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制内涵的演变及其德性特征
——从古希腊的荷马至阿提卡演说家时期

2015-01-21 17:27晏玉荣
关键词:荷马涵义城邦

晏玉荣

(山东工商学院社科部,山东烟台,264005)

节制内涵的演变及其德性特征
——从古希腊的荷马至阿提卡演说家时期

晏玉荣

(山东工商学院社科部,山东烟台,264005)

“节制”(sophrosyne)在古希腊就是一种涵义混乱、富于争议的德性。从荷马到阿提卡演说家这一时期,“节制”的涵义及其涉及的领域,一直在变化发展着。由于伯罗奔尼撒战争以及智者学派的影响,“节制”的德性品质曾经遭受过质疑与否定。但总体来讲,“节制”都被看作是一种能够使得人们优秀地从事某项实践活动的品质,并逐渐与普遍意义上的善相联系。后结构主义的认知理论虽然可以解释“节制”的多义性,却不能很好地解决“节制”究竟是一种德性的多义性还是不同德性的统称问题。但其归纳的“控制欲望”“婚姻忠诚”“安静”与“顺从”四种典型用法,聚焦于理性与人的欲望,尤其是生理欲望之间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揭示了节制的本质内涵与特征。

古希腊;荷马;阿提卡;节制;德性

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随着德性伦理学的复兴,德性在使人成为一个好人、过一种好生活中的重要作用重新被人们讨论。一时间,学界出现许多研究各种德性的著作或文章。遗憾的是,节制德性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主要原因在于它向来被看作德性体系中涵义最混乱、德性品质最具争议性的一种德性。这种现象早在古希腊时期就已经存在。

“节制”在英文中,通常用“temperance”或“moderation”表示。它来自希腊词“sophrosyne”(σωφροσύνη)①。从词源上来看,它是由“soos”和“phreen”组合而成的。“soos”表示安全的、健康的、好的、完整的意思,“phreen”原义为心脏,引申为意志、心愿、精神,合起来该词就是指“健康的心脏、健全的思维和良好的智慧”②。这是其最原始的涵义。但在后来的历史中,衍生出许多新的涵义,并成为古希腊最复杂的德性之一。最早将其译为其他语言的是古罗马的西塞罗。为了尽可能与“sophrosyne”的多种涵义相对应,西塞罗使用了四个不同的拉丁语与其对应:moderatio(适度地控制与约束)、 constantia(保持安宁或不受干扰)、frugalitas(俭省或节俭)以及temperantia(正确的混合或平衡)③。最后一种翻译影响最大,英文“temperance”就是依此而来的,通常表示“自制”(self-control)或“适度”(moderation)的意思。但其涵义已经丢失许多,根本无法与“sophrosyne”完整地对应起来。同样,在汉语中,我们也很难找到能准确对应“sophrosyne”的词。著名的古希腊研究专家苗力田先生,主张用汉语拼音来拼写古希腊文。[1]但为了行文与理解的方便,学者们一般用“节制”或“节德”来对应英文“temperance”或“moderation”。

本文意图阐释从荷马到阿提卡演说家这一时期④“sophrosyne”的涵义变迁及其德性品质的变化,从而为现在的我们讨论与培养节制德性,提供一种历史的视野。虽然苏格拉底、柏拉图也生活在这一时间跨度的后期,但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对这一时期伦理思想中出现的问题进行清算与终结。因此,学界通常以柏拉图为分水岭,将节制德性发展与演变分为柏拉图之前与柏拉图时期。限于篇幅,本文依照通常做法,只讨论柏拉图之前这一时期节制德性的内涵与特征。

当然,这需要一个前提,即我们所阐释的各种涵义,事实上是一种德性在不同领域、在不同主体身上的不同表现,而不是不同德性的不同表现。换言之,“sophrosyne”是一种具有多重涵义的德性,而不是不同德性的统称。更为重要的是,在荷马时代与城邦时期,德性概念并不相同,“sophrosyne”如何用不同的德性概念进行衡量或评价?这些本身就是研究“sophrosyne”的重要内容。然而,就目前所搜集到的资料来看,它们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本文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按照时间顺序,简要地阐释“sophrosyne”的各种涵义变迁,并关注人们对其价值判断与态度的变化。其次,论述“sophrosyne”与各种德性理论的关系,亦即将“sophrosyne”置于不同时期的德性概念中,分析其作为德性的根据。最后,考察“sophrosyne”是具有多种涵义的一种德性,还是不同德性的统称问题,以此揭示其核心内涵与特征。当然,讨论任何一件在时间跨度上如此巨大的事情,都会面临着过度简单化的危险。

一、“sophrosyne”涵义的变迁与发展

阿德里安·拉德梅克(Adriraan Rademaker)认为,从荷马到阿提卡演说家这一时期的“sophrosyne”主要有16种用法:“理智健全”“避免有害的行为”“注意到什么是城邦的善”“在处理国际事务上的谨慎”“控制快乐与欲望”“适度”“婚姻忠诚”“忠贞”“得体地对付欲望”“安静”“顺从”“羞耻”“服从”“避免不公正或暴力行为”“敬神”“守法”。⑤但是,我们还需要联系相关的文献与历史背景,考察它们是如何演化变迁的。

据现有文献记载,与“sophrosyne”相关的希腊词第一次是在荷马史诗中出现的。总计只有四次。拉德梅克认为,它们分别表示“思维健全”“谨慎”“安静”“顺从”的意思。⑥海伦·诺斯(Helen North)认为,其中“思维健全”这一含义最为重要,最能代表公元前5世纪后期之前“sophrosyne”的用法。[2]但拉德梅克否认这种理解。他认为所谓“思维健全”,是指人的心灵状态(the state of mind),并不是与人的行为无关,而是间接地影响人们的行为。也就是说,这四种涵义都意味着对行为的一种约束与控制,并非只具有纯粹理智层面的涵义。[3](9−10)其实,诺斯与拉德梅克之间的分歧并不大。在荷马时代,作为形而上的知识与智慧并没有出现。所谓“理智健全”,是指主体能够对实际情境中的各种关系做出正确的判断,从而选择被社会所认同的适当行为的一种心灵状态。概言之,荷马时期的“sophrosyne”最典型含义为“理智健全”,它表示的是一种实践理性,与作为纯粹知识的理智并不相同。

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是希腊历史中的古风时期,也是城邦兴起的时期。城邦生活的要求与特征促使人们价值观发生变化,“sophrosyne”也由此产生了许多新的含义。其中,贵族精英为了保持现存的社会秩序,一方面要求普通公民具有节制品质,遵守本份,禁止对其他公民的不正义,以维护城邦内部的稳定;另一方面也要求权贵者具备节制品质,不滥用权力,禁止对其下属不公正。

在私人生活里,节制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德性。具体涵义有:控制欲望以及令人羞耻的行为;克服恐惧,保持平静;男人的谨慎(具备管理自己事务的能力);好妻子的品质,用以照顾家庭与教育子女;对自己有限性的认识,对神的尊敬。[3](95−97)节制还突显出“适度”“勿过”等特征,与“过度”(excess)、“狂妄自大”(hybris)、“贪婪”(pleonexia)等相对。著名的德尔菲神庙上“你要认识你自己”“勿过”等著名铭刻,大概就出现于这一时期(《普罗泰戈拉篇》343b)⑦。特奥格尼斯(Theognis)的诗文也记载着:“我有自己的规则与标准,从不倾斜于任何一方,而是不偏不倚。用我学习的愉悦所得去赞美、教化人们,让他们享有高贵,是我唯一、坚定的目标与计划。我从不与不满足的大多数结盟,也不取悦傲慢、武断的少数。”⑧这体现出一种不偏不倚的适度准则。总之,城邦的兴起,使得节制与正义紧密联系起来,成为城邦公民一项重要的政治德性与品质。节制还显示出“适度”“勿过”等特征,对后来的希腊伦理思想影响深远。

公元前五世纪,是古希腊悲剧、史学与哲学空前繁荣时期,它们各自以独有的表现形式表现当时的人们对“sophrosyne”的不同理解。这一时期“sophrosyne”的涵义达到了极度丰富的程度。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对待“sophrosyne”的态度与评价发生了极大变化,人们开始质疑或者否定它的德性地位。与此相反的是,赫拉柯利特与德谟克利特等哲学家却将节制德性置于非常重要甚至最高的地位。

欧里庇得斯(Euripides)是悲剧作家中的重要代表。首先,他用戏剧语言尽可能地开发“sophrosyne”的多种用法,使其涵义空前的丰富。主要包括:“理智的心态”(a sane state of mind)、“谨慎或好的判断”(prudence/good sense)、“敬神”(respect for the gods)、“控制侵犯与暴力”(control of aggression and violence)、“控制欲望”(control of desire)。[3](69)欧里庇得斯还为女性层面的“sophrosyne”提供了丰富的资源,比如,婚姻的忠诚(marital fidelity);安静与不张扬的行为(quiet and inconspicuous behavior);对丈夫的顺从、迷恋甚至是自我牺牲(obedience to, and indulgence of, one’s husband, even self-sacrifice)等等。其次,他运用戏剧效果充分地反映“sophrosyne”不同涵义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在他的作品里对于“sophrosyne”的确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而且它们是彼此对立的。比如,《埃勒克特拉》(Electra)中的农夫对埃勒克特拉表现着尊重与自我约束。农夫认为,自己是节制的,而在别人看来,农夫是愚蠢的;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的节制是完全宗教式的,接近禁欲;而菲德拉(Phaedra)虽然无法做到内在的纯洁,却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欲望。还有,彭透斯(Pentheus)虽然十分重视并疯狂保护城邦女性的“sophrosyne”,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愤怒,无视酒神狄俄倪索斯(Dionysus)的神位从而冒犯酒神;被复仇之火控制的美狄亚(Medea)失去了希腊妇女作为安静与顺从的“sophrosyne”;伊阿宋(Jason)则将谨慎照顾自己与家属利益的“sophrosyne”变成了邪恶的精明。也就是说,希波吕托斯、菲德拉、彭透斯、美狄亚与伊阿宋他们分别占有了“sophrosyne”某一方面的涵义,并将其发挥到极端,导致“sophrosyne”多种涵义之间出现无法调和的紧张与矛盾,人物的悲剧命运也无法避免。概言之,欧里庇得斯一方面对“sophrosyne”进行大幅度的创造,使其内涵大大丰富,另一方面又扩大各种涵义之间的冲突与矛盾,使其无法调和。⑨

修昔底德(Thucydides)是史学家的典型代表。在他的作品里,“sophrosyne”一方面作为一种公民德性,对于政治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作为一种自我控制与适度(self-control and moderation)的品质,则受到邪恶的攻击,不再被看作为值得称赞的德性。尤其是公元前五世纪后期,传统的道德标准被激烈的政治冲突与残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所摧毁,这种现象变得更为突出。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说道:“过去被认为是不顾一切的鲁莽之举,现在被认为是一个忠诚的同盟者所必备的勇气;谨慎周到地等待时机,被看作是怯懦的代名词;中庸之道被视为缺乏男子汉气概的表现;一个人能够从各方面观察问题,就表示他是一个行动上拙劣无能的人。疯狂的暴虐变成了男子汉气概的标志;耍阴谋诡计变成了合法自卫的手段;夸夸其谈的人总是被信任,而反对他们的人总是受到猜疑。”[4]阿里斯多芬的喜剧《云》也反映了同样的情形,只是他认为,节制德性品质的动摇不是由于战争,而是来自智者教育的危害与冲击。智者们用诡辩的逻辑为自己纵欲行为辩护,力图逃脱道德上的谴责。“年轻人,你想想节欲有什么意义,你不能享受一切的快乐:没有娈童、女人,没有酒,没有食,没有笑,缺少了乐趣,你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你向他提起宙斯,说神尚且叫情欲和女人征服了,何况是你:你不过是一个凡人,怎样比得过神?”[5]

相反,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与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则为节制的德性品质提供了有力的辩护。赫拉克利特第一次将“sophrosyne”与“自我认知”(self-knowledge)联系起来。在他看来,“自我认知”能够使人服从自然界的永恒法律(the eternal laws of nature),顺应自然而生活,因而是最重要或最高的德性。“健全的思维是最优越最智慧的:它能说出真理并按照真理行事,按照事物的本性(自然)认识它们。”(《残篇》DK22B112)[6]“自然”就是赫拉克利特所特别推崇的逻各斯。而节制就是规约自己的行为,使其符合逻各斯(标准)。

德谟克利特虽然主张的是快乐主义,但他认为节制不会阻碍人们享受快乐,相反却能促进快乐的享用,“节制使快乐增加并使享受增强。”[7](83)他仔细区分了好的快乐与坏的快乐,主张“不应该追求一切种类的快乐,应该只追求高尚的快乐”[7](83)。而高尚的快乐不在于口腹、情爱之乐,而是对精神与理智的快乐。“对一切沉溺于口腹之乐,并在吃、喝、情爱方面而过度的人,快乐的时间是很短的,就只是当他们在吃着、喝着的时候是快乐的,而随之而来的坏处却很大。”[7](85)

总之,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由于社会的大发展与大变故,一方面“sophrosyne”涵义极大丰富,其范围适用于各个主体,涉及生活的各个领域,并对于不同的主体与领域,表现为不同的内涵,另一方面“sophrosyne”多种涵义之间出现了矛盾与对立,人们会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操纵或利用它们。更为严重是,由于伯罗奔尼撒战争以及智者教育的影响,“sophrosyne”的诸多涵义成为人们所诋毁、鄙视甚至谴责的对象,节制的德性品质受到猛烈冲击甚至被颠覆。与此相反的是,哲学家赫拉柯利特与德谟克利特赋予其独特的涵义,并为其德性品质提供强有力的辩护。

二、“sophrosyne”与德性理论

为了更好地理解“sophrosyne”的基本内涵与特征,我们还需将其放置于古希腊德性理论的大背景中进行讨论。如前所述,虽然由于伯罗奔尼撒战争以及智者学派的冲击,节制的德性品质一度遭到人们的质疑或否定。但总体而言,它被古希腊人看作为一项非常重要的德性。只是从荷马至阿提卡演说家这一漫长的时期,德性概念也各不相同,“sophrosyne”究竟具备什么样的特征,能够同时被不同时期的人们看作一项重要德性呢?

我们先看荷马时期的德性概念。首先,德性,在古希腊语中为Αρηδ,最初与战神阿瑞特相关,指的是体格健壮、勇猛威武等。在《荷马史诗》中,德性保留着它的原始含义,也通常与身体、力量方面的优秀有关。其中最关键、最受推崇的是与战斗、竞技相关的英雄美德,比如勇敢。⑩其次,德性与个人的社会身份、位置以及相关职责联系在一起,德性就在个人在履行特定职责的行为中得以体现。如果一个人在社会结构中没有相应的身份、位置,人们就不知道他是谁,他就不可能具有德性。[8](156)第三,德性作为一种优秀品质,能够使得人们对荣誉、地位与财产的拥有超越别人。不顾一切地追求成功与荣誉是个人行动最重要、最直接的目标。没有荣誉,生命就没有任何价值。尽管荣誉的获得离不开对他人职责的履行并需要他人的认同与授予,但职责与义务只是获得个人成功的手段,荣誉才是最重要的。⑩

那么,“sophrosyne”在荷马时代是如何成为一种德性的呢?我们知道,荷马史诗中,“sophrosyne”主要有“思维健全”“谨慎”“安静”“顺从”四种含义,这些品质能够使得人们很好地履行对他人、对神的职责,从而获得荣誉与地位。并且,与勇敢相比,“sophrosyne”虽然不是英雄的典型品质⑪,但违反节制的行为却是荷马反对与批评的。不能否认的是,当人们追求荣誉的欲望高于社会职责的履行的时候,“sophrosyne”与勇敢的矛盾就会出现。

荷马之后的城邦时期,城邦代替氏族成为最重要的共同体。城邦的共同利益要求每个社会成员必须遵守城邦的法律与相应规范,德性概念发生了相应的变化。⑫德性越来越多地与能够成功地应对生活中一切遭遇的能力相关,而不只是为了获得财富、政治权力与声望等外在善。还有,德性日渐脱离具体社会角色,与抽象、普遍意义的人的概念联系起来。虽然人们对德性的理解依然是通过城邦生活中获得的,但他们已经能跳出自身所处的共同体之外,采用“人应当怎样生活”而不只是“做一个好公民”的标准对城邦生活进行质疑。⑬

但是这一时期,“sophrosyne”并未抛弃荷马时代的内涵,而是在其基础上,增加了诸多新的涵义。“sophrosyne”更多地与正义联系在一起,成为城邦公民一项重要的政治德性与品质。它要求公民遵守本份,禁止对其他公民有不正义的行为;而对于权贵者,要求他们不得滥用权力;强调人对自己有限性的意识与认知,并呈现出“勿过”“适度”等基本特征。此时的正义也不再只是与氏族血缘职责捆绑在一起,而是与普遍意义上的人的概念相联。而节制作为一种德性品质,也必须与普遍意义上的善相联,否则就会与正义发生冲突。索福克罗斯的《安提戈涅》就表现了血亲伦理的忠诚与公民道德的正义两种美德之间的紧张与矛盾。普遍意义上的善,保证了节制的德性品质。

相对的社会(家庭)职责与普遍意义的善之间的较量,在公元前五世纪后期,由于伯罗奔尼撒的战乱以及智者教育的影响,前者压倒了后者。节制变成了人们为了特定目的,随意操纵、推脱道德责任的一种措词或借口,因而遭到人们的质疑或否定。彻底结束这种较量是柏拉图,他在《美诺篇》中,要求以理性思考来解决它们之间的矛盾。一方面,他承认“获得好事物的能力就是美德”(《美诺篇》78C)[9],这些好事物包括健康、财富、高官厚禄等外在的善,另一方面,他又指出人们必须以正义、节制的方式来获取这些外在善才是美德(《美诺篇》78D-E)[9]。柏拉图最终引入善知识,以此保证德性的真实性与统一性。而在《理想国》里,节制成为与智慧、勇敢、正义一起,构成完善城邦与健康灵魂的“四主德”之一,表现为在善的知识间接引导下的城邦各阶层或灵魂各部分之间的一种和谐状态。后来的亚里士多德、阿奎那也都要求德性与普遍意义上的善联系在一起。当然,这是个重大话题,本文无法展开讨论。

我们也不能过分夸大荷马时代与城邦时期的德性评价标准与参照系统之间的差别与矛盾。“sophrosyne”无论是在荷马时代还是城邦时期,都被看作为重要德性,其内涵的发展也具有某些连续性,说明了两个时期的德性概念与评价标准有着某些一致性。麦金太尔认为,它们都与某类实践观念相联系,都是在某类特殊的实践活动中获取其基本涵义的,这是两个时期德性概念的共同特征。“美德是一种获得性的人类品质,对它的拥有与践行使我们能够获得那些内在于实践的利益,而缺乏这些品质就会严重地妨碍我们获得任何诸如此类的利益。”[8](19)虽然麦金太尔认为,这只是个初步的、需要进一步修正的定义,但至少帮助我们寻找到了一个衡量“sophrosyne”的共同标准。换言之,无论是荷马时代,还是城邦时期,德性都被看作为能够使得人们在某类社会实践中展示出优秀的品质。有了德性,人们就可以卓越地从事某类实践活动。而具有“sophrosyne”的人,能够优秀地管理家庭、服务城邦、恰当地处理好各种社会以及人与神的关系,这是各个时期人们对“sophrosyne”的共同看法。

总之,无论是在荷马时代,还是城邦时期,“sophrosyne”都是作为一种能够使人卓越地从事某项实践活动、成功地履行一定的社会或家庭职责的品质。并且,“sophrosyne”的各种涵义甚至各种德性之间要避免冲突,需要它们与具有普遍意义的善相联系。

三、一种德性的多义性还是不同德性的统称——sophrosyne的基本内涵与特征

当然,如果只是停留在对“sophrosyne”如何作为德性这种最粗略的论述上,对我们理解其基本内涵与特征的帮助并不大。因为“sophrosyne”所涉及的实践活动实在是太广泛了,从公共领域的公民活动、政治活动到私人领域家庭财产管理,从人与人之间的长幼、尊卑、夫妻关系到人与神的关系,无所不及。为了抓住其基本内涵与特征,我们还须确定哪些是与“sophrosyne”最密切相关的、最核心的实践活动。与这个问题密切相关的是,上述“sophrosyne”的各种涵义,它们究竟是一种德性的多种表现,还是不同德性用“sophrosyne”这一名词来统称呢?也就是说,我们能否在如此众多的涵义中概括出它的核心内涵与特征,使得“sophrosyne”与其他德性区别开来?

拉德梅克使用后结构主义的认知理论来处理“sophrosyne”多种涵义之间的关系,为我们指出了一条路径。他注重“sophrosyne”内涵的多重性与经验性,反对追求一个封闭的、单一的定义。他认为,“sophrosyne”的多重涵义之间具有“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彼此联系成为一张网(network),呈现了该词汇的集群用法(clusters of uses),每一种用法便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结点(note)。但这些结点是围绕着一个或几个中心展开的,这便是“sophrosyne”的中心用法或典型用法(prototypical uses)。相对于其他涵义而言,它们更具有普遍性与常识性,不需要更多的语境帮助或支持,就很容易被激活并为人们所理解。他运用这种认知理论,仔细梳理了这段时期“sophrosyne”的各种涵义,并概括出四种典型用法:“控制欲望”(对于成年男人)(control of desires),“婚姻忠诚”(对于已婚妇女)(marital fidelity),“安静”与“顺从”(对于男孩与女孩)(quietness/obendience)。[3](252−275)

拉德梅克认为,采用这种后结构主义的认知理论可以很好地容纳“sophrosyne”的多义性,并使得各德性相互关联,也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德性“统一论”(unity)或“相关论”(relative)是一致的。“我们一定能注意到节制——正如第9章所概述的运用范围如此广泛——很容易地就可以与其他主要德性联系起来……因此,节制可以用来论证看似彼此分离的品质,比如正义、智慧以及勇敢等,其实彼此是兼容、协调的。”[3](293−294)但问题是,我们如何知道这些不同涵义属于“sophrosyne”阵营,而不是其他德性?换句话说,我们如何判断它们具有“家族相似性”?这里的“家族相似性”指的是“小家族”(“sophrosyne”)的相似性,而不是“大家族”(整体德性)的相似性。拉德梅克认为,我们可以根据行为效果的相似性或者行为主体类别的相似性来判断。“(家族的)相似性通常可以根据行为效果(同类型的行为)的相似性或者主体的相似性(同一社会种类的人所表现的行为)来判断。”[3](274)

但我们认为,这种方法并不十分奏效。比如一个少年在长者面前表现出谦逊的行为与一个成年男子因为关心自己的利益从而谨慎地扫除妨害他利益的长者或权威的行为,我们就很难看出效果的相似性,而谦逊与谨慎都是“sophrosyne”的体现。再比如,同样属于战士这一主体人群,不是可以有的更勇敢些,有的更节制些,有的更正义些?当然,我们不否认,在古希腊那里,德性具有阶层性,某些德性只能属于特定的人群。但“sophrosyne”既可以成为伯里克利(Pericles)的品质,也可以是查尔米德(Charmides)的德性,二者的要求与表现并不相同。即便是在同一主体身上,“sophrosyne”的不同内涵都可能是矛盾对立的。比如美狄亚,若是从忠贞的角度来讲,她是节制的。若是从控制情感、保持明智的角度来讲,则是不节制的。拉德梅克自己也认为,同一行为可以用不同的德性来评价。在某些情形下,两种德性可以用来指称同一行为。比如作为公民德性的节制,可以用正义来代替;勇敢与节制都可以表示控制某些欲望或情感的品质;而作为谨慎的节制,又可以用智慧代替。[3](296)也就是说,各德性之间也存在着某种重叠与交汇。还有,如同节制概念一样,正义、勇敢等德性的概念同样是多元的、开放的,我们并不能排除上述某些涵义,虽然有着“sophrosyne”之名,却可以划入正义或勇敢概念之网的可能性。总之,Rademaker以行为效果的相似性或者行为主体类别的相似性来判断“家族相似性”,并不能成功解决各种涵义是“sophrosyne”的多义性,还是“sophrosyne”是不同德性的统称问题。厘清德性之间的边界,明确不同德性的实质内涵与特征的工作,需要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奎那德性进一步来完成。

但我们不能忽视拉德梅克的贡献。从他归纳出的“sophrosyne”四种典型用法,即“控制欲望”“婚姻忠诚”“安静”与“顺从”中可以看出,它们聚焦于理性与欲望,尤其是生理欲望之间的关系,这在一定意义上,确实表现了节制的基本内涵与特征。

综上所述,从荷马到阿提卡演说家这一时期,“sophrosyne”是一种涵义混乱、评价富于争议的德性。随着历史发展,其内涵与所涉及的领域也不断地发展并成为古希腊最复杂的德性之一。由于伯罗奔尼撒战争以及智者学派的影响,“sophrosyne”的德性品质一度遭到人们的质疑甚至否定。但总体来讲,“sophrosyne”都被看作为一种能够使得人们优秀地从事某项实践活动的品质,从而被作为一项重要德性。历史还表明,只有与具有普遍意义的善联系起来,才能保证“sophrosyne”的德性品质。拉德梅克运用后结构认知理论,虽然不能很好地解决“sophrosyne”是具有多种涵义的一种德性,还是多种德性共同拥有一个“sophrosyne”名称的难题,但他归纳“sophrosyne”的四种典型用法:“控制欲望”“婚姻忠诚”“安静”与“顺从”,却有着一定的合理性。它们聚焦于理性与人的欲望,尤其是生理欲望之间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显示了节制的基本内涵与特征。

注释:

①文中如果没有特别说明,都用“sophrosyne”表示。

②亚里士多德著,苗力田译. 尼各马可伦理学[M]. 中国社科出版社,1999: 66.

③“which means moderation in sense of control and restrain; which means being (remaining)unperturbable or undisturbed; which means frugality and thrift; which means the right mixture, the right balance.” 参阅Paul Van Tongeren. Nietzsche’s Revaluation of The Cardinal Virtues: The Case of Sophrosyne [J]. NiJmegen University, Phronimon 2001(1): 128−149.

④大约从公元前11世纪至前4世纪这一时间跨度。

⑤它们所对应的英文分别为: sound of mind; avoiding harmful behavior; observing what is good for the city; good caution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control of pleasures and desires; moderation; marital fidelity; chastity; decency in dealing with appetite; quietness; obedience; shame; subordinates; avoiding injustice and violence; do not offend to gods; the quiet obedience of the law. Adriaan Rademaker. Sophrosyne and the Rhetoric of Self-Restraint: Polysemy and Persuasive Use of an Ancient Greek Value Term [M]. Leiden: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 2005: 252-269.

⑥“we have four basic uses in all: soundness of mind, ‘prudence’ in one’s own self-interest and quietness/obedience of young men versus adults and of servants versus their masters.” Adriaan Rademaker. Sophrosyne and the Rhetoric of Self-Restraint: Polysemy and Persuasive Use of an Ancient Greek Value Term [M]. Leiden: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 2005: 60.

⑦据柏拉图记载,这些铭文是由梭伦等希腊贤人刻录上去的,但具体时间我们无法确定。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1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2.

⑧中文是笔者自译,原文为: “I walk by rule and measure, and incline. To neither side, but take an even line; Fix’d in a single purpose and design. With learning’s happy gifts to celebrate, to civilize and dignify the state; Not leaguing with the discontended crew, Nor with the proud and arbitrary few. 参阅John Hookham Frere. Theognis Restitutus: The Personal History of The Poet Theognis [M]. Biblio Life Publishers, 2008: 32.

⑨Helen North认为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反映了我们应该将“sophrosyne”各方面的含义统一起来,不能过分强调其中一方面而吞噬了其他方面。Helen F. North. A Period of Opposition to Sophrosyne in Greek Thought, 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J]. 1947(78): 1−17;而PaulVan Tongeren则认为它反映了节制自身也需要一个标准,不能不适当。参阅Paul Van Tongeren. Netzsche’s Revaluation of The Cardinal Virtues: The Case of Sophrosyne [J]. Phronimon,2001(1): 128−149. 我更倾向于North的观点。对于如何统一“sophrosyne”各种含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们各自提出了不同的路径。

⑩ 比如赫克托尔自诩“一向习惯于勇敢杀敌”;鼓励盟军“要做男子汉,想想你们的勇气”;荷马著,罗念生、王焕生译.伊利亚特(VI,444;VIII,174 )[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165,196. M. L. Finly认为荷马时代,“武士和英雄成为同义词,武士文化的主题就是勇敢和荣誉。一个是英雄的本质需要,另一个是他的人生目标。”M. I. Finley. The World of Odysseus [M]. London: Pimlico,1999: 113.转引自祝宏俊. 古希腊节制思想[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35。

⑪麦金太尔认为,荷马时代,如果一个人没有荣誉,就毫无价值。参阅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寻求美德:道德理论研究[M].南京: 译林出版社,2011(158)。Iwrin认为,在荷马时期,德性作为一种好的功能概念是由个人合法的期待而非他人的期待决定的,即使为了满足个人自己的欲望与需求。Terence Irwin. Plato's Moral Theory: The Early and Middle Dialogues [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17−18.

⑫North认为,在荷马史诗中,“sophrosyne”不是一个英雄的德性。参阅Helen North. Sophrosyne: Self-Knowledge and Self-Restraint in Greek Literature [M].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6(2). Rademaker却认为,“sophrosyne”虽然不是英雄的典型品质,但并不意味着被“sophrosyne”所赞成的行为总体上被荷马所贬低。他认为,虽然荷马史诗中,直接使用“sophrosyne”相关形式的只有四处,但我们应该注意史诗语言的特殊性。为了突出语言的丰富性,荷马使用不同词汇表达对违反节制行为的批评,而赞扬与节制相似的品质。参阅Adriaan Rademaker. Sophrosyne and The Rhetoric of Self- Restraint: Polysemy and Persuasive Use of An Ancient Greek Value Term [M]. Leiden: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 2005: 10. 我更倾向于后一种观点。

⑬关于后荷马时期“法律”的德性概念与荷马德性概念的不同,参阅Terence Irwin: Plato’s Moral Theory: The Early and Middle Dialogues [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17−18.

⑭麦金太尔认为,做一个好公民与一个好人之间的关系成为这时期的核心问题。参阅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寻求美德:道德理论研究[M].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168.

[1] 亚里士多德. 尼各马可伦理学[M]. 北京: 中国社科出版社, 1999: 66.

[2] Helen North. Sophrosyne: Self-Knowledge and Self-Restraint in Greek Literature [M].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6: 4.

[3] Adriaan Rademaker. Sophrosyne and the Rhetoric ofSelf-restraint: Polysemy and Persuasive Use of an Ancient Greek Value Term [M]. Leiden: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 2005.

[4] 修昔底德.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M]. 南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4: 179.

[5] 罗念生. 罗念生全集·第4卷: 阿里斯托芬喜剧六种[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 196.

[6] 汪子嵩, 范明生, 陈村富, 等. 希腊哲学史·第1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88: 491.

[7] 周辅成. 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上卷[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64.

[8] 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 追寻美德: 道德理论研究[M].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1.

[9] 柏拉图. 柏拉图全集·第1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2.

The evolution of the meanings of “sophrosyne” and its virtuous features: from Homer to the Attic in ancient Greek culture

YAN Yurong
(Department of Social Science, Shandong Institute of Business and Technology, Yantai 264005, China)

“Sophrosyne” is a virtue with various meanings and controversies from Homer to the Attic in ancient Greek culture. We hold that the meanings and the fields of “sophrosyne” were always changing and developing. Because of the influence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and the Sophists, the value of “sophrosyne” was once questioned and denied. But on the whole, it was regarded a virtue which can help people excellently engage in practices and gradually become associated with the common good. Although the cognitive theory of post-structuralism could manage to analyze the polysemy of “sophrosyne,” it could not manage to differentiate “sophrosyne” from other virtues. But the four kinds of typical usages of “sophrosyne,” such as “control of desires,” “marital fidelity,” “quietness,” “obedience” which focus on the relation of rationality and human desires, especially physiological appetites, disclose the essential connotation and characteristics of “sophrosyne.”

ancient Greek culture; Homer; the Attic; sophrosyne; virtue

B502.1

A

1672-3104(2015)04−0020−07

[编辑: 颜关明]

2014−10−12;

2015−06−20

晏玉荣(1973−),女,河南信阳人,哲学博士,山东工商学院社科部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德性伦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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