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寂静的人

修红宇

贝多芬说：我情愿写10000个音符，也不愿写一个字母。

而我，情愿用10000个字，去换贝多芬的一个音符。但我知道，他根本不稀罕。

有什么办法？在伟大的艺术与它谦卑的粉丝之间，就存在着这种不平等。

但我依旧虔诚地朝拜着，并且相信：每写下10000个字，就与音乐圣殿的距离又近了一个音符……

“什么声音？”他坐在电脑前，狐疑地四下寻找，我忙解释：正在听一张环境音乐的唱片，现在播放的是草地鹨的叫声，他凝神听了几秒钟之后，摇头道：“老妈，你的生活真无聊！”

无聊吗？不。如果他耐心听完这张唱片，就会像我一样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已极度缺乏“维生素Q”，该多服用“静谧”了。

美国声音生态学家戈登·汉普顿，也是我在听的这张唱片的制作者，曾带上十六岁的女儿一起去野外录音，看着自始而终都插着耳机的女儿，他无奈地说：“你听ipod的时候，声音跟你的距离只有四分之一英寸，如果你仔细听听大自然，可以听到来自数英里外的声音”，可女儿对大自然丝毫不感兴趣。

事实上，不只是新世代的孩子们把自己关在充满噪音的世界里，成年人如我们，生活在城市中，也慢慢患上了“慢性声音城市炎症”——不习惯寂静，缺少沉静下来去聆听的体验，就好像地球上适应力最强的动物之一游隼，已经对噪音的存在安之若素。

幸好有戈登·汉普顿这样的“声音追踪者”，一丝不苟地搜寻着声境场址，采集来大自然的丰富多样的声音，提醒我们：寂静让我们与万物连结，寂静滋养心灵，但“要体验寂静使心灵富足的奇迹，一定要先听到它”。

当一个人迷茫于人生之路时，总会遇到或看到一个偶然事件，为他指明方向，而戈登的“神之旨”，却是听到的。

1980年秋，戈登在驱车前往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大学的途中，遭遇暴风雨，雷声翻滚而来：磅礴、深沉、原始，震撼着戈登的灵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却从没真正地倾听过！那一刻，改变了戈登的生命，让他明白：是聆听而不是念研究所，才是他“心灵的渴求”。

之后，戈登做过快递的工作，后来他所使用的那款录音设备的价格，相当于他送七千五百次快递所赚的钱。几年后，戈登因为肺炎丢掉工作，就在人生陷入最低潮时，一天清晨，第一声鸟鸣突然带给他灵感：他的脑海里出现亘古以来，全球一一迎接日出、鸟啭一波波响起的情景，于是，戈登开始构思“黎明大合唱”计划，病愈后，他环绕地球，到除南极洲之外的各大洲去录制黎明的声音，两年后，艾美奖声音暨音响类个人成就奖的小金人，出现在他的书架上。

终于做成自己想做的事的戈登，成为了大自然的声音与寂静的记录师，如今，他已出版了六十多张环境声音唱片，建立起一座“声音图书馆”，里面珍藏着他在各种自然环境下录制的多达三千GB的声音，这些录音被用于从电玩游戏、博物馆展览，到自然风格的唱片、电影音乐和教育产品等各个领域。

虽然录制过各种令人惊叹的自然声音，但戈登最擅长录制的却是寂静，比如我手边的这张《North America： Winds Across a Continent》，听过一遍，便跟随耳朵飞越了一回寂静的北美大陆：燕鸥的哼鸣声，草原狼的咕咕声，山杨树林间穿梭的风声，还有，太平洋的海浪在远处轰隆隆地滚动着，爱荷华州的小溪在耳边低柔地流动着，棕榈风在空中窸窣地颤动着……被称为“寂静的朝圣者”的戈登坦言：每当聆听这种寂静的自然界大合唱时，“我都会在它的启发下变成更好的邻居、父亲和子女，因为我觉得自己属于一个更大的整体，一个会为我作曲唱歌的集体所在”。

在这张专辑中，那些抚慰心灵的自然声境都很短，多是一分钟左右长，因为，走遍美国寻找静谧的戈登发现：尽管地球很大，但自然静谧已很难寻到，他指出，在他刚展开录制自然声音的工作时，仅在华盛顿州就能找到二十一个地方，无噪音间隔期在十五分钟以上，到了2007年，只有三个地方还留在他的名单上。

中年的戈登曾短暂地失聪，听力恢复后，他对生命、声音和世界有了新的体会：“在充满噪音的世界，就算有完美的听力又有什么用？”，他于是决定把构思多年的“静谧保护计划”付诸实践。

2005年“地球日”那天，戈登独自健行到“美国最安静的地点”——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霍河雨林，把一位部落长老送给他的一块小红石，放在距游客中心约三英里处的圆木上，并将那里命名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他的想法很简单：“保护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就能减少一千平方英里内的噪音污染”。

戈登以此向世人发出警语：大自然的寂静是宝贵的自然资源，也是消失得最快的资源，不受打扰宁静地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尽情诠释它们的意义，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为了保护这一神圣的权利，寻求立法，2007年，戈登展开了一次横越美国大陆的行动。

在这场“走向寂静的万里路，追寻自然消失前的最后乐音”的旅行中，戈登背上录音器材和测量音量的分贝计，倾听着大地多彩的自然之声，测量出全美国的声音脉动，这一次，他不是用录音而是用文字，让人们听见环境的声音——2008年，戈登出版了《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一书，“这部一流之作由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撰写，”作家唐纳·柯鲁兹马评价道：“将永远改变你聆听我们的地球上自然和非自然声音的方式”。

一平方英寸，一千平方英里，一个寂静的世界——保护自然乐音中的静谧，是所有人都该为之努力的目标，戈登的作品，敲响了迫在眉睫的环保警钟，并在愿意倾听的人们心中，静静地引发省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