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开花的一句话

秦湄毳

教室外的天空飘满了乌云，他望一眼讲台上细手细脚的班主任，低垂下眼睛，在心里说，“我就是一个坏孩子。”

他是一个多么淘气的小男孩呀——今天鸡飞，明天蛋打，只要班级里有事件发生，正能量的找不到他，负能量的总是沾着他，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认为他是一个坏男孩，爸爸妈妈恨铁不成钢，索性不答理他了，把他交给年迈的爷爷奶奶，一心一意想着生个二胎。

他于是破罐子破摔地上到了初中，初中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他第一天上课就给这个细手细脚又细声细气的“细”老师——从报到时候见到这个班主任，他就暗中给这女老师起了个外号“小老细”。

他给小老细的下马威是，当她站在他桌边专注地讲课的时候，他悄悄地用一只破打火机点燃了她的马尾辫！

细老师一转身发现了他，他这才惊恐地，一把抓住老师的辫梢，一小缕青青的烟，被他攥紧在他的小拳头里——

焦糊的香香的头发的味道，还是飘满了教室，他猛然意识到，他又死定了！

细老师的脸庞一下涨得通红，粉红的格子衫剧烈地起伏着，像是一条小小的山脉就要爆炸了，她怒视着他，怒视着全班——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世纪，或者是两个世纪，细老师细细的喘气声渐渐消失了，仿佛晚霞收尽最后一缕光，她把她的愤怒揣进了衣兜，细细的手指，拂一下额前的刘海儿，她细声细气地问，“刚才讲到哪儿了？”

“第二段，老师！”有人小声地提示。“好，我们接着讲课——”

下课了，他以为细老师会把他叫走，叫到办公室，带到政教室，送到校长室，还会通知他的爸爸妈妈，他的爷爷奶奶，还会——

奇怪的是，细老师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啥事也没发生似的，照顾学生，管理班级，下午放学的时候，她正常地布置作业，“第一课生字带拼音写两遍；写一篇日记，题目是《开学第一天》。”然后她细声细气地宣布，“下课！”

放学回家的路上，想着开学第一天发生的事，想着细老师气定神闲的样子，他的心里越来越慌张——他开始懊悔，开始害怕！

懊悔自己怎么那么“贱”，那么“没事找事”！害怕自己终究躲不过爸爸的一顿毒打，或者又会是全校大会上的“亮相”与“批斗”，或者，还有更严重的吧？其实他最受不了的是奶奶的眼泪……就这样胡思乱想到了家，迷迷糊糊吃了饭，迷迷糊糊看电视，迷迷糊糊上了床——他从来不写家庭作业——迷迷糊糊地，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听见爷爷奶奶在隔壁卧室安静地睡着，爷爷的鼾声响起来了——他更加睡不着，居然，他鬼使神差地爬起来，开始鬼使神差地写作业——自从他的作业被小学的老师一撕再撕三撕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写过作业——今天他就着落满灰尘的小台灯写作业“开学第一天”，五个字写完，他不知道写什么好，盯着新发的作业本，他的害怕，他的恐惧，他的各种担心，各种假想都膨胀着，在纸上跳……他握笔的手，那么硬，笔也那么硬，虽然爷爷一次一次为他买来新的一一根笔，但他真是很少握笔，这次，他看着这根新笔，想着自己的荒唐事，他写下了第六个字“悔”——他再也写不出更多的字了——迷迷糊糊地他就睡着了——

天大亮的时候，爷爷发现了他，“你怎么没在床上睡？”他没敢说话，胡乱吃了奶奶做的早饭，到了学校。

细老师已经到了，她细细的身影站在教室门口，挨个收作业——他低着头，多少时候了，他交了这破天荒的一次作业。回到座位上，他居然掏出了书本，跟着讲台上领读的同学，一起读书——声音很低，渐渐大起来，最后他读得趴那——悄悄地懊恼着，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受……

他感觉有人轻轻抚他的头，一个细细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他黑暗的世界里，因了这句话的揿入，漫天漫野的花，都开了，那么亮，那么香！

他委屈极了！

眼泪流出来，多得，手指也抹不住，眼睛里像是有个洞，泉水一样流出来——好在全班都在读书，声音震天响，他趴在桌子上，憋着气，低着头，直到所有的读书声都停下来，他悄悄地抬起脸，看见讲台上，细老师在讲着话，望到他，对他微笑——

他于是相信，真的，是真的，他的世界开花了，漫天遍野地开花了！花的香，是细老师的声音，那么细，却那么嘹亮——好孩子！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

多少年之后，他成了一名警察，一次在与歹徒搏斗中，他为了掩护战友而牺牲——人们在为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他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小镜框，里面装帧的，不是一朵花，一片海，不是情人的照片，不是自己的照片，也不是什么得意与风光，只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悔”，下面有一行红红的批语——“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