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洋
(山东大学(威海)法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达尔的民主政治文化思想及其对中国的启示
刘洋
(山东大学(威海)法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政治文化与民主之关系是古典与当代政治学的重要议题。达尔的民主政治文化理论与当代主流政治文化研究范式既有共性,也有差异。就民主政治文化内涵而言,达尔认为平等价值是其基础、文明利己主义是其重要内涵、政治信念是其直接体现。民主政治文化的生成遵循个体与结构的双元逻辑。人际互动的复杂影响以及市场经济、现代动态多元社会和历史因素都对其发展具有重要影响。当代中国民主政治文化建设与未来发展,不仅需要在社会范围内培育相信民主、认同民主、维护民主的政治文化,发掘、维护和巩固平等的价值意识,引导和培养适宜的公民意识等内在主观层面的嬗变与调整,而且要通过不断发展市场经济和加强社会自治,以利于民主政治文化生长环境的结构性因素的滋养与拱卫。
达尔;民主政治文化;平等价值;文明利己主义;政治信念;市场经济;社会自治
达尔是当代民主理论的巨匠,被认为是二战后最为重要的政治理论家之一。[1]他在民主与规模、民主与市场、民主与公民社会等领域中的理论建树,已成为人们讨论民主问题时无法绕开前行的对象。然而,在学界对达尔民主理论高度重视的今天,其在研究中采用的政治文化进路却尚未引起人们的充分重视,这不能不说是我们今天深入把握达尔理论的一大局限①。纵观达尔的全部著述,政治文化是达尔从《民主理论的前言》到《论平等》等系列著述中解读民主始终贯穿的一根红线,它不仅构成达尔学术思想版图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达尔民主理论的重要聚焦点之一。基于此点认识,本文试图对达尔民主政治文化思想进行较为系统的梳理与阐释,以期推进当下学界对达尔民主理论的全面把握。
达尔政治文化思想是在西方悠久的政治文化思考传统之中,并在当代政治文化研究勃兴的基础之上形成的。对西方政治文化与民主相关议题的简单回顾是探究达尔民主政治文化思想的前提,也是挖掘其思想意义与特色的参照。
政治文化的概念提出虽然较为晚近,然而它不过是“关于旧观念的相当新的术语。……它和政治分析本身一样由来已久”[2]。同样,从文化、思想与心理的视角对民主予以关注,在西方思想史上也具有悠久历史。我们能够从伯利克里的葬礼演说中感知到民主政治与公民美德之间的某种共生关系,也能够在亚里士多德将公民责任、中庸精神等作为公民政治参与基础的论述中,感受到某种从价值、文化视角理解民主的思考方式。
18世纪是现代西方社会初次民主转型的时代。作为启蒙思想家,卢梭所设想的民主制度依旧是古典时期小国寡民的形态,维持这种民主的一个必要条件便是公民要在政治文化上具有“极其淳朴的风尚”,并有为自由牺牲和冒险的勇气与决心。[3]接踵而来的美国建国和法国大革命,使得民主政治不再是书斋里的玄想,而是成为人类政治舞台上的现实,这又反过来推动了人们对民主的思考。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和《旧制度与大革命》中,集中思考了民主何以维系以及民主转型为何失败两个紧密相关的经典命题,而且对二者的解释都涉及政治文化的维度。托克维尔认为是美国的民情——也即“一个民族的整个道德和精神面貌”[4](332)所孕育的自治意识、公共精神和自由观念抵消了民主的流弊,支撑了美国民主的运转。而法国民主转型的失败就在于弥漫在“一切人的精神中”[5]的权力崇拜思想和人际关系的对立斗争思维方式。事实上,托克维尔对民主背后的文化考察涉及“不仅指通常所说的心理习惯方面的东西,而且包括人们拥有的各种见解和社会上流行的不同观点,以及人们的生活习惯所遵循的全部思想”[4](332)。这与我们今天理解的政治文化概念已经极其接近了。
如何看待民主政治的存续与发展,是20世纪人类政治思考的中心议题之一。围绕对民主兴衰成败的思考,政治文化视角成为与制度视角、经济视角并驾齐驱的解释路径。[6]阿尔蒙德、维巴、帕特南、英格尔哈特、亨廷顿等学者都对推进政治文化研究有所贡献。阿尔蒙德和维巴率先明确提出政治文化概念,其著述是当代政治文化研究的奠基之作。他们认为以参与型文化为主,兼有村民型与臣民型政治文化的混合产物是当代民主政治得以发展的基础。[7](34−35)帕特南通过对意大利民主化进程的长期研究,指出社会资本是影响民主化进程的重要变量。[8]英格尔哈特通过代际价值观转换的理论框架,认为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兴起导致了大众政治参与水平的提高。[9](293−375)亨廷顿则运用比较政治的方法试图说明“精英和公众相信民主体制之价值的程度”[10]与民主巩固问题息息相关。综上所述,政治文化对民主具有重要影响,已成为相关学者的研究共识,政治文化研究经过传统嬗变与当代发展已经成为人们认识、分析民主问题的重要进路,“政治文化研究在政治学学科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它是政治学中最有实践意义的重要分支学科之一,也是成果最丰富的研究领域之一。”[11]当代西方政治文化研究虽然在研究主题、研究视角、研究结论上多有差异,然而总体上呈现出如下几个方面特点。
第一,同情民主的研究立场。政治文化研究者虽然在研究中力主客观中立,然而大多数研究者在政治立场上深切认同启蒙以来的自由主义民主信条。“他们深切关注民主化进程,关注宪法要求的价值……,以及作为个人自由的自由概念。”[12]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将自身研究摆在为推动民主进程而谋划的位置之上,同情民主的研究立场成为当代政治文化研究的一大特点。
第二,经验主义研究取向。当代政治文化关注的是现实中人们情感与态度倾向的表现,而不是像古典民主理论家如卢梭、密尔②那样从民主政治应然需要的视角出发,通过推演得出若干原则、价值与规范。这正如阿尔蒙德和维巴所言:“我们不是从政治制度或社会条件来推论民主的性质,而是试图通过调查若干正在运行中的民主系统的态度,来详细说明民主文化的内容。”[7](12−13)经验而非超验视角是当代政治文化研究的又一特征。
第三,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当代西方政治文化研究,尤其是在美国政治文化研究中,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占据中心位置。阿尔蒙德、英格尔哈特、帕特南等政治文化研究大家都是娴熟运用数据采集、抽样与统计的研究方法。阿尔蒙德将之称为“资料收集与评价方面的革命”[7](47),英格尔哈特则认为这是实现了“从主观印象的文学描述领域”到“验证命题的领域”的转向[9](16)。
达尔论述民主发展的条件时,曾多次明确使用过政治文化概念,并且对阿尔蒙德、维巴、派伊、班菲尔德等人的著述也多有援引,这表明达尔思想受到当代政治文化研究的影响。然而,达尔的政治文化思想与当代西方政治文化研究的主流范式既有相通之处,也有某些值得关注的差别,正是这种一致与区别造就了达尔政治文化的理论特色。
达尔政治文化思想的提出是在当代政治文化研究范式兴起的背景之下,其研究也对主流政治文化研究者多有汲取,故而,使其不可避免地与主流政治文化研究范式保持了某些共同之处。一方面,在整个研究生涯之中,达尔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民主政治的拥护与信仰,他曾经坦言,“自己对资本主义,甚至财产权都没有一种非如此不可的信念,唯一的信念就是对民主、自由和平等的信念。”[13]达尔在《论民主》中一连说出民主政治的十大好处,以此为民主辩护,并最终认为“民主比其他任何一种可行的方案都更加可取”[14](67)。另一方面,达尔的政治文化研究具有相当强的经验主义色彩,达尔的政治文化研究是建立在对现代政治、现实社会现象的归纳与总结基础之上,而非从某些先验的教条、原则和类似无知之幕背后的理性推论结果。政治文化在达尔眼中也是经验而非超验的。他明确表示遵循了休谟所开创的道路,对人应该做什么与人实际能够做什么作出了区隔,并坚持在实然角度考虑应然问题。达尔的政治文化思想并不回避价值、伦理,然而这些规范命题也是建立在人们能力所能达到的范围之内,是现实约束了理想,而不是理想统帅着现实。[15](19−20)
然而,与此同时,达尔的政治文化思想也具有鲜明的自身特色。这突出地表现在,达尔在具体的政治文化研究方法方面并未运用实证主义方法,相反地,却对哲学、史学和社会学方法多有借鉴,这使得其研究与阿尔蒙德、英格尔哈特、帕特南保持了距离。如果我们从历史传统角度考察政治文化研究,便会发现事实上政治文化研究方法并非只有实证主义一种研究范式③。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固然具有清晰、明确、逻辑性强的优势,然而,哲学、史学、社会学这些方法的运用,反而能够挖掘行为主义不曾关注的层面,从更为广阔的视野丰富人们对于政治文化与民主相关性的认识。对此一点,作为一个精通实证主义研究方法的政治科学家而言,体现了难能可贵的开放精神与综合意识。惟其如此,才有研究者指出,将达尔仅仅视为行为主义理论家是狭隘和误导的,达尔在研究方法论上展现出多样性(varied)特征。[16]正是从这种更为丰富和厚重的方法论基础之上,达尔得出了以下独具特色的民主政治文化内涵认识。
(一) 平等是民主政治的核心价值,是民主政治文化的基石
平等与民主之间的关系是达尔政治思考的核心议题之一,达尔将平等价值观念视为民主政治的“预先设置的条件”[14](69),也是民主维系的基础。达尔从两个角度来理解平等:一是平等是一种政治、经济现象,指的是人们在政治和经济结构中占据资源与技能的能力;二是平等是一种价值观念,是一种伦理规范与道德判断。在这个意义上,达尔也将平等称之为内在平等。这种平等,在达尔看来“并不是事实判断,……而是要表达有关人类的一种道德判断,表达我们以为‘应该’的事情”[14](72)。正是在后一种意义上,平等构成达尔政治文化理论的核心与中轴。这是因为:首先,从历史上来看,正是作为一种价值理念的平等的存在与推广,民主才得以实现并获得发展动力。达尔指出如果平等的信仰“没有产生持久而广泛的影响的话,那么民主可能与柏拉图的理想国一样,就是一个哲学狂想”[17](109)。在达尔对民主历史从原始社会到当代的回顾中,他指出“迈向民主参与的动力”,“会从我们称之为平等的逻辑中发展出来”。[14](11)无论是原始社会、古希腊、罗马,还是近代欧洲民主肇始与当代世界的民主浪潮,民主政治的出现无不和平等价值观念获得某种程度的认同有关。[14](22)其次,平等价值是民主政治合法性的论证基础。平等缘何与民主连袂,人们为什么要接受民主政治,民主政治缘何比主张贤人政治更为合理?达尔认为这是因为只有民主政治才能比之替代方案更好地体现内在平等价值。“民主程序的价值就在于,它能使政体(polity)与实现实质平等的条件更为接近。”[18]换言之,平等在达尔理论中具有规范意义,是平等的价值证明了民主的意义。民主之所以能够担此重任,不仅因为这一价值深深地根植于西方的宗教传统与伦理文化,而且也因为其所展现的利益平等考虑有其“自身的合理性”[17](110)。最后,达尔晚年试图为平等价值寻找到更为牢靠和普遍的根基,他将视野从道德论证转向具有休谟色彩的自然主义,试图在人的感觉与激情方面探求内在平等的根本动机。“除非政治平等的探求受到人类某些基本方面的驱使,否则对于所有实际目标来说它将是一个不相干的目标。”[15](20)达尔认为平等的基础不仅仅是西方历史文化塑造的结果,也是与生俱来地存在于人的情感和感觉之中。“人类被自然地赋予对奖品不平等分配的敏感”[15](25),而这种“敏感”便是平等感的终极原因。这种感觉又会通过人与人之间情感上的移情、同情等得以传递,这又解释了平等理念的扩散与传播。在这一过程中,理性永远只能是辅助情感的手段,平等的最终依据与基础只能在人的情感或者说激情之中寻找。
(二) 文明利己主义是公民意识内核,是民主政治文化重要内涵
达尔认为在规模巨大、人口众多的民族国家内部,真实的民主只能是多元民主,也就是多重少数人的统治。多重少数人借助社会组织凝聚力量、代表利益、表达诉求,多元民主为形形色色的利益主体的博弈提供了场域。独立的社会组织即是多元民主的某种结果,也是维持多元民主的条件。然而,问题在于,多元社会组织不仅能适应民主发展,也能够扭曲公民意识。多元的组织“常常不惜牺牲更广泛的需要提升特定的需要,顾及短期而不顾及长期的需要”[19](45),更有甚者它们会形成一种缺乏共同、公共、广泛享有利益的政治文化[19](46)。而这样的结果恰恰是损害民主的长期维系。弥补的办法之一是塑造一种新的公民意识,从而对之扭转与解毒。作为一位现实主义的民主理论家,达尔认为这种公民意识必然要适应人的本性、大众认知水平、现代国家规模和多元民主的政治架构的。具体而言,达尔认为公民意识必然要适合:现代社会的巨大规模;不可避免的政治冲突;公民在公共事务中既非全然利己,也不是绝对利他;大多数公民不善理论思考。惟其如此,达尔断然拒绝了认为个人与集体利益高度一致的个人美德、认为个人可以永远从集体利益出发的道德美德和人们可以彼此利益感同身受的组织美德,达尔认为三者都难以实现,不切实际。受到托克维尔的影响,达尔将自身所青睐的公民意识核心定义为文明的利己主义。文明的利己主义是现实主义的,它毫不回避现代社会的利益多元与冲突,并认为这是现代社会与民主政治不可回避的基本境况。与此同时,文明利己主义也是试图超越利益冲突之上的,它总是积极谋求“更大利益聚合和相应冲突减 少”[19](194),试图用以超越个人利益的藩篱,增进公共利益。就达尔的理论框架来看,文明利己主义就是现代社会、民主政治所需要的公民意识内核。这是因为:文明利己主义是利己的,故而它对人性并没有过高的期许,从而能够被人们所接受与理解;文明利己主义承认政治冲突的必然性与合理性,从而直面利益与组织多元;文明利己主义在妥协、互补、避免零和博弈的基础上谋求更大利益聚合和减少冲突,从而超越纯粹的利己主义,实现利己与利他之间的共赢。文明利己主义使人们摆脱狭隘利益的束缚走向公共政治,文明的利己主义是达尔所倡导的公民意识的基本点。在达尔看来,文明利己主义是治愈多元民主之下公民意识匮乏的良方,也是维持多元民主的必要条件。
(三) 民主政治信念维系民主,是民主政治文化的直接体现
达尔对信念与民主之间的正向关系的阐明是相当直接的,他认为“如果公民和领导人对民主的观念、价值和实践给予强有力的支撑,一种稳定的民主前景就更加光明”[14](165)。民主信念是解释同样经历危机,为何有的国家民主巩固,而有的国家则走向了民主失败。这是因为,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来说,人的行为是信念塑造的结果。我们通过自己的价值观、判断来认知和理解这个世界;个人信念会影响机体行动,进而影响政治体制。[20](139−140)诚然,当达尔谈到信念这个概念的时候,偶尔会涉及平等价值,然而更多的时候他所谈论的是对民主政治具体效果、具体机制的情感、态度与倾向。这些方面大部分是更为深层的平等观念、文明利己主义这些价值观念的更为直接的外在体现,更多地停留在阿尔蒙德所认为的情感和认知层面。这包括:对多头政体合法性的信仰,对权威关系本质的认识,人们对特定政体政治效率的信念,政治成员的信任感,对冲突与合作的态度。这些方面的不同认识和态度,将会是影响政治是走向多元民主还是霸权政体的重要变量。在此基础之上,达尔进一步展示了对民主信念发挥影响的两个相互联系的维度。其一,大众维度。达尔认为大众对民主的信念是民主政治得以生长的基础。他指出,“除非公民中,倾向于民主以及民主政治制度而不是非民主制度,支持那些拥护民主实践的政治领袖的公民占据了实质多数,民主不可能度过各种不可避免的危机。”[14](166)达尔在对美国民主的个案分析中指出,正是普通公民对民主价值和过程的强烈信念,才不断推动建国后美国民主的持续发展。[21](22)其二,精英维度。尽管达尔充分认识到大众民主信念对民主政治的意义,然而与此同时,达尔也较为清醒地意识到民主信念在权力结构中的分布状况,政治精英对待民主的信念对于民主政治的发展具有更为重要和直接的影响。达尔认为现有的政治文化研究过于注重大众、普及的政治观念,对于精英政治观念的把握有所欠缺。而达尔的政治信念研究之中,将精英政治信念作为一个影响民主进程的独立变量予以提出。达尔运用这个视角解释了为什么在人口庞大、文化分裂、等级森严的印度能够实现“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民主”,这是因为印度的建国精英们“他们全部都忠于民主的信念,……都强烈地拥护民主的观念和制度”[21](170)。在达尔看来,“政治积极分子和领袖更有可能比绝大多数其他公民拥有更稳健而又精细的政治信仰体制,在行为中更容易为其政治信仰引导,而且对政治事件发挥更大的影响。”[17](362)
与大众的影响相比较而言,达尔无疑是更倾向于精英在民主化中的作用的。然而,与早期精英民主理论家不同,达尔并未将大众的作用看做一无是处。事实上,通过将政治信念的主体细分为精英与大众,达尔认识到政治文化对于民主政治实践的影响并非简单的线性对应,而是存在复杂的关系。大众的民主观念为精英民主观念提供了基础和选择范围的约束,而精英的民主意识则会更为直接地影响民主政治实践,进而对大众信念形成某种引导和互动。民主信念对于现实民主政治的影响是一种差异化、立体化的结果。
如果说民主政治文化是从核心价值到一系列对制度与行为的认知、态度与倾向的系统,那么何种条件下,民主政治文化更适宜生长,何种环境更容易让人们接受民主政治文化呢?这是达尔所关注的另一重要问题。对这一问题的关注使达尔的眼光转向个体心理观念变化的条件与方式以及更为宽广范围内的结构性因素的制约与影响。个体民主政治文化的内化逻辑与结构性因素对民主政治文化的影响,构成达尔解释政治文化生成问题的两个相互影响的逻辑线索。
(一) 个体社会化与民主政治文化的获得
达尔将个体作为政治文化、政治信念获得的基本考察单位,并聚焦于个人对政治文化的接受与转变。在此,达尔首先明确拒绝了将自私自利作为政治文化来源的流行解释,并指出其尽管并非全无意义,然而“还是等于什么也没说”[20](179)。这是因为人们的自利虽然表面上对人类行为特征有诸多符合之处,然而自我利益本身事实上也是文化和观念的产物,自利本身也要受到文化因素影响。在此,达尔事实上拒绝了理性人假设,而将人视之为“文化人”。达尔认为个体政治信念、政治文化的获得是个体在人际互动中,在环境的复杂影响下所发生的,是个体对文化的内化过程。这一过程就是个体的政治社会化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早期的社会化最为关键,而后的变化并非不可能,而是要受到诸多因素和条件的限制和影响。达尔认为促使人们后期政治文化观念发生改变的因素包括: ①取决于行为人接受的这种信念的影响程度。这意味着系统阐述的理论能否渗透到行为人所处的环境之中,信念的传播者是否能够对行为人的社会化进程施加足够影响。②取决于这种信念的相对威望。这意味着政治文化观念的改变取决于其提倡者和反对者的个人威望以及象征这一信念的人、组织和制度的绩效表现。③取决于新信念同行为人现实感受的相符合程度,符合度高则改变相对容易发生,反之则比较困难。[20](202)
上述诸多环节构成了影响个体民主政治文化内化的逻辑链条,这个链条上的各个环节的配合与适应是个体最终是否决定接受民主政治文化的关键。从达尔的理论框架来看,适宜民主政治文化发展的条件在于:一个能够使个体身处其中的大范围的民主思想传播环境,社会主流精英认同并推广民主理念,民主实践稳步获得成效,民主实践效用彰显、民主观念与个体原有观念对接成本较低,民主理念与个体生活体验相契合。这实际上涵盖了文化建设、精英责任、历史观念与制度实践影响等诸多方面,从而构成一个影响个体接受民主政治文化的复杂条件系统,民主政治文化建设是多元合力的结果。当然,达尔也看到了这种个人主义解释方法的某些问题,比如个体政治文化接受并不能简单与集体政治文化相对应,偶然性因素对政治文化走向具有某种特殊影响等等。
(二) 结构因素与民主政治文化生长
个体社会化并非发展在真空之中,个体对民主理念的接收与理解是在一个既有的,尽管可能存在变动的结构之中完成的。民主政治文化生成的个体社会化路径要在结构逻辑中发挥作用。某些环境更适宜民主政治文化的生长,而有些则相反。达尔认为如下几种结构性因素对民主政治文化发展具有重大影响。
首先,市场经济形态推动民主政治文化发展。达尔对市场经济与民主的关系颇为辩证,一方面他看到市场对民主的支撑,另一方面也看到市场可能对民主的扭曲乃至于颠覆。就民主政治文化发展而言,达尔确信,“历史地看,民主信念与民主文化的发展,与我们泛泛而称的市场经济有密切的关系。”[14](166)在此,达尔遵循了亚里士多德传统,指出市场有利于培养市民阶层的修养、知识,有利于缔造庞大的中产阶级群体,而市民阶层和中产阶级的经验与思想更容易接受以平等、自治、参与为特征的民主政治文化。从另一面而言,市场经济发展需要降低国家权力对社会和经济的直接控制,这就压缩了政治领袖运用权力攫取利益的空间,这又在客观上削弱了反民主冲动在政治精英层滋生,从而为精英接受民主理念提供了条件。不仅如此,达尔还指出由于市场经济的发展所导致的物质丰裕使人们在物质消费过程中的幸福感边际递减,从而使人们转向公共事务、公共参与,公民精神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增强。这就是说市场在推动公众从对消费增长的追求转向对公共生活关注的转变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从消费主义到公民文化变迁更有可能发生,不是因为市场资本主义的失败而是因为它的成功。”[15](68)
其次,现代动态多元社会有利于民主政治文化生成。达尔所谓现代动态多元社会是指国家不存在大一统的一元权力结构,自治组织在经济、社会领域广泛存在,权力在组织之间分散。这样的社会结构“鼓励有利于民主理想的态度和信仰”[17](348)。这是因为这种社会结构之下,每个自治组织都是一个个公民精神、民主意识的训练场,而组织与组织之间的互动与博弈则为更广大范围内的民主政治文化生长提供了平台与基础。具体而言,现代动态多元社会有利于消弭非此即彼的斗争思维,培育合作意识、协商、信任与妥协精神。与此同时,这种社会结构之下,由于公民都被以各种形式组织起来,政治参与就很难长期被少数精英垄断,政治平等思想在组织之间、组织内部成员间得以扩展。概言之,通过多元社会组织的存在以及它们之间的互动与磨合,一些规范潜移默化地被人们所认可,“这些规范将以下行为视为正当合法的:谈判、协商、互投赞成票、平等交换、取得同意而不是单方面影响或强制。”[20](88)
最后,历史结构影响民主政治文化形成。与许多行为主义研究者相对静态的研究偏好不同,达尔的研究极富历史感。他不仅有专门的历史题材研究,而且在其理论展开论述中也更多地具有时间维度、历史眼光,政治文化研究正是此中一例。达尔政治文化的历史视野,并没有一个完整的阐述,然而往往呈现在他对一个个具体个案的分析之中,从而构成对其政治文化理解不可忽略的一环。达尔认为美国民主共和体制的建立就不仅仅是表面上那些政治行为与选择的结果,而是受到更为深层的历史实践的积累与约束。“初始共和阶段。美国人对于支撑共和政府所必需的观念、实践和政治文化,并不陌生。……到1787年,美国人在政府治理的艺术方面已经积累了一个半世纪的经验。”[21](19)而在阐述欧洲民主发展历程的时候,达尔指出,“到18世纪早期,出现在欧洲的政治理念和管理成为后来民主信念和民主制度的重要因素。”[14](25)在谈到俄国民主进程的艰难之时,达尔也运用几乎相同的解释视角,“不考虑到俄国历史上形成的民主观念、信念、传统,以及自1918年以来的列宁主义世界观的领导,人们就不能彻底解释领导权对更大范围的多元主义的拒绝。”[17](364)民主意识、对民主的认同与倾向,并非简单的静态时间切片的结果,而是一个历史脉络中孕育、发展的产物。
在此,需要指出的是,尽管达尔看到历史结构对民主政治文化的重要影响,然而,达尔并非历史决定论者。他清醒地意识到历史因素对民主、民主观念发展影响的同时,并不否认这种影响只是提供了可能性,提供了一种前景,民主化的真正到来还需要经济、社会等因素的加入与配合。
像同时代的政治理论家阿尔蒙德、亨廷顿一样,达尔对民主问题的持续探讨不仅出于学理兴趣,更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政治文化不仅是达尔解释民主政治现象的工具,也是其希望能够推动民主进程、破解民主运行困境的方法。从这个意义来说,达尔的民主政治文化思想不仅是学术的,而且是实践的。诚然,达尔的问题意识和论证材料大多来源于西方,然而达尔对民主政治文化的思考是以民族国家、复杂社会、市场经济等时代大背景为前提,故而,其问题、视域、方法乃至于结论,对我们今天正在进行中的民主政治建设也都具有启发意义。
首先,中国的民主政治建设离不开民主政治文化的支撑。民主政治既是制度的,也是精神的、文化的。然而,由于制度更为直观,容易被人们关注,而文化则以较为隐蔽和柔性的方式发挥作用,故而容易被人们所忽视。当代中国的民主建设,不仅仅意味着建章立制,也意味着要在社会范围内培育相信民主、认同民主、维护民主的政治文化。比之制度建设,民主政治文化的建设会更为艰辛和漫长,然而对于民主在中国的健康发展而言,这又是难以跨越的必由之路。正如达尔一再告诫的那样,“在那些民主信念脆弱或匮乏的国家,宪法真的就成了一纸空文——很快被践踏、被遗忘。”[21](18−19)中国百多年民主政治的追求,恰恰是一而再地陷入到有民主政治制度形式而没有民主政治文化内涵的怪圈④。这样的民主建设不仅在实践中命运多舛,而且一旦遇到危机与动荡,人们便会毫不留恋地放弃民主,拥抱强权。从达尔的民主政治文化角度出发,中国未来若想具有根基稳固、能够抵抗风雨的民主,就必然需要民主政治价值、理念、精神深入人心,妥协、合作、信任这些支撑民主运行的理念能够获得广泛认同。民主转型的突破与民主基础的巩固都蕴含在政治文化的培育与发展之中。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到民主政治文化并非虚无飘渺之物,也并非制度的附属品,而是对民主建设兴衰成败具有关键性影响的独立变量。民主政治文化建设是中国民主建设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其次,平等是民主政治文化的价值基础。对于民主缘何可欲的问题,学界历来有诸多回答。达尔另辟蹊径,从自然主义视角出发,以人类的基本情感为基础,论证平等是人的基本价值偏好,进而指出平等具有引发人类行为动机的能力。从政治文化角度来看,人们之所以认可民主是因为它能够通过将每个人的基本权利与利益视为同等要求,从而体现平等价值。平等价值是证明民主政治正当性、合理性的根本依据,是民主政治文化的价值基石。在历史上,从平等角度论证民主政治不乏其人,卢梭便是此种典型。然而,与卢梭相比,达尔的论证摆脱了意识形态色彩,不必借助形而上学基础,更少特殊文化背景支撑。达尔认为不同文化和文明,从基本情感的移情和自省中,能够体会到一些相同或者相似的情感反应,平等价值的基础正在于此。达尔对此观点的论证固然有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然而他所指出的思路却颇值得人们思索。事实上,当代中国的民主发展也与改革开放后日渐高涨的平等意识具有某种内在关联。当平等作为一种价值获得广泛认可的时候,人们就会对政治知情权更为敏感、对权利维护更为主动、对政治参与更为积极。这意味着推进民主实践的动力孕育在平等价值之中。当代中国民主政治文化建设的一个核心着眼点,便在于进一步发掘、维护和巩固平等的价值意识,从而为民主政治在文化层面建基。
再次,在大型复杂社会之中,适宜的公民意识是民主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代中国民主政治是要建立在一个人口流动空前频繁、地域空间空前广阔、人际利益关系异常复杂的社会,达尔所言的规模问题、利益冲突问题在当代中国民主建设中都是不可以回避的重大问题。对此困境,单纯强调个体利益对公共利益服从,往往需要对道德水准提出较为苛刻的要求。那种认为个体利益与集体利益始终和谐,不存在矛盾的看法,也很难获得生活经验的支持,或者需要颇为复杂且成本高昂的道德宣教形式。故而,达尔所主张的文明的利己主义为核心的公民意识之路,可以为我们打开另外一种思路。民主政治需要的公民意识实际上并非无视矛盾与冲突、并非是要秉承大公无私,一心为公的崇高情怀,而是一种在矛盾面前能够协商,在利益方面能够妥协,在关注个体、集团利益的同时能够不被其淹没,能够发现互惠、双赢之道的意识与思维。这种公民意识是一种次优选择,然而却也是一种与当代中国民主现实条件与人性的一般性特征相契合的选择。
最后,结构转变是民主政治文化的生长环境。民主政治文化虽然是心理层面的主观体现,然而,它在某些环境和条件下会更为适宜地成长。就达尔的理论逻辑看来,市场经济和社会自治是推动民主政治文化发展,并且具备调整潜力的结构性要素。就当代中国实践来看,民主政治文化的生成与发展,很大程度上正是中国现代化进程所引发的结构性变迁的结果。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获得蓬勃发展、社会自治水平得以提升。而自主、自治、平等、权利等等现代民主政治的价值理念正是在市场发展与社会的建设中自发孕育而生的。未来中国民主政治文化发展离不开市场经济发展与社会自治建设所提供的空间与支持。市场不仅能够培育更为广大的市民阶层充当民主政治文化的载体,而且能够将人们的兴趣点从消费主义带到公共生活中来。而具有自治精神的社会组织,正是民主政治文化的训练场。无论是合作、妥协、双赢,还是信任,这些民主政治文化所必需的核心要素都可能在社会组织之中得到锻炼和加强。综上所述,民主政治文化的未来发展,不仅需要内在主观层面的嬗变与调整,而且需要包括市场、社会在内的结构性因素的滋养与拱卫。
注释:
① 达尔的政治文化思想不仅没有得到汉语学界所关注,而且在英语学界也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Cunningham仅仅在其著述中,异常简略地提及达尔对麦迪逊政治文化思想的继承和强调(Frank Cunningham, Theories of Democracy: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2:81.)而Muhll在对达尔著述进行系统阐述时,全然没有对他的政治文化思想予以关照(George Von Der Muhll, Robert A.Dahl and the Study of Contemporary Democracy: A Review Essay,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71, No.3, 1977:1070−1096)。与之相似,Terchek在对达尔多元民主评介中,已然注意到公民意识(civic consciousness)对达尔理论的重要意义情况下,却依旧没能对达尔民主理论中的价值、观念与文化方面予以深入探讨(RonaldJ.Terchek, Retrieving Pluralism,Ethics, Vol.94, No.4, 1984: 701−710).
② 密尔的《代议制政府》是阐释间接民主的经典之作。在这部深受作者自身功利主义、自由主义思想影响的著作中,密尔正是从应然前提出发,继而论证间接民主的合理性的方式。这在其书中的第二章“好的政府形式的标准”和第三章“理想上最好的政府形式是代议制政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参见密尔.代议制政府.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17−55.
③ 布特林便指出政治文化研究具有法国的社会学传统、德国的文化哲学传统和美国的行为主义传统三大范式。(参阅:布特林.政治文化的谱系.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以托克维尔为代表的法国社会学研究传统对达尔的影响显著。
④ 作为典型案例参见严泉博士对民初议会政治失败的分析。严泉.民国初年的制宪与民主转型.上海:上海大学,2004: 34−36.
[1] David Held.The possibilities of democracy [J].Theory and Society, 1991(20): 875−889.
[2] 米勒.布莱克威尔政治学百科全书[M].北京: 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 2002: 595.
[3] 卢梭.社会契约论[M].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0: 85−86.
[4]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M].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8.
[5]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M].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2: 107.
[6] 夏皮罗.民主理论的现状[M].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3: 101.
[7] 阿尔蒙德.公民文化[M].北京: 华夏出版社, 1989.
[8] 帕特南.使民主运转起来[M].南昌: 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1: 190−217.
[9] 英格尔哈特.发达工业社会的文化转型[M].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3.
[10] 亨廷顿, 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M].上海: 三联书店, 1998: 312.
[11] 丛日云, 卢春龙, 总序//狄百瑞.亚洲价值与人权: 儒家社群主义的视角[M].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2: 1.
[12] 布特林.政治文化的谱系[M].北京: 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3: 136.
[13] 转引自夏军.多元民主的构成: 关于罗伯特·A 达尔多元民主理论的研究[D].长春: 吉林大学, 2012: 4.
[14] 达尔.论民主[M].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9.
[15] 达尔.论政治平等[M].上海: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10.
[16] George Von Der Muhll, Robert A.Dahl and the study of contemporary democracy: a review essay [J].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977, 71(3): 1070−1096.
[17] 达尔.民主及其批评者[M].长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6.[18] Augustus Dizerrga.Equality, self-government and democracy: a critique of Dahl’s political equality [J].The Western Political Quarterly, 1988, 41(3): 447−468.
[19] 达尔.多元民主的困境[M].北京: 求实出版社, 1989.
[20] 达尔.多头政体: 参与和反对[M].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3.
[21] 达尔.美国宪法的民主批判[M].北京: 东方出版社, 2007.
An analysis of Dahl’s democratic political culture thought and its revelation to China
LIU Yang
(Law School, Shandong University at Weihai, Weihai 264209, China)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political culture and democracy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issues in politics from the classical era to the contemporary.There are both similar and different points between Dahl’s theory of democratic political culture and contemporary mainstream political cultural research paradigm.In terms of democratic political culture connotation, Dahl thinks that equal value is the foundation, that the self-interest of civilization is the important content, and that political belief is the direct embodiment.The formation of democratic political culture follows the dual logic of the individual and the structure.The complex effect of interpersonal interaction, market economy, modern dynamic multiple society and historical factors all exert an important influence on its development.Construction and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China’s democratic political culture need not only to cultivate political culture of believing in democracy, agreeing with democracy, maintaining the democratic, to explore, maintain and consolidate the value of equality consciousness, to guide and cultivate the civil consciousness within the scope of internal subjective aspects of evolution and adjustment, but also to develop market economy and strengthen the social autonomy to facilitate the nourish and vault of structural factors of democratic political culture growth environment.
Dahl; democratic political culture; equal value; the self-interest of civilization; political belief; market economy; social autonomy
B82
A
1672-3104(2015)06−0115−08
[编辑: 颜关明]
2015−01−04;
2015−04−17
刘洋(1981−),男,辽宁朝阳人,政治学博士,山东大学(威海)法学院讲师,天津师范大学政治学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政治理论,西方政治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