一切人都看不上眼”,“都不能妥协”,“对人总是落落难合”,在从事文学批评时,很少考虑到人情世故,往往言词激烈,容易较真。

季羡林最先评论的新文学作家作品是臧克家的诗集《烙印》。臧克家的《烙印》出版时,闻一多为其作序,称赞这本诗集“有令人不敢亵视的价值”,“没有一首不具有一种极顶真的生活的意义”*臧克家的诗集《烙印》1933年7月自费刊行,闻一多的序言收入此书中。。与闻一多的推崇不同,季羡林的评论另辟蹊径,他发现,“作者感觉到生活的痛苦和严重,写了出来。但是又推己及人,想到了别人的,尤其是被压迫者的痛苦,也写了出来”。季羡林由此提出了问题:“根据自己的痛苦,能推想到别人的痛苦吗?”他的回答是:“在一定的范围以内,我们不能否认,是可以推想到的。但是,无论怎样,在生活没有彻底改造以前,以一个大学生去写矿工、当炉女的心情,总有点像‘隔皮猜瓜’。”季羡林引用《炭鬼》和《当炉女》中的诗句评论说:“给人的印象,总是诗人从象牙塔里探出头来指指点点地说着梦话。”这等于在说臧克家的诗句相当于“梦话”。季羡林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比较重,最后笔锋一转,试图缓和一下语气:“然而作者究竟要比一般自命的革命文学家高明。他写的即便不是炭工的真正痛苦,写出的究竟是诗,而且不坏的诗。写的究竟是普遍的人间的苦闷。我们还要求什么呢?”*季羡林:《〈烙印〉》,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1933年9月4日。但这最后的肯定多少显得有点勉强。

季羡林真的不喜欢《烙印》中的诗吗?并非如此。他在1933年8月27日日记中说:“读臧克家的诗,觉得有些还不坏。”*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223,162—163,40,60页。而评《烙印》的文章就写于次日。换言之,季羡林对《烙印》中的诗印象并不坏,但写起评论文章来,却在较真。事实上,季羡林评论的大都是自己印象并不坏,甚至还很喜欢的作家作品,往往在日记中对这些作家作品都有好评,但在写评论文章时,却不大客气。

比如,季羡林喜欢并且看好巴金,他在1932年9月23日日记中说:“自我读他的《灭亡》后,就对他很留心……无论怎样,他是很有希望的一个作家。”*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223,162—163,40,60页。巴金的力作《家》出版后,季羡林非常激动,1933年8月20日日记记载:“我要作的文章——因看了巴金的《家》,实在有点感动,又看了看自己,自己不也同书上的人一样地有可以痛哭的事吗?”*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223,162—163,40,60页。季羡林在评论《家》时很动情地说:“在这里面,我们能发现个人的影子,其余的对我们也不生疏。因为,在家庭里,每日围绕着我们的就是这些影子。这大概就是我们读起来觉得很亲切的原因罢……同巴金一样,我们之中大部分都是从这种家庭出来的。我们周围同样的是无边的黑暗,我们也看到一股生活之激流在动荡,开创它自己的径路。”季羡林也肯定了巴金:“巴金先生很客气地说,他不是说教者,他不能够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但是在这书里,我们却看到他藉了主人公觉慧指给我们的路,但是只指了一半。不管这路我们是否走得通。因为有了路,究竟能给我们勇气。”

但季羡林仍然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一是质疑《家》中的人物高觉慧:“他看穿了家庭的黑暗,他反抗,他毅然脱离家庭。虽然我们不能否认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但是巴金把过量的英雄主义的色彩加到觉慧身上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二是质疑《家》的技术:“在技术方面,这书与以前有着显然的不同,然却是比较地令人满意了。在以前,著者喜欢用的是冗长的句子和节段,给人的印象是沉重,有点儿近于笨滞。现在则比较轻松活泼,很有暗示的力量。然而(一件事情的长处往往就是它的短处)惟其这样,读起来总感到轻浮,不很沉着。”*季羡林:《巴金著长篇小说〈家〉》,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1933年9月11日。这里虽有肯定,但紧接着就是转折,不论是对《家》以前的创作还是对《家》,季羡林都认为在技术上存在不足。评论《家》以前的创作,用的是“笨滞”一词,评论《家》,用的是“轻浮”一词,这两个词都是贬义词。季羡林虽然对巴金的《家》感同身受,但写起评论来,话说得并不好听。

又如,季羡林对老舍的印象很好。李长之有一次宴请老舍,季羡林作陪。他后来这样回忆老舍:“他谈吐自然,蔼然可亲,一点架子也没有,特别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铿锵有致,听他说话,简直就像是听音乐,是一种享受。从那以后,我们就算是认识了。”*季羡林:《我记忆中的老舍先生》,《季羡林全集》第2卷,第115页。季羡林对老舍的小说《离婚》印象也很好,他在1933年11月26日日记中说:“看老舍的《离婚》,很不坏,比《猫城记》强多了。”*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190页。

在评论《离婚》时,季羡林肯定老舍描写了我们民族中一批顶不入流的中等阶级,但接着又说:“这是一部写实的小说,几乎是有一点倾向于自然主义……他把他要画的角色的特性抓住,给夸大起来,叫你一看就认识这是谁。作者在此用的完全是这种手法,所以他的角色全有点夸大(exaggerated)明显,并且,很自然的是,平板。他们是平面的,不是立体的——除了马家少奶奶那一个角色例外。”季羡林还说:“这书还有一点令人遗憾者:我们不能不替那些过分的议论抱歉,他们和那些上品的嘲讽绝对地不和谐。”*窘羊(季羡林):《老舍的〈离婚〉》,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1933年12月25日。季羡林对老舍的印象虽然很好,对《离婚》的内心观感也不错,但写出评论文章,依然直言不讳。“他们是平面的,不是立体的”这一说法,基本上否定了《离婚》中的人物塑造,“和上品的嘲讽绝对地不和谐”的评论,又基本上否定了老舍的幽默风格。

季羡林还评论过丁玲的小说《夜会》。丁玲是1930年代最红的女作家,也是当时季羡林心目中女神级的人物。季羡林在济南省立高中读书时,曾经见过从上海来探望丈夫胡也频的丁玲。季羡林回忆说:“丁玲的衣着非常讲究,大概代表了上海最新式的服装。”“丁玲的出现,宛如飞来的一只金凤凰,在我们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学生眼中,她浑身闪光,辉耀四方。”*季羡林:《怀念胡也频先生》,收入《季羡林全集》第2卷,第177页。

当时,左翼批评家都在强调并且肯定丁玲的转变。如茅盾认为,丁玲是从大家庭里跑出来、抛弃了深闺小姐的生活的叛逆的青年女性,丁玲笔下的莎菲女士“是‘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爱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但那时中国文坛上要求着比《莎菲女士的日记》更深刻更有社会意义的创作,丁玲女士自然不能长久站在这空气之外”,“丁玲女士开始以流行的‘革命与恋爱’的题材写一部长篇小说了。这就是那《韦护》”,“如果《韦护》这小说是丁玲思想前进的一步,那么,继续着发表《一九三○年春上海》就是她更意地想把握着时代”;而到了《水》,则标志着“不论在丁玲个人,或文坛全体,这都表示了过去的‘革命与恋爱’的公式已经被清算!”*茅盾:《女作家丁玲》,《文艺月报》第1卷第2号,1933年7月15日。一句话,丁玲在转变,每次转变都意味着思想的进步。

而季羡林力持异议,他这样描述丁玲给他的印象:“一想丁玲,总有两个不同的影子浮现在我面前:一个是前期的,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少女的影子;一个是后期的,这个影子却很难描述,大概多少总带点儿普罗味,身上穿的应该是蓝布裤褂之流的东西罢。虽然这两个影子往往是同时浮起来,我却很难把它们拉在一起,说是一个人。我并不否认一个人会转变的,但这转变放在丁玲身上,我总觉得有点不大适合。”季羡林表示:“我不愿意替别人检定意识,说不愿意是瞎话,实在是不会,但是丁玲的意识却很明显:她彻头彻尾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典型女性。”并且认为,“在她这一些作品里,我看出了她的一个特点——黏质的惰性”,“丁玲也实在被革命气息陶醉过,但是她仍留在原来的地方,不向前动一动”,“无论穿的是旗袍或马夹,穿的是蓝布裤褂;但是,她还是她,转变也终于只转变了衣服。她与第四阶级的距离不比《在黑暗中》时期距离近,她所描写的第四阶级只是她自己幻想的结果”。总之,“丁玲虽然改了装,穿上了蓝布裤褂,但是她仍然是以前的她”*季羡林:《〈夜会〉》,《文学季刊》第1卷第1期,1934年1月。。

相比而言,茅盾对丁玲转变的论断,与其说是事实的判断,不如说是主观的期望,只看到了丁玲思想的表层,没有看到其深层。而季羡林的看法无疑更高一筹,且为后来丁玲的遭遇所验证。

总的来说,季羡林在批评新文学作家作品时,心口往往不一,心里虽喜欢,但说出来的话却往往较真,吝于表扬,长于挑刺,这样的批评风格虽然犀利,却容易得罪人。以这样的批评风格进入文坛,季羡林将遭遇怎样的命运呢?

在季羡林撰写新文学批评文章之时,新文学已经有了十多年的历史,早已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竞争激烈的场域。正如皮埃尔·布迪厄所说:“文学场是一个依据进入者在场中占据的位置以不同的方式对他们发生作用的场,同时也是一个充满竞争的战斗的场,战斗是为了保存或改变这场的力量。”*[法]皮埃尔·布迪厄著,刘晖译:《艺术的法则》,第279页。在新文学这个“文学场”,左翼及自由派两大阵营分庭抗礼,瓜分了文坛的大部分资源,也瓜分了文学批评的大部分权力。

对于新文学这个“文学场”来说,季羡林属于后来者。后来者如何在“文学场”中取得一席之地?通常的策略,是结成一个团伙,或加入一个圈子。鲁迅曾设问:“我们曾经在文艺批评史上见过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吗?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那才是怪汉子呢。”*鲁迅:《批评家的批评家》,《申报·自由谈》,1934年1月21日。应该说,季羡林也结成了一个团伙,加入了一个圈子,但是“清华四剑客”这个团伙太边缘,这个圈子太小,在当时的文坛根本没有什么地位。更好的策略,是靠近左翼或自由派任一阵营。这里不妨看两个成功的例子。沈从文、丁玲和季羡林一样,都是文学青年,沈从文、丁玲、胡也频也曾结成一个“团伙”,还曾成功创办《红黑》杂志,但这个团伙和这份杂志,在当时很难产生影响。不久之后,沈从文靠向了胡适的新月派,加入了自由派阵营,后来成为京派重镇;而丁玲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执掌《北斗》杂志,也取得了文坛地位。

应该说,季羡林是有过靠向两大阵营的机会的。

季羡林曾受过左翼思想的影响,在济南省立高中读书时,胡也频担任他的国文教师。季羡林回忆说:“我从他那里没有学到什么国文的知识,而只学到了一件事,就是要革命,无产阶级革命……他还曾同上海某一个出版社联系,准备出版一个刊物,宣传现代文艺。我在组织方面和出版刊物方面都是一个积极分子。我参加了招收会员的工作,并为将要出版的刊物的创刊号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干脆就叫‘现代文艺的使命’,内容已经记不清楚,大概不外是革命,革命,革命。”*季羡林:《我的小学和中学》,《季羡林全集》第4卷,第60页。

不过,在进入清华大学之后,季羡林与左翼渐行渐远。左翼组织曾经争取过季羡林,但未成功。据季羡林回忆,他在清华大学结识了中共党员胡乔木,“有一天夜里,他摸黑坐在我的床头上,劝我参加革命活动。我虽然痛恶国民党,但是我觉悟低,又怕担风险。所以,尽管他苦口婆心,反复劝说,我这一块顽石楞是不点头”*季羡林:《怀念乔木》,《季羡林全集》第2卷,第321页。。

但季羡林并未完全摆脱左翼的影响,在评论臧克家的诗集《烙印》时,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原来的左翼思想。1933年9月13日日记记载:“在长之处,看到臧克家给他的信。信上说羡林先生不论何人,他叫我往前走一步(因为我在批评《烙印》的文章的最末有这样一句话),不知他叫我怎样走——真傻瓜,怎么走?就是打入农工的阵里去,发出点同情的呼声。”*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169页。季羡林建议臧克家“打入农工的阵里去,发出点同情的呼声”,这正是左翼的文学思想。

另一方面,在清华大学读书期间,季羡林受到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影响。1932年10月6日日记记载:“今日读《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我总觉得周作人的意见,不以奇特唬人,中庸而健康。”*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46,50,178,169,227,234,229,234,234,235页。1932年10月13日日记评论胡适说:“我觉得胡先生浅薄,无论读他的文字,听他的说话。但是,他的眼光远大,常站在时代前面我是承认的。我们看西洋,领导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的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是这样罢。”*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46,50,178,169,227,234,229,234,234,235页。周作人和胡适是当时中国自由派阵营的两大领袖,季羡林虽未完全折服两人的思想,但已相当佩服。可以说,季羡林思想上在向自由派靠拢。

尽管有向任何一方靠近的机会,但季羡林却并未意识到应该靠近,反而在应该靠近的时候捅了篓子。

在评论《烙印》时,季羡林得罪了左派的臧克家。季羡林得知臧克家对自己的评论不满,又写了一篇《再评〈烙印〉》,“是骂臧克家的”*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46,50,178,169,227,234,229,234,234,235页。。这篇文章被李广田看到,以为有伤忠厚,劝他不要发表,但此文后来还是发表了。臧克家是闻一多的高足,季羡林还曾打算批判闻一多。1933年9月13日日记记载:“晚饭后,同曹葆华在校内闲溜,忽然谈到我想写篇文章,骂闻一多,他便鼓励我多写这种文章,他在他办的《诗与批评》上特辟一栏给我,把近代诗人都开一下刀。”*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46,50,178,169,227,234,229,234,234,235页。当然,这一计划后来并未实施。但从这一计划来看,季羡林似乎还嫌得罪自由派不够深。

紧接着,季羡林在《文学季刊》创刊号上发表的评论丁玲小说《夜会》的文章,触怒了沈从文。这篇文章其实很靠近自由派的立场。如果说左翼阵营不满意,那还可以理解,但季羡林没想到它会触怒自由派的沈从文。1934年3月6日日记记载:“看到沈从文给长之的信,里面谈到我评《夜会》的文章,很不满意。”*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46,50,178,169,227,234,229,234,234,235页。沈从文在当时文坛的地位远非臧克家所能比拟,季羡林这时知道闯祸了。他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信:“对我这篇文章的写成,有所辩解,我不希望我所崇敬的人对我有丝毫的误解。”*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46,50,178,169,227,234,229,234,234,235页。1934年3月10日日记又记载:“今天接到沈从文的信,对我坦白诚恳的态度他很佩服。信很长,他又劝我写批评要往大处看,我很高兴。”*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46,50,178,169,227,234,229,234,234,235页。

事情似乎有所缓解,但季羡林显然“高兴”得太早了。令季羡林意想不到的是,《文学季刊》在第一期售罄之后,再版时居然抽掉了这篇评论文章。他在1934年3月25日日记中写道:“这几天心里很不高兴——《文学季刊》再版竟然把我的稿子抽了去。不错,我的确不满意这一篇,而且看了这篇也很难过,但不经自己的许可,别人总不能乱抽的。难过的还不只因为这个,里面还有长之的关系。像巴金等看不起我们,当在意料中,但我们又何曾看(得)起他们呢?”*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46,50,178,169,227,234,229,234,234,235页。第二天的日记又说:“因为抽稿子的事情,心里极不痛快。今天又听到长之说到几个人又都现了原形,巴金之愚妄浅薄,真令人想都想不到。”*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46,50,178,169,227,234,229,234,234,235页。

季羡林把抽稿原因归为巴金,因为曾经写文章批评过巴金,他心里第一念头就是巴金在报复自己。但这个念头不一定靠谱。巴金如果真的记恨季羡林,一开始就不会发表季羡林的文章。不过巴金从未解释为何如此行事,后人也无法得知实情。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巴金不愿意因为季羡林的一篇评论文章触怒文坛左翼和自由派两大势力,只好牺牲季羡林,以求息事宁人。

抽稿事件让季羡林终于明白了文学场中的水有多深。季羡林说:“我现在自己都奇怪,因为自己一篇小文章,竟惹了这些纠纷,未免大煞风景,但因而也看出究竟。”*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46,50,178,169,227,234,229,234,234,235页。季羡林疏离左翼,但头脑中仍残存左翼的影响,要靠近自由派,但又得罪了自由派。既得罪了左翼,又得罪了自由派,因此只能成为牺牲品。

季羡林不是不知道,要想在文坛取得地位,需要找到更大靠山。但由于他个性独立,内心骄傲,尽管想得到,但却做不到。他说:“我曾在几篇文章中都讲到,我有一个很大的缺点(优点?),我不喜欢拜访人。”*季羡林:《悼念沈从文先生》,收入《季羡林全集》第2卷,第154页。不喜欢拜访名人,自然也就难以列入名人门墙,无法找到更大的靠山。当然,查季羡林的《清华园日记》,我们发现季羡林还是拜访过名人的,只是效果并不如意。比如季羡林曾拜访过自由派的叶公超。1934年3月16日日记记载:“晚上同长之访叶公超,谈了半天。他说我送给他的那篇东西他一个字也没看,这使我很难过。看题目,当然我不配写那样的文章,但我里面写的却与普通人想我应该写的大不相同,我本来给他看,是想使他更进一步了解我,但结果却更加了误会,我能不很难过吗?”*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231,231,235页。拜访的结果令季羡林激发了内心的骄傲,他在次日日记中发誓:“心里老想着昨天晚上叶公超对我的态度——妈的,只要老子写出好文章来,怕什么鸟?”*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231,231,235页。季羡林更想靠自己个人的力量闯荡文坛,不想依傍门户。但要在急剧分化和竞争激烈的文坛这个权力场中,走自己的路,谈何容易?

抽稿事件发生后,季羡林心中充满义愤:“我现在更觉到自己有办一个刊物的必要,我的确觉得近来太受人侮辱了,非出气不行。”*季羡林:《清华园日记》,第231,231,235页。李长之为季羡林打抱不平,愤而退出《文学季刊》编委会。为了“出气”,李长之和季羡林坚定了自己创办刊物的决心,刊物定名为《文学评论》。《文学评论》原计划于1934年5月15日出版创刊号,但在经费及出版上遇到很多难题,直到8月1日才终于出版。但几个新晋文人要想支撑这份杂志,难度很大,《文学评论》出版两期后即宣告停刊。季羡林在自己的刊物上只发表了一篇散文和一篇学术论文。之后,季羡林再也没写过新文学批评文章,算是彻底退出了新文学批评界。

季羡林在当时文坛的遭遇,与文坛的权力关系和文学场生态有着关系。鲁迅1930年曾说:“每一个文学团体中,大抵总有一套文学的人物,至少,是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还有一个尽职于宣传本团体的光荣和功绩的批评家。这些团体,都说是志在改革,向旧的堡垒取攻势的,然而还在中途,就在旧的堡垒之下纷纷自己扭打起来。”而“每一个文学团体以外的作品,在这样忙碌或萧闲的战场,便都被‘打发’或默杀了”*鲁迅:《我们要批评家》,《萌芽月刊》第1卷第4期,1930年4月。。在当时的文坛,批评家往往隶属于某个文学团体,站在这个团体的立场发言,不同团体的批评家则相互“扭打”,党同伐异。而季羡林在立场上摇摆不定,他与左翼、自由派都有联系,但没有坚定地靠向任何一方,反而得罪了双方,因此受到文学场的排斥。

应该说,在文学场中,团体确实重要,很多时候团体能为实现共同的文学目标发挥更大的作用。但是,在涉及文学批评的时候,隶属于某一团体的批评家往往受团体立场的制约,不可能做到客观公正,这样的文学批评并不利于文学的健康成长。季羡林在文学批评中不晓利害,不懂世故,不受团体立场甚至也不受自己的主观偏好制约,而在文学自身问题上斤斤计较,反而形成了洞见。如在评论臧克家时,提出的“知识分子能否及如何代工农说话”的问题,可谓一针见血。他对巴金小说艺术风格的批评、对老舍幽默风格的批评,也都切中肯綮。他对丁玲思想未曾真正转变的论断,更具有先见之明。从文学发展本身来看,像季羡林这种独立性的、无功利考虑的、较真因而具有真知灼见的批评是难能可贵的。因此,也许可以说,新文学批评界少了一个季羡林,其实不是季羡林的损失,而是新文学的损失。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5)02-0053-07

作者简介:刘卫国,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广州 51027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国新文学研究学术谱系论”( 10BZW077);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10WKPY49)

收稿日期:*2014—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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