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国桢史学志业考述

2015-01-22 02:39

商 传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谢国桢史学志业考述

商传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100732)

摘要:谢国桢是我国当代著名史学家,生平致力于晚明史与版本目录学研究,其成果现全部收入《谢国桢全集》(共10卷,北京出版社出版)。谢国桢成名之作即《晚明史籍考》,可谓史料学和版本目录学之重要代表作。谢国桢治学极为勤奋,爱书成癖,从青年时代起多次走遍全国,寻访稀见史籍,为学者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代表。

关键词:谢国桢;晚明史;版本目录;《谢国桢全集》

谢国桢,字刚主,号瓜蒂庵主人,祖籍江苏武进,其祖父官河南安阳,遂入籍,故称“安阳谢氏”。谢国桢为当代史学大家,长于晚明史及版本目录之学。兹将其学术旨趣及生平成就略述于下。

一、 学术旨趣及生平成就

谢国桢生于1901年(清光绪二十七年),出生时已家道中落,无缘清末民初时兴的“洋学”,只能在家乡私塾中读些经史子集之类,读到十八九岁时,便随叔父一起从河南安阳来到北京。谢国桢之女谢纪青女士于《怀念我的父亲》一文中说:“我祖父在外做官多年,一辈子喜欢吃喝玩乐,什么家庭生活、子女教育,一概不闻不问,家中经济极为困难,所以父亲青年求学时期有时连学费都缴不起,甚至把手头的字典都卖掉了。这种‘穷学生’的生活,父亲虽安之若素,可是在亲戚间是被人看不起的。特别是在生活方面有求于他们时,更免不了受到冷遇和讥笑。”[1]398据纪青女士所述,这番话乃谢国桢流泪所述。可见这些事情对先生后来嗜书如命之性格不无影响。

谢国桢来到北京,投考北京大学,因数学与英文基础太差,三年屡试不中。他晚年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说:“我每次走过北京大学的时候,只有望红楼而兴叹,见沙滩而增悲,感到研究学问这件事真是‘他生未卜此生休’了。”[2]280最终,他在1925年夏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师从梁启超先生。同年,谢国桢在《清华学报》上发表了早年成名之作《明季奴变考》。在这篇文章中,谢国桢不仅对晚明江南的奴变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深入考察,而且从理论上将其提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

1926年,谢国桢从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由梁启超先生安排到天津梁先生饮冰室教授其子女读书,并为梁先生编写《中国图书大辞典》充当助手。在饮冰室虽仅一年时间,但于刚主师生平学问关系至重。正是饮冰室丰富的藏书,引发刚主师对晚明史籍的注意,并由此开始了他的史学研究生涯。1928年,经梁先生介绍,谢国桢应聘到北平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工作,此后完成了《清初三藩史籍考》、《晚明流寇史籍考》和《清开国史料》等史籍考证研究著作,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一代史学名著《晚明史籍考》。

1933年,谢国桢应聘到南京大学任教,并与年长自己十多岁的黄侃教授结为莫逆。两人常在寓所小酌长谈,探讨学问。教学之余,谢国桢从事明清之际党社问题的研究,写成《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一书,并于193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彼时正值国难当头,谢国桢完成这部用力甚勤的学术专著,目的还在于“以党争和结社为背景,来叙述明、清之际的历史,以唤起民族之精神。”[3]1这部著作从明嘉靖至万历初年社集以文会友的萌芽时代,一直写到清康熙、乾隆间的诗酒流连结社,尤其注重近古党社在中国社会中的地位,以及与复杂政治形势及民族兴亡之关系。《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与《晚明史籍考》,一部作为政治史的研究,一部作为史料学的研究,是谢国桢生平学术的两部重要代表作。

中国的学术于1949年后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谢国桢受聘到天津南开大学历史系任教,于教学之暇继续晚明历史的研究。1957年,在重版旧著《顾宁人学谱》同时,其《南明史略》则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部著述以特定的历史时期为断限,是显示谢国桢南明史料功底的开创性成果。这是一部首次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进行写作的著述,并且用纯现代白话文写成,略显简单了些,故名之为史略,而非一部全史。

谢国桢是一位勤奋且多产的学者,从上世纪50至60年代的十余年间,除《南明史略》外,先后完成了《清初农民起义资料辑录》、《清代农民起义资料辑录》、《增订晚明史籍考》,出版了《明清笔记谈丛》等与史料有关的成果。其治史甚忌空谈理论而重史料,尤重史料中的野史笔记。他所辑录的史料专集中所搜辑的大多是野史笔记上的内容,其研究价值尤为可观。谢国桢曾经这样说:我感觉到一部《二十四史》虽然不能说全部都是谎言,但是官修的“正史”,都是站在统治阶级立场上,除了记载朝章制度,帝王将相,政治沿革,官吏的升沉而外,其记社会经济情况,朝野遗闻,劳动人民创造历史和生产财富的事迹,那就微乎其微。……因之要明晓明清两朝的社会状况,经济基础以及科学技术的发明,学人的辈出,人民群众所创造的伟绩,则只有依赖于野史笔记中所记载的资料,从其中去伪存真,披沙捡金了[2]89。

1964年,在四川大学纪念顾炎武延辰35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谢国桢发表了他的长篇论文《明末清初的学风》,该文是关于明清史研究学术思想的集中体现,是谢国桢生平研治学问旨趣的所在,堪称其学术论文的代表之作。他在文章中讴歌了明末清初学者们的爱国主义及其“豪迈不羁和突兀不群的风格”,同时也批评了他们轻视人民群众和追求脱离实际和超人的思想。这篇文章不仅被收入谢国桢晚年出版的学术论集,并且作为论文集的书名,该论文集之论文是从谢国桢所发表过的上百篇文章中选辑的,诸如《明末清初的学风》、《顾炎武与惊隐诗社》、《宣南诗会图卷》、《清代卓越的史学家全祖望》及《明清野史笔记概述》等有关学术思想文化的论文,同时选收了《略论明代农民起义》、《明末农民大起义在江南的影响——“削鼻班”和“乌龙会”》、《〈聊斋志异〉所涉及的清初农民起义事迹补证》等有关农民起义的论述,此外,还收入《明末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及其迟缓发展的原因》、《清初利用汉族地主集团所施行的统治政策》等关于重大历史问题的研究论文。这些论文大体上反映了谢国桢生平学术研究的主要方面。

谢国桢的学术研究于十年浩劫中再次被迫中断,且比抗日战争的八年还要多出两年。从1977年直到病逝的五年当中,谢国桢出版了以明代野史笔记资料选编而成的《明代社会经济史料选编》(上、中、下三册),《明代农民起义史料选编》,并且完成了突出论述野史笔记史料价值的《史料学概论》。1979年冬,谢国桢已是年近八旬的高龄,亲率弟子数人赴江浙访书,写成《明清笔记谈丛》的姊妹篇《江浙访书记》。笔者曾看到其访书记书稿,均以毛笔书写于毛边纸上,一笔一画,工整隽秀,既是学术成果,又是文学小品佳作,且堪称书法艺术精品。谢国桢于1982年病逝,人民出版社编辑出版其论文集名为《明末清初的学风》,此论文集乃按照其生平治学的旨趣选录若干文章。

二、 明季史料版本学巨编:《晚明史籍考》

谢国桢曾谈及自己的治学之道:“我是一个愚笨的人,做起事来粗枝大叶,错误百出,虽然读了点书,都是浮光掠影,不求甚解;纵然也写了些不成熟的文章,徒负虚名,不过是抄撮成文,徒见笑于通人。所以时光虚度,从小到老以至于皓首无成。要是说在明清史和版本目录学上尚有一知半解的话,也是承良师益友的启示和帮助,自己也是不敢自居其功的。”[2]280这段话虽是自谦,但道出其生平治学之长在于明清史与版本目录学。譬如成名之作《晚明史籍考》即是其对于史料学和版本目录学研治的重要代表作。据当时与谢国桢同在天津乐学斋中友人吴其昌记述,谢国桢最初于学问之所好在明朝诸贤,曾发愤摭辑明儒之史实,后“移其嗜好转而专攻晚明史籍”[4]吴序1。1928年,谢国桢开始编写《晚明史籍考》,这一年他年仅二十八岁。他在《晚明史籍考自序》中曾谈及自己写作过程中尤其于史籍搜求上近乎“求全责备”,其治学作风也便造成了他日后的访书情结和颇重野史的风格。吴兴的徐森玉先生,精于赏鉴之学,知道先生作晚明史籍的事情,凡有所得,必以相告。先生因此又得以阅览故宫博物院图书馆、东方文化会、孔德学校图书馆之藏书和鄞县马廉先生的家藏。待到1930年的秋天,在书稿已成大半之时,谢国桢开始了他生平第一次于江南塞北访书的远行。他说:庚午之秋,乃复远游江浙,北上沈阳,冀得窥江南塞北之遗书,乡邦遗老之传说,于是得见南京图书馆、上海涵芬楼、吴兴刘承干先生嘉业堂、海盐张元济先生涉园、平湖葛氏传朴堂、上虞罗氏殷礼在斯堂、辽宁故宫博物院所藏者,凡有明史稗乘,必登之于册[4]11。

自1928年于饮冰室始属此稿,于1932年纂辑成书,凡历公私藏书之所约数十处,费时四年,初稿始成二十卷,此时先生正值而立之年。此时梁任公先生已故去,故谢国桢复请与其半师半友的近世明清史之鼻祖孟心史、颇通晚明史之大家朱希祖、以及同窗之友吴其昌等人作序,而将全书付梓。孟心史称:“谢君于此三致意焉:改正明史、补修南明史,并校订清代国史馆远于事实之清史,胥于此是赖,书名《晚明史籍考》,用经义考之例,多载序文、凡例以启发人阅读之趣,海内学人留意此事者极多,谢君先为指津,使人执此考以求其书,有事半功倍之乐,何其幸也。”[4] 孟序1朱希祖亦将此书列入专门目录之学而给予了颇高的评价:“安阳谢君刚主,有《晚明史籍考》之作,起于万历天启,迄于台湾郑氏之亡,明历告终,成书二十卷。盖自万历以来,记载繁赜,忌讳孔多;顺康之际,大兴史狱,至于乾隆,广搜博采,一概禁毁。故明史自万历后,缺略讳饰,在所不免。《清史稿》于南明三朝,亦语焉不详。至于今日,收拾烬余,百无一二,即偶有遗编,然流传既少,什袭弥珍,欲思补苴阙佚,匡正违误,盖綦难矣。夫其得之之难既如彼,需之之要又如此,自非气魄弘伟,毅力坚贞,少有不望而生畏者。谢君秉承师教,成此巨编,阅时已及四年,奔走几及万里。凡通都大邑,官私藏书,靡不借览,旁及日本朝鲜,力所能及,亦常钞译不倦,盖廑廑初稿,而所费精力已为人所不能及矣。”[4] 朱序1-2

这部史籍考,依时序、专题考订史籍。卷一为通记上,收有明一代之史,分纪传、编年、纪事本末、史传考订之属,并附存目以备考;卷二为通记中,收记南明之史书;卷三为通记下,收野史丛书及存目;卷四收万历至崇祯朝史籍;卷五、卷六记党社诸史书;卷七、卷八为流寇,记明末李自成、张献忠事;卷九为甲申、乙酉事变诸史籍;卷十、十一为记南明弘光、隆武、永历三朝之史籍;卷十二为记鲁监国诸书;卷十三为赐姓始末,记郑成功事迹诸书;卷十四为记清初三藩之乱诸书;卷十五为记城守义师之书;卷十六为记明清之际史狱之书;卷十七、十八为传记类史书;卷十九为杂记之类;卷二十为诗话传奇。此为国立北平图书馆初刊《晚明史籍考》之篇目,洵为“气魄弘伟”之巨著。《晚明史籍考》之成书,对于谢国桢而言,不仅完成了一部学术著作,而且由此完成了对于晚明历史之把握。其于撰著史籍考之同时,还完成了《明季奴变考》、《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两部名篇。其中关乎党社之史籍,见于卷五、卷六党社上、下编,有关明季门户之争,乃至东林、复社等事迹,皆收录殆尽,自可成为先生著述明清之际党社的资料基础。而奴变之史料,如《研堂见闻杂记》、《消夏闲记摘抄》、《三冈识略》等,亦均收入史籍考杂记之属,当为其撰写奴变之基础。但奴变一文所据《权斋老人笔记》、《民抄董宦事辑》反而未被收入史籍考中,不知其为何故也。

1935年,谢国桢受聘于南京中央大学,为教学之用,写成《明清史料研究》,基本可谓《晚明史籍考》之大纲,读之可助了解《晚明史籍考》之精神所在。其中将明清史籍分为十二大类:一、记辽事之书;二、记党社之书;三、记明末农民起义之书;四、记甲申清兵入关事迹之书;五、记弘光朝之书;六、记隆武朝之书;七、记永历朝之书;八、记鲁监国之书;九、记郑成功之书;十、记清初三藩之书;十一、记南明三朝之书;十二、记有明一代史事之书[5]176-177。从中不难看出,《晚明史籍考》颇受时代与其时学界之影响,重于订正清廷文狱对史籍的禁毁,故其考订文字重于介绍诸书关于清廷忌讳之内容,而于晚明社会变迁与社会矛盾方面之记述未能详及,这在他修订此书时有较充分的认识。

《晚明史籍考》成书之后,谢国桢复有《丛书考》之作,事见顾廷龙《回忆瓜蒂庵主谢国桢教授》,后收为《江浙访书记》代序。顾廷龙回忆道:“先生既撰《晚明史籍考》,继有《丛书考》之作,已成百数十种。南北迢递,初无知也。建国后我馆有《中国丛书综录》之辑。承以所著《丛书考》寄示,提供参考”[1]2。谢国桢《明清笔记谈丛》中收有《丛书刊刻源流考》,其撰《丛书考》大约在四十年代之初。时值日本侵略中国,战火纷飞之际,学人已无法读书考史。据先生所记,总括自元明以迄近代所刊丛书,约计不下两三千种,其习见者已近千五百种,而先生仅成百数十种,终未能成其全书,实学界之一大憾事。

1951年,朱希祖遗书捐献于北京图书馆,其后柳亚子所藏明季史乘亦赠于北京图书馆。柳亚子首倡成立“南明史料研究会”,其中工作之一即请谢国桢修订《晚明史籍考》,足见其在晚明史籍研究之地位。此次修订过程之中,南京大学历史系帮助补充了一些资料,书成出版,定名为《增订晚明史籍考》。《增订晚明史籍考》成于1962年,1964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增订本不仅有对史籍认识的变化,且有政治认识的变化,谢国桢在前言中特别提到:“我感到原书最大的缺点,自然是由于时代关系和识力的浅薄,特别注重于民族的矛盾,而忽略了阶级的矛盾,尤其是对于农民起义军的抗清斗争,以及当日社会经济的背景,皆不够重视,故此次重新修改时,力图注意于这一点。”[6]2可见当时政治对其学术之影响,其学术观念之趋新乃时代之反映。

增订后的史籍考篇目亦有所调整:卷一为通记,即有明一代史乘,有纪传,有编年,有纪事本末,有史传考订及近人所辑资料;卷二、卷三为记万历至崇祯朝之史籍;卷四、卷五为党社之专题史籍;卷六、卷七记农民起义;卷八为记甲申、乙酉事变之史籍;卷九为总记南明之史乘;卷十、卷十一为记南明三朝之史籍;卷十二为记鲁监国及沿海一带史事之书;卷十三记郑氏始末;卷十四记抗清义师;卷十五记清初三藩之乱;卷十六为记明清之际史狱之书;卷十七、卷十八为各种传记之书;卷十九、卷二十为文集题跋;卷二十一、卷二十二为明清之际乃至近人之杂记;卷二十三为明季史料丛刻及书目;卷二十四为宫词诗话小说传奇之属,后附补遗一卷。《增订晚明史籍考》较之《晚明史籍考》之内容增补颇多,不仅篇幅增多四卷,且每卷中之著录的史籍,亦有所增补。如杂记一类原为一卷,增订后为二卷;原收《忆记》等约八十种,存目近五十种,增订后增收史籍十余种,且考释文字亦更为完善。1979年, 上海古籍出版社再版增订本。时值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学术思想甚为活跃,谢国桢在学术与史籍上的积淀亦更为深厚。他一方面感于晚明时代的社会变迁,同时有感于这一时代历史对于其后淬砺民族气节的启蒙意义。他在当年三月为再版《增订晚明史籍考》所作前言中说道:“明末清初,在我国历史上是一个大动荡时期。它也和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一样,在学术思想、社会经济和风俗文化上有自己的特点。在这时期里,出现了明末农民大起义。又由于清军入关和南下,激起了广泛的抗清斗争。社会经济亦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反映在上层建筑领域,明末进步的学术思想家则提出民主学说。当时有心人士,为了记载这一段英勇悲壮、可歌可泣的事实,曾写下了无数辉煌灿烂的篇章。可是到了清乾隆时期,统治者就下了严禁野史、焚毁‘禁书’的命令。凡是家藏野史而不交出来,一经发觉,就有斩首灭门的危险。但是人们冒着危险,把这些违碍书籍‘复壁深藏’,保存起来。到了鸦片战争后,由于帝国主义者的入侵,清朝已入衰微时期,外患频仍,人民涂炭,于是志士仁人忧时嫉世,为了救亡,又把这些野史稗乘搜辑起来,拾遗补缺,编印成书,以淬砺民族气节。在清末和民国初年,同盟会和南社的兴起,章炳麟等人就在日本东京刊行了黄宗羲著的《明夷待访录》、张煌言著的《张苍水集》等书,拿来作为宣传的武器。”[6]1-2字里行间,充分流露出先生对于晚明时代那一段历史的激情。

柳亚子曾在评介《增订晚明史籍考》时说:“这部书,我叫它是研究南明史料的一个钥匙。它虽然以晚明为号,上起万历,不尽属于晚明的范围,不过要知道南明史料的大概情形,看了这部书,也可以按籍而稽,事半功倍了。”[6]2将该著称之为一个钥匙,足见其对于晚明史研究之价值。不过柳亚子此处所谈的晚明,实是指南明而言。其实,这部书所包括的内容,记晚明乃至南明之史籍,故自万历间而至清初郑氏之亡,作为一个历史时段,即明亡前后之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种种变化之历史,多少有些明代遗民情感的延续。若以今日学界观点来看,该期又确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社会转型与转型失败之变革时期,因此,对此段史籍的考订,不仅是研治南明历史的钥匙,也是研治自万历至明亡这一时段历史的钥匙。

《晚明史籍考》之体例,其凡例中即称:一仿杨凤苞《南疆逸史跋》之例,即以时代为先后,以事实内容性质为分类;二仿朱彝尊《经义考》、谢启昆《小学考》、孙诒让《温州经籍志》。其述要之方法则除集版本书目提要序跋之外,并多有考据文字,与旧目录学之著作有所不同。清代目录学之成果,至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为集大成之作。近世百多年间,“藏书志”成为最受藏书家、目录学家青睐,在学术界最有影响的目录体裁之一[7]。《晚明史籍考》与旧日目录志不同之处在于不仅限于一家之藏书,而集其所能见之海内所藏;其与旧日书目提要不同之处,则在于不仅限于史籍的真伪优劣考证,而且尽可能收录序跋叙录,使读者一目了然,有按图索骥之功效。

《晚明史籍考》之成书,得先师祖梁启超先生指点,如谢国桢所说:“犹忆桢初草此稿时,梁启超先生尚无恙,每草一篇,必呈师席,为之点定,指示矩矱;至无舛谬而后已。未几先生即归道山,不克见是编初稿之成,徒以学识谫陋,裁断不足,何去何从,无所是正,良用怅惘。”[6]16可见,其初稿成书之过程极为规范正统。此后,随其治学的深入,日渐精进,对于古籍的把握,更有了极高的见识,去取轻重之选择也便把握自如了。

谢国桢于晚明史籍之考订有“八考”之论:一考万历天启间三案;二考晚明之党社;三考李自成、张献忠起义之真相;四考甲申之变及抗清志士;五考南明诸王及南明诸臣事迹;六考野史以补正《南疆逸史》诸书;七考野史为抗清诸臣之辩诬;八考各地抗清之义师。此“八考”中,南明之历史竟占“五考”。而就史籍考全书篇幅而言,则自甲乙之际至南明史乘,南明三朝、鲁监国、台湾郑氏及抗清义师之内容,已逾全书三分之一,注录史籍既多,考订文字且详。如戴笠之《怀陵流寇始终录》一书之考订,几近万言,用玄览堂丛书本、钱遵王旧钞本及上海涵芬楼旧藏《流寇长编》二十卷原稿本对照互证,以编年或为其书之初稿,原本未见流传,故备录以资参考。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对于史籍的考订是极为详尽的,史籍考中每卷之后,即开列未见诸书,既存目以备考,又不囿于一己之见,为后来的研究者留下了科学的学术余地。

三、 晚明清初史研究

谢国桢晚明清初史研究发轫之作是进入清华大学国学院后写成的《明季奴变考》,这篇文章接受了先师祖梁任公新史学思想,文章谈到阶级与阶级斗争,因此他与半师半友的孟森先生有所讨论。谢国桢祖籍与孟先生祖籍同为江苏武进,谢国桢自祖父时即由武进来到河南安阳。据谢国桢回忆,经常在冬日炉火旁听祖母说起江南的生活,因此他对于江南家奴的情况非常注意,以至成为研治明清史的开端。不过,其第一部最有影响的著作还是《晚明史籍考》。在研究大量史料的基础之上,谢国桢写成了他的第一部专著《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他说:“当我草《晚明史籍考》的时候,凡关于明季党争和社盟的材料,随手札记下来,想作一篇明、清之际党社运动的文字。及至《晚明史籍考》草成以后,承袁守和先生厚意,在北平图书馆为我印行。但关于此项史迹,虽然积稿成堆,仍没有把它整理。”[3]1这也就是说,谢国桢撰写《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几乎是与《晚明史籍考》同时进行的。不过,这部书的问世并不顺利,九一八事变后,他从日本回国,在北平图书馆用了三个月时间完成了这部书的写作。国难当头,他考虑的问题是,“明亡虽由于党争,可是吾国民族不挠的精神却表现于结社……所以我写这篇文字,就以党争和结社为背景,来叙述明、清之际的历史,以唤起民族之精神。”[3]1其后二三年间,谢国桢屡易其稿,至全书定稿问梓,则已是1934年初任教国立中央大学的时候了。谢国桢述道:“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九月中旬属稿,十二月十七日写成于旧京北平图书馆文津阁,二十二年十二月重改于南京前中央大学梅庵之旁。一九八一年七月一十四日重阅读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之寓庐,时年已八十有一矣。”[3]208当这部书稿完成时,谢国桢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在国难之际,满腔的热血激起意气的呼唤,他带着情感写下天启间东林党祸。他在述及左光斗与史可法的遇合那段动人心魄的往事后说:“我们知道这两次所逮的东林诸君子,除了高攀龙是投水死了,其余无一个幸免的。周顺昌本来与东林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因为把他的女儿许配了魏大中,所以也遭了毒刑。那时候亲戚朋友,全远远地躲避,无耻的士大夫,早投降到魏党的旗帜底下了。说一两句公道话,想替诸君子帮忙的,只有几个书呆子,还有几个老百姓。”[3]56当年,鲁迅先生读书至此,说道:“钩索文籍,用力甚勤……诚然,老百姓虽然不读诗书,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里觅道,但能从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决非清高通达的士大夫所可几及之处的。”[3]1谢国桢对明清历史的追寻虽一度因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遇所中断,但那关注的情怀却未尝稍有所泯。他完成了《清初东北流人考》,开创了对东北流人的研究,可惜未能如愿对东北整个历史进行研究。不过,由此时完成的《顾宁人学谱》、《黄梨洲学谱》以及《孙夏峰李二曲学谱》,可看出其研究旨趣。明清之际,北方则孙夏峰奇逢,南方则黄梨洲宗羲,西方则李中孚颙,都是一代大儒,我们由此可以看出,谢国桢的学术旨趣还是在于明清思想文化的研究。

迨至20世纪五十年代初,谢国桢任教于南开大学之后,增订《晚明史籍考》、纂辑《清初农民起义资料辑录》的同时,于1956年冬完成了《南明史略》一书。这本书虽不算厚重,但在史料运用方面是极为精致的。正史之外,极重野史,如佚名《研堂见闻杂记》、顾杲《一席纪闻》、佚名《求野录》、《杨英从征实录》、李寄《天香阁随笔》、佚名《小腆纪叙》、彭遵泗《蜀碧》、叶廷管《鸥陂余话》、金堡《岭海焚余》、《庐山天然禅师语录》、佚名《思文大纪》、王葆心《蕲黄四十八寨纪事》、顾公燮《消夏闲记》、抄本《无名氏笔记》、应廷吉《青磷屑》、传抄本《华夷变态》等。谢国桢著述此书时,正值社会思想改造运动,故极重视人民群众的作用与唯物史观。他在书中引用了康士坦丁诺夫主编的《历史唯物主义》一书关于人民群众和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的理论观点,特别强调了大江南北的抗清义师,突出了农民起义军在抗清斗争中的作用。这本书应是谢国桢于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部代表之作,全书略显生涩,反不及二十年前的著作那样娓娓动人。不过,在这部书中,还是忍不住用激情的笔墨去歌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刘继庄、夏允彝、陈子龙、吴伟业、阎尔梅等人,文中写道:“所以在明末清初,南明政权建立的短短的十来年间,不但产生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足以记载;就是学术思想和文学方面,也很有论述的价值,在这里我就不多谈了。”[8]219几年后,他在1963年春四川大学历史系纪念顾炎武诞辰三百五十年学术讨论会上,发表了篇幅极长的论文《明末清初的学风》。这篇近四万言的论文讨论了晚明的社会背景和明末的集社与遗民思想及由此而产生的学风等问题。这显然是他对晚明历史认识的进一步提高和博知晚明史料基础上的升华,这篇文章成为他一生治学的代表。

从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这30余年间,谢国桢给自己加了一项工作任务,就是学习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研究明清史。这一时期,他先后完成了《明末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及其迟缓发展的原因》、《清初利用汉族地主集团所施行的统治政策》、《略论明代农民起义》、《明末农民大起义在江南的影响》等论文。不过,今天看来,这些论文毕竟不如他的《春明读书记》、《读史随笔四则》、《一士类稿序》之类读书随笔,那种随手拈来,娓娓道出的感觉,似乎更能显示其治学风格。谢国桢晚年跳出了对明史的研究,开始撰写《两汉社会生活概述》。这固然是因为他收藏有大量汉画像石拓片,看到其中反映的社会生活状况,不禁要做出一点研究的东西。此外,也是完成他当年立志由清初上溯以至辽金甚至更早时代的历史研究。可惜,他终究未能再将治学的范围扩展到辽金史或更早的时期。

结语

谢国桢读书一生,访书一生,且极喜藏书。他为自己的书屋初名“佣书堂”,晚年又将自己的藏书斋戏称为“瓜蒂庵”。关于“瓜蒂庵”的由来,他在《瓜蒂庵藏明清掌故丛刊序》中说道:“我二十多岁开始,簪笔佣书,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追随于傅藏园(增湘)老人和徐森玉,郑振铎以及赵万里诸先生之后,游于艺苑之林。从图书馆和私人藏书家及书店中,遇见难得而珍贵的书籍,就作为教材,向他们请教。他们总是热心诚恳,‘耳提面命’,随时教导于我。我就把他们所说的话记下来,久而久之,对于书籍的好坏,版本时代的先后,也略知一二。可惜的是,我家本寒素,为了奔走衣食,养老哺幼,不得不省吃俭用。偶而获得一点稿费,得以络续购到一些零星的书籍。至于善本书籍,佳椠名钞,我自然是买不起的,只能拾些人弃我取,零篇断缣的东西。好比买瓜,人家得到的都是些甘瓜珍品,我不过是捡些瓜蒂而已。所以我起的书斋之名以前由工资和稿费所入买书,叫‘佣书堂’,后来干脆就叫‘瓜蒂庵’,名副其实而已”[9]50-51。

谢国桢所收集之文献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汉画像之拓片,一是明清笔记史料。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瓜蒂庵藏明清掌故丛刊》多种,其中不乏希见之珍本。近日出版的《谢国桢全集》第八册为《瓜蒂庵藏书总目》,分为经、史、子、集、丛五部,而丛部再分类丛、杂丛、郡邑、专著等,类丛则分为史、艺术、杂家、说丛、词曲、诗评等,杂丛则分为宋元、明、清、民国及辑佚、族望,其中最称丰富者,仍属明清史料。

谢国桢古文学功底极好,其文章如《晚明史籍考》自序颇有桐城派古文“洁雅”旨趣。再者,其文章之突出个性与灵性又似晚明“公安三袁”,极重抒发灵性。众所周知,先辈治学,从来是文史不分家,他们的著作没有那种板起面孔的枯燥说教,往往娓娓道来,使读者在读他们的史学著作中能够充分地享受到那种深厚的文化气息。谢国桢就是这样一位兼通文史的大家,其文又如其人,个性十分鲜明。

参考文献:

[1]谢国桢.江浙访书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

[2]谢国祯.明末清初的学风[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3]谢国祯.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谢国桢.晚明史籍考[M].北京:国立北平图书馆,1932(线装版).

[5]谢国桢.明清笔记谈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谢国祯.增订晚明史籍考[M].上海:中华书局,1964.

[7]严佐之.“开聚书之门径”,“标读书之脉络”:论“藏书志”目录体制结构——以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为中心[J].中华文史论丛,2002(1).

[8]谢国桢.南明史略[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09.

[9]谢国桢.瓜蒂庵小品[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5X(2015)03-0037-06

作者简介:商传,男,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收稿日期:2015 - 02 -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