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维柯思想的美学史价值

2015-01-21 17:27席格
关键词:维柯诗性感性

席格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北京,100875)

论维柯思想的美学史价值

席格

(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北京,100875)

在西方美学史中,关于维柯的评价存在较大差异。究其原因,一是维柯缺乏美学自觉意识,二是他在出版《新科学》后的100余年内没有对美学学科发展产生实际影响。但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以来,维柯却被反复植入到西方美学史的论述中,其思想的现代价值也一次次被重新激活。这样,其实也就存在着两种美学史:一种是以美学学科的自觉为前提形成的显在的美学理论史,一种是以潜隐的形式不断为这门学科提供精神启迪的历史。维柯属于后者,即他虽然从不曾进入美学史的主流话语,但他的“新科学”作为人类思维的普遍原则,却对这门学科提供了长久支持。具体言之,自鲍姆嘉通以来,西方美学经历了从感性学、艺术哲学到文化哲学的递变。每一次变化,维柯均能因其理论的普遍性而被重新阐释,重新发现。由此,西方美学史,也就成了不断通过向维柯回溯以获得理论支持的历史。

维柯;感性学;艺术哲学;文化哲学;西方美学史

美学史,是美学理论在历史维度的建构;美学理论,则影响着美学史的具体书写。其中,就历史人物及其思想在美学史上的评价而言,一方面要衡量他对美学理论发展所作出的直接性贡献,另一方面则取决于他的思想对美学理论进展所产生的事实性影响。有些美学家虽然没有自觉的美学学科意识,但其思想却对后世美学理论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如奥古斯丁;有些美学家则是既有明确的学科自觉意识,又对美学理论产生了重大影响,如黑格尔。据此,维柯则是一个特例,他没有创设美学学科的自觉意识,又在很长的历史时段内没有对美学理论的进展产生实际影响,以致人们在梳理、规范与建构西方美学史时,对他的评价产生了巨大差异。但我们也应特别关注到,维柯创作的《新科学》(1725年)是“关于各民族的本性”的“原则”,论述的是“人类原则”。如《新科学》自身所展示的,他论述的对象领域十分宽泛,并且是在“诗性”的智慧下展开的。这赋予了“人类生活”以浓郁的审美色彩,同时,“感性”“想象”“文化”等亦成为他思想的重要关键词。换言之,美学是维柯思想内在的重要维度,这为沿着美学理论的历史演进,在美学学科内讨论维柯的美学史价值提供了合理性依据。

一、美学史中的维柯

意大利历史哲学家维柯,虽被著名美学家克罗齐推崇为“美学科学的发现者”,认为“维柯的真正的新.科学就是美学,至少是给予了美学精神的哲学以特殊发展的精神哲学”[1],但在鲍桑葵的《美学史》与比厄斯利的《西方美学简史》中却均没有论及。吉尔伯特与库恩合著的《美学史》,尽管论及了维柯,却评价不高:“维柯的见解是新颖的,但没有认真综合”,“他的伟大功绩在于:他在一七二一年把诗歌的功能与理智的功能同等看待,把诗歌的功能同神话创作和原始语言等同起来。”[2](358)当然,也有人认为维柯并不是美学家,如韦勒克便对克罗齐的观点进行了尖锐批评:“克罗齐把维柯看作是对他直接产生思想影响的远祖和美学的奠基者……维柯实际上并未看出诗歌与神话的差异”,“只有接受克罗齐的美学体系才能理解为何他将维柯视为美学的奠基者。在不持克罗齐观点的人看来,维柯倒是一位历史哲学家,甚至是个尝试建立一套历史演化论的社会学家。”[3]在西方理论家中,耀斯关于维柯的评价相比之下较为中肯:“由于给予创造神话的想象力以重新估价,把它视为统摄自然的一种形式,维柯(十分奇怪,在19世纪,他的影响仍然不大)预见到了关于美学的新科学,这也就是鲍姆嘉通建立在感觉认识基础上的那种美学新科学。”[4]

国内学术界关于维柯美学思想的认知,最初是经由克罗齐而获得的。据朱光潜在《维柯〈新科学〉译后记》中所说:“在研究克罗齐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他的老师维柯的《新科学》,特别欣赏其中关于诗性智慧的形象思维的一些论点。”[5]克罗齐对维柯的高度评价,加上对维柯“诗性智慧”思想的欣赏,在1963年7月出版的中国第一部关于西方美学史的著作《西方美学史(上卷)》中,朱光潜便以“意大利历史哲学派:维柯”为题,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等一样,对维柯的生平与思想特辟专章进行了评述。他在评价时指出,维柯的“首要贡献是替美学带来了历史发展的观点和史与论相结合的方法”,“在具体的美学问题上,维柯的突出的贡献在于对形象思维的研究”等。[6](338)经朱光潜对维柯的肯定性评价和大力介绍,在国内产生了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由于“维柯对西方史前文化的诗意阐释,使一批试图探究中国文化诗性特质的学者找到了灵感”[7],文化诗学研究勃兴;另一方面,在朱光潜之后的西方美学史类著作中,大都以专章或单节的形式对维柯思想给予了积极评价,如蒋孔阳与朱立元主编的《西方美学通史》、章启群的《新编西方美学史》、汝信主编的《西方美学史》等。当然,亦有相关著作没有给予维柯关注,如邓晓芒的《西方美学史纲》。

可见,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关于维柯美学思想的认识都存在着较大差异甚至是截然不同的评价。究其原因,则在于不同的美学家对美学学科定位的差异,直接影响了他们关于美学史的书写。以鲍桑葵为例,他明确指出,“如果‘美学’是指美的哲学的话,美学史自然也就是指美的哲学的历史”[8](5),并强调他的任务“是写作一部美学的历史,而不是一部美学家的历史”[8](2)。同时,鲍桑葵还进一步指出,他研究美学史的目的,“是要阐明:哲学见解只是审美意识或美感的清晰而有条理的形式,而这种审美意识或美感本身,是深深扎根于各个时代的生活之中的。事实上,我是想尽可能写出一部审美意识的历史来。”[8](2)。显然,维柯因缺乏关于艺术、审美意识明确且深入的论述,根本无法进入鲍桑葵的美学史视域。再以克罗齐为例,他之所以在《作为表现的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的历史》中,给予维柯思想以极高的美学评价,既如其著作名称所表示的,也诚如韦勒克所批评的,是与他从“语言学”、历史哲学的定位介入美学研究的方式密切相关的。

那么,如何评估维柯思想在美学史中的价值呢?显然,美学历史叙事自身的理论视角选择直接关乎最后的论断。根据美学学科以“感性学”命名成立、由“感性学”內缩为“艺术哲学”和再从“艺术哲学”转向“文化哲学”的理论演进历程,我们可以在“感性学”“艺术哲学”与“文化哲学”三个维度,来重新认识维柯思想的美学史价值。

二、“感性学”之维

17世纪中叶至18世纪末,尽管笛卡尔的理性主义思想在欧洲占据了统治地位,这一时期仍然产生了追求感性解放、关注感性认识的思想。如卡西尔就曾指出:“启蒙时代则把欲望变成了刺激整个心灵并使心灵保持运转状态的生命冲动力和真正的推动力。要求解放感受性的呼声响彻了四面八方,且变得越来越高昂……”[9]美学学科在1750年由鲍姆嘉通以“Aesthetica”命名,更是充分证实了这一点。“Aesthetica”一词,是鲍姆嘉通根据希腊语的“感觉”“感性”一词创造出来的拉丁文,他在具体解释时明确了它的“感性学”内涵:“美学作为自由艺术的理论、低级认识论、美的思维的艺术和与理性类似的思维的艺术是感性认识的科学。”[10]事实上,在当时对“感性”进行关注和反思的并不仅鲍姆嘉通一人,如卢梭认为感觉乃是认识的根源,并在强调理性的同时,认为情感高于理智。狄德罗关于身体的哲学思考和“美在关系”说都关涉感性与感觉,如:“美,相对词;是在我们心里引起对愉快关系的知觉的效力或者能力。”[11]

相较于卢梭、狄德罗,维柯的感性思想则较为明确、丰富与深刻。他直接标榜感性,认为“人类的最初创建者都致力于感性主题,他们用这种主题把个体或物种的可以说是具体的特征、属性或关系结合在一起,从而创造出它们的诗性的类”[12](220),并主要从两个层面对“感性”进行了深刻论述。

首先,关于感性能力。人类的认知能力可以区分为知性与感性,维柯所推崇的“诗性智慧”便属于“感性能力”。他将其区分为感官能力和想象力。关于感官能力,维柯指出:“如果这些感觉是能力的话,那末我们就是用看来创造东西的颜色,用尝来创造东西的滋味,用听来创造东西的声音,用触来创造东西的冷热。”[12](106)关于想象力,“维科的发现的要点是,想象力不是其它任何之物的女儿或仆人、侍从,而是一种独立存在、拥有独立价值的能力。”[2](355)正是基于对想象力独立价值的认定,维柯重点论述了想象力的感官基础和创造性,并提出了想象的类概念。

一是想象力。维柯认为,想象力是原始人类所与生俱有的一种认知能力:“这些原始人没有推理的能力,却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就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因为他们生而就有这些感官和想象力)。”[12](158)这种想象力是一种身体性的,同时又具有创造性:“原始人在他们的粗鲁无知中却只凭一种完全肉体方面的想象力。而且因为这种想象力完全是肉体方面的,他们就以惊人的崇高气魄去创造,这种崇高气魄伟大到使那些用想象来创造的本人也感到非常惶惑。”[12](159)想象力具有创造性作用的论断,赋予了感觉、欲望、情感、想象等一种积极意义:“想象力是一种真实的能力,因为在使用它时,我们创造了事物的意象。”[13](106)对此,利昂·庞帕认为:“维柯归之于诗性的人的想象力是一种创造能力,它既按照某些原理即通过模仿和非理性的联想起作用,也作为结果创作具体的意象。”[13](47)他还指出,“对于维柯来说,诗性想象力的表意本性是很重要的,因为它提供给他一条自然的非理性原理。”[13](48)更为重要的是,在维柯的思想体系中,依据“真理即创造”的原则,想象力作为一种感性能力,诉诸对于具体意象的运用是能够实现对“真理”的把握的。但遗憾的是,维柯关于想象力的论述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事实上,它与康德、费尔巴哈、马克思、海德格尔等讨论的“感性直观”可以形成一种理论的互动,也理应成为诠释学哲学在想象力探讨中的重要环节。

二是想象的类概念。维柯在《新科学》的“要素”部分明确指出:“人类心灵还另有一个特点:人对辽远的未知的事物,都根据已熟悉的近在手边的事物去进行判断。”[12](82)这实则是认为人类在运用想象力去认识陌生事物或未知事物时,需要诉诸类似物作为手段。对此,他以儿童认知为例进行了说明:“儿童们的自然本性就是这样:凡是碰到与他们最早认识到的一批男人、女人或事物有些类似或关系的男人、女人和事物,就会依最早的印象来认识他们,依最早的名称来称呼他们。”[12](102)并进一步阐释说:“凡是最初的人民仿佛就是人类的儿童,还没有能力去形成事物的可理解的类概念,就自然有必要去创造诗性人物性格,也就是想象的类概念,其办法就是制造出某些范例或理想的画像,于是把同类中一切和这些范例相似的个别具体人物都归纳到这种范例上去。”[12](102)这种“类概念”在原始文化之中,由于各族人民没有抽象的理性的反思能力,从而成为人类心灵认知的重要方式。也正是想象力的类似概念,推动了人们对陌生世界的认知和知识的传播。如麦克卢汉关于信息传播的论断,就是建立在对“肉体感知”的认同之上。并且,这种凭借对象之间局部或个别特征相类似形成认知的方式,即便是在理性高度发展的当下依然具有重要意义。

其次,关于身体感性。维柯认为原始时期当人类心灵在面对未知世界时,是把人的感受乃至身体作为标准来进行判断的,所以他指出:“由于人类心灵的不确定性,每逢堕在无知的场合,人就把他自己当作权衡一切事物的标准。”[12](81)他在论述“诗性逻辑”时也指出:“人在无知中就把他自己当作权衡世间一切事物的标准,在上述事例中人把自己变成整个世界了。”[12](175)“人把自己变成整个世界”的方式,就是“以己度物”。这种认知方式,实则是赋予了人的想象力以身体性,也即认为人的认知方式具有鲜明的身体性特征。根据维柯的论述,这突出地体现在人类语言的身体性上:“值得注意的是在一切语种里大部分涉及无生命的事物的表达方式都是用人体及其各部分以及用人的感觉和情欲的隐喻来形成的。例如用‘首’(头)来表达顶或开始,用‘额’或‘肩’来表达一座山的部位,针和土豆都可以有‘眼’,杯或壶都可以有‘嘴’……”[12](175)在维柯看来,身体感官乃是原始时期人类认识事物的唯一渠道,人的身体及其感官在认知世界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

维柯关于身体感性的哲学论述,在西方现代哲学美学中可以找到相应的理论呼应。尼采所提倡的“以身体为引线”或“以身体为准绳”,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关于身体理论作为知觉理论的论述,与维柯关于想象力的身体性、身体感性的论述之间可以发现清晰的理论关联性与一致性。舒斯特曼所首倡的身体美学,虽旨在对鲍姆嘉通的美学进行重构,但也如他所言,“鲍姆嘉通拒绝将身体的研究和完善包括在他的美学项目中”[14]。相反,“人的‘感性’在维柯那里,不仅是一种认识能力,同时也是创造性的实践活动。”[15]相较之下,维柯的思想更能为身体美学走向深入提供理论支撑。这为维柯美学思想真正介入美学发展提供了可能。

维柯关于感性的论述颇为深刻,确如耀斯所言,维柯在理论层面预见了“美学的新科学”,但他终究没有创设美学学科的自觉意识。这从《新科学》的原标题“维柯的关于各民族的共同性的新科学的一些原则”①,便可以明确地看出,维柯旨在论证的是人类总的生存原则问题,并不是要探讨以感性或美为对象的新学科的建立。当下关于他美学思想的研究,只是后人从美学视角对《新科学》的梳理、发掘或引申。所以,就美学作为感性学的维度来看,维柯思想的重要意义主要在于预见并佐证了美学建立的时代必然性,同时,为身体美学、文化美学等当代美学形态在更宏阔的历史背景中重回感性学基点,获取更多的理论生长点提供了可能。

三、“艺术哲学”之维

从美学学科名称的提出到最终定名,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实上,“在18世纪的欧洲,流行三种意义相当而称呼不同的名称:(1)美的科学,(2)艺术哲学,(3)Aesthetica。”[16]这即是说,鲍姆嘉通所命名的Aesthetica在短期内不仅没有得到广泛认同,而且对其具体内涵存在认知差异。如,“康德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中,就力图把这个词的‘美学’含义排除掉,而只剩下原始的‘感性论’的含义,以便建立起他自己的认识论中的‘先验感性论’;不过他后来在《判断力批判》中又作了让步,自己也把Ästhetik这个词用在了‘美学’的意义上,而把ästhetisch这个词用在了‘审美的’意义上。我们所讲的‘美学’,就是从这种转化了的意义上来谈的,不再是感性认识的感性学了,它就是‘关于美的科学’。”[17]康德“关于美的科学”的学科界定,虽对过于宽泛的“感性”划定了一个边界,“美”的疆域依然十分辽阔。到了黑格尔,美学的对象则由“美”进一步内缩为“美的艺术”。他在《美学》的开篇就指出:“这些演讲是讨论美学的;它的对象就是广大的美的领域,说得更精确一点,它的范围就是艺术,或则毋宁说,就是美的艺术。”[18](3)黑格尔尽管认为Ästhetik作为美学的名称并不恰当,却因其已经被采用且不会影响学科内容而保留沿用。但他明确指出了美学学科应有名称:“我们的这门科学的正当名称却是‘艺术哲学’,或则更确切一点,‘美的艺术的哲学’。”[18](3−4)

由“感性学”经“美的科学”內缩为“艺术哲学”之后,美学学科便长期被定位于艺术哲学。美学基本理论的建构,自然是基于这一学科定位而展开的,进而影响到对美学史的梳理与建构。而无论是关于“美”还是关于“艺术”,维柯都没有进行直接系统的论述,主要是一些散论。以“美”为例,他在论述“honestas(品德)”时涉及了美的分类:“另一个在这些最古的人类制度中诞生的神就是女爱神维纳斯,一个代表民政美的[诗性]人物性格,因此honestas(品德)就有高贵、美和德行这些意义。第一种是‘高贵’,应理解为特属于英雄们的民政的美。第二种是‘美’,就是自然的美,这是由人用感官领会的,但是只有那些兼有知觉和领悟的人才知道怎样辨认各部分及其整体的和谐(美的本质就主要在此)。……最后是品德的美,这就叫做honestas,只有哲学家们才能理解。”[12](264)

关于艺术的论述,首先要明确的是维柯、鲍姆嘉通所用的“艺术”与黑格尔所说的“美的艺术”并不等同。②因为“美的艺术”的概念,据比厄斯利判断,是夏尔·巴图神父在1746 年的《归结为单一原理的美的艺术》中提出的,即:“(夏尔·巴图神父)将诗、绘画、音乐、雕塑和舞蹈包括进来,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将‘美的艺术’定义为一个特殊的范畴。”[19](136)据塔塔尔凯维奇在《古代美学》中所述,亚里士多德关于艺术的定义几乎统治了2 000年,原本“艺术不仅有后来称为美的艺术,而且有技艺,不仅有绘画和雕刻,而且还有制鞋和造船”[20](134),到18世纪左右发生了全面变化,“第一,对艺术的解释开始变得狭窄,只看作是美的艺术;第二,把艺术看作产品,而不是才能或活动;第三,在艺术中不再强调知识和规则,因为艺术也可以没有规则,而它的产品反正也可以令人满意。”[20](136)另外,考虑到当时受语言和传播方式的影响,鲍姆嘉通在《美学》中所使用的“艺术”要比“美的艺术”宽泛,而维柯使用的“艺术”则依然是传统的内涵。

维柯关于艺术的论述,主要内容如下:他在区分“自由”与“高贵”的词源时,提到了“自由艺术”:“从‘本土出生的人’这个词派生出来的‘土人’的最初的本义就是贵族的或高贵的,因此‘高贵的艺术’(artes ingenuae)‘美术’一词就是由此派生出来的,不过后来变成带有‘自由的艺术’(artes liberales)的意义,而‘自由的艺术’还保留‘高贵的艺术’的意思。”[12](155)显然,维柯所说的艺术、“自由的艺术”与“美的艺术”在具体所指上并不相同。他在《发现真正的荷马》中具体谈到了讽刺诗、悲剧与喜剧等,如:“群众趣味不肯接受悲剧情节的乐剧,除非所用的悲剧性情节来自历史。但是群众趣味会容忍喜剧中的虚构情节,因为采用的不是人所共知的私人生活,群众就较易信以为真。”[12](398)在《论从拉丁语源发掘的意大利人的古老智慧》中,他讨论“属”时涉及到了模仿艺术:“那些揭示事物所由创造的属或模式的艺术,如绘画、雕刻、模型制作和建筑,要比那些并不揭示属或模式的艺术如修辞学、政治学和医学之类推测性艺术更确实地朝它们自己所确立的目标前进。”[13](97)维柯之所以在论述“感性”时较少涉及艺术,主要与他采用词源分析、文化分析等方法有关。这也致使他在《新科学》中没有把其他艺术与神话故事等语言艺术严格区分开来。

需要明确的是,维柯直接关于“艺术”的思想的薄弱,尽管影响到了以艺术哲学为学科定位的美学史对他的评价,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在于:自文艺复兴之后,意大利已不再是学术中心,而处于欧洲学术界的边缘位置;美学学科的建立,主要是在英国哲学与德国哲学之间的互动过程中产生的;维柯的影响力本就不大,《新科学》又是运用意大利语撰写的,思想传播受到限制。③所以,维柯的美学思想,在18至19世纪的漫长时间内并没有对美学发展产生事实性的影响,直到20世纪之后经克罗齐提倡才发现他思想的美学价值。在英美学界产生较大影响发端于维柯著作的英译:“1948年,美国的伯吉(贝根)与费西(费希),将《新科学》译成英文,被公认为是谨慎精确的翻译佳作。此一译作引发了英美学界研究维柯的热潮。”[21]因此,维柯思想在艺术哲学维度的西方美学史叙述中遭到不同评价,自然在情理之中。

但我们也应看到,维柯思想对原型批评、审美历史主义、表现主义④等产生了影响。如他明确涉及了艺术“原型”问题:“那些揭示事物所由创造的属或模式的艺术,如绘画、雕刻、模型制作和建筑,要比那些并不揭示属或模式的艺术如修辞学、政治学和医学之类推测性艺术更确实地朝它们自己所确立的目标前进。前面那些艺术所以揭示属或模式,是因为它们关心的是人类心灵所包容的原型,而后者所以不揭示,则是因为人并未包容他所推测的那些东西的形式。”[13](97)这为维柯思想以对美学理论的实际影响而进入美学史论域提供了依据。

四、“文化哲学”之维

前国际美学学会主席柯提斯·卡特在谈到美学学科的发展时曾言:“美学研究领域将随着艺术世界中的实践的变化,以及这种实践的所处的文化的变化而继续发展。为了反映和阐释在具体文化中的所出现的新的发展和文化全球化中的所出现的新的发展和文化全球化的力量,理论的变化是必要的。”[19](405)事实上,当下美学所赖以存在的艺术语境、社会文化基础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艺术向文化、向日常生活进一步敞开;艺术、文化与科技深度融合发展;文化创意勃兴促使艺术与美进一步泛化等。在这种后现代文化境遇中,纷繁复杂的审美现象,引发了审美活动的深层变革,进而在理论层面向作为艺术哲学的美学提出了严峻挑战。对此,韦尔施认为,当今的美学“丧失了它作为一门特殊学科、专同艺术结盟的特征,而成为理解现实的一个更广泛、也更普遍的媒介。这导致审美思维在今天变得举足轻重起来,美学这门学科的结构,便也亟待改变,以使它成为一门超越传统美学的美学,将‘美学’的方方面面全部囊括进来,诸如日常生活、科学、政治、艺术、伦理学等等”[22](1)。关于美学的研究对象,他认为“美学必须超越艺术问题,涵盖日常生活、感知态度、传媒文化,以及审美和反审美体验的矛盾”[22](1−2)。换言之,韦尔施在此已经将美学放大成为了文化哲学。

美学思想,本身就是维柯文化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此,佩佐尔德曾指出:在早期的文化哲学家中,“不仅赫尔德、西美尔,而且维柯、卢梭、克罗齐和科林伍德,都把美学作为批判的文化哲学的组成部分。在那里,艺术作品作为‘文化符号性的、有意味的表达’而存在。”[23]朱光潜也明确谈到了维柯思想在文化维度对美学的意义,认为美学家应拓展关注视域,将美学置于大文化的背景之下进行研究,即:“专业的美学家们大半把视线集中到一个很狭窄的领域,维柯的《新科学》会有助于扩大这种美学家们的视野,使他们体会到文艺与一般文化的密切联系,不能把美学作为一门孤立的科学来研究。”[6](339)就美学作为文化哲学而言,维柯思想的美学价值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维柯从“人类”层面对“诗性智慧”的论述,有助于推进跨文化审美的研究。在《新科学》中,维柯明确指出他所谓的“新科学”,“既是人类思想史、人类习俗史,又是人类事迹史”[12](153)。他通过重点剖析语言中所保存下来的文化现象,得出“诗性”是原始文化核心的论断。这种“诗性智慧”以内在的“诗性逻辑”贯穿于整个原始社会的生活之中,原始时期的各族人民均是凭借诗性的逻辑去认识和建构周遭世界,从而形成了富有想象力元素的诗意的“诗性伦理”“诗性经济”……“诗性宇宙”和“诗性地理”等等。维柯还认为:“智慧是一种功能,它主宰我们为获得构成人类的一切科学和艺术所必要的训练。”[12](150)正是在这种以“诗性”的眼光看世界、以“诗性”的思维把握世界的过程中,人类赋予了世界以“诗性”的审美色彩。正是基于不同民族对“诗性智慧”“诗性逻辑”的共有,在原始文化时期便具有的审美意识的相似性与共通性,从而为各民族及其文化之间实现跨文化审美交流奠定了内在基础。

其次,维柯关于民族文化多样性的思想,有助于在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下维护审美的本土性。在具体论述原始文化时,维柯虽然是从“人类”的角度切入,但他是在各民族文化差异性的分析中得出相似或相同之处的,如在解释“为什么世间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种土俗语言”时指出:“各族人民确实由于地区气候的差异而获得了不同的特性,因此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习俗,所以他们有多少不同的本性和习俗,就产生出多少不同的语言。因为凭上述他们特性的差异,他们就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人类生活中的同样效用和必需……有多少民族,就从多少不同角度去表达。”[12](198)关于维柯重视文化差异性的思想,以赛亚·伯林指出:“17世纪和18世纪是一元论的世纪。维柯的贡献在于重视文化的进步,他从目的论角度而不是实证主义角度区分不同类的文化,并把着重点放在差异性而不是相似性上,这正是他的多元论产生的根源。”[24]维柯看到了不同民族之间在“诗性智慧”方面的共同之处,更看到了各民族自身文化的独特之处。而当代,在经济全球化和科技进步的共同推动下,文化全球化的迅速发展,文化的同质化、单一化形势十分严峻。这对原本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地域文化造成了巨大冲击。显然,维柯关于民族文化多元论的观念,对当下凸显“地方”特色与价值,在审美文化的交流对话过程中实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具有重要意义。

再次,维柯对原始文化中的风俗习惯、制度、地理、天文等的剖析,可为审美实践向文化领域拓展提供理论支撑。维柯认为,人类对周遭及未知世界“描绘”或认知的过程,是充分运用想象力的一种“诗性”的“创造”,内在地包含着丰富的审美元素。如他在“诗性天文”中关于星座、恒星命名的剖析,在“诗性地理”中关于对新发现的山、河、丘陵等命名的事例等,都充分彰显出原始文化中认知世界自身所内在地拥有的浓郁的审美气息。再如关于一些婚姻制度、埋葬制度、宗教信仰体系等文化解读,则不仅揭示了人作为一种文化存在的审美内涵,而且也对生活本身所富有的审美趣味进行了还原,生活本身就是审美的。那么,作为生活审美元素集中体现的民俗风情、节庆狂欢、特色仪式等,本已诉诸象征、隐喻等形式带给人们不同程度的审美愉悦,形成了具有丰富审美意义的生活,自然理应获得美学理论的观照与反思。无疑,维柯富有美学内涵的文化哲学,能够为此提供有效的理论资源,并进而推动美学理论的拓展、生活美学的建构等。

在“艺术终结”思想大行其道、艺术和生活之间的边界日趋消融的当下,美学学科无论是由艺术哲学向文化哲学转型,还是由艺术哲学向感性学复归,实质乃是美学定位的一种调整。某种意义上,这种调整乃是将审美作为一种生存方式为旨归的。因此,必然会引发美学理论的重构,进而影响美学史的书写。同时,随着维柯美学思想发掘的深入,他对美学学科发展的实际影响也将逐步加大。尽管维柯没有美学自觉意识,但在美学新的学科定位的基础上,针对他对美学发展所产生的影响效果,相信会给予他一个比较一致的肯定性评价。

注释:

① 据《新科学》英译者M.H.费希考证,其原稿标题似为《关于人类原则的新科学》,第一版的标题为《关于各民族的本性的一门新科学的原则,凭这些原则见出部落自然法的另一体系的原则》,本文所引为第三版标题,但主旨都是要论证“人类原则”。参见维柯《新科学》之《英译者的引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页。

② 范大灿认为:“鲍姆加滕在这里(指《真理之友的哲学信札》)把‘自由艺术’与‘美的艺术’算作一个概念,而且在他的《美学》中只用‘自由艺术’这一概念,很少使用‘美的艺术’这一概念。这就更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他说的‘自由艺术’也就是‘美的艺术’,‘美的艺术’在十八世纪指的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艺术。”参见鲍姆加滕《美学》之《前言》,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5页。

③ 维柯的思想,当时在英国没有引起太大关注。在德国,1822年由韦伯将《新科学》译成德文,也没有受到很大关注,直到1860年,“马克思赞扬《新科学》一书充满了‘天才之光’”。在法国,1827年,米歇烈摘译《新科学》为法文,并极力宣扬维柯学说,但主要是他的法学、历史学思想。参见黄文斐《维柯〈新科学〉之中古性》的前言,国立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2000年版,第2至3页。

④ 受篇幅所限,可以参看张隆溪的《维柯思想简论》《诸神的复活——神话与原型批评》;杨华的《表现主义文论评述》等相关文献。

[1] 贝内戴托·克罗齐.作为表现的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的历史[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6: 75.

[2] 凯·埃·吉尔伯特, 赫·库恩.美学史[M].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9.

[3] 雷纳·韦勒克. 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一卷[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7: 178.

[4] 汉斯·罗伯特·耀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M].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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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aesthetic history value of Giambattista Vico’ thoughts

XI Ge
(College of Philosoph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In the history of western aesthetics, there have arisen various comments on Vico. This is mainly caused by two reasons. First, Vico lacks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Second, he has no real impact o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aesthetics of more than 100 years after hisNew Sciencewas published. But it is worth noting that, since the 20th century, Vico has been discussed repeatedly in the history of western aesthetics, and the modern value of his thoughts has been reactivated over and again. Essentially, there exist two kinds of aesthetics history: one is an obvious history of aesthetic theories under the premise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aesthetics, and the other is the history of spiritual enlightenments provided continuously to aesthetics in the latent form. Vico belongs to the latter. In other words, Vico never enters the mainstream discourse in aesthetic history, but his thoughts that the “new science” is the universal principle of human thinking provide long-term support to the aesthetics. In details, since Baumgarten, the western aesthetics has been changed from the aesthetics to philosophy of art and to philosophy of culture. In every theoretical transition, Vico’s thoughts can be re-interpreted because of the universality of the theory. Thus, the history of western aesthetics needs to go back to Vico continuously in order to obtain the theoretical support.

Giambattista Vico; aesthetics; philosophy of art; philosophy of culture; history of western aesthetics

B83−09

A

1672-3104(2015)04−0013−07

[编辑: 颜关明]

2014−09−25;

2014−12−10

席格(1978−),男,河南虞城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美学原理,审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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