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飞
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极有耐心的孩子。
外边的锣鼓已经喧闹起来,孩子们向着村庄的中心飞跑,“哒哒哒”的脚步声恐怕让树梢也感到微微的钝痛。我依旧坐在屋子里,门敞开着,面前的木桌上放着纸墨,说心里面没有涟漪是谎话,我却在心里一再地加上重量,保持前后一致的姿势,直等到写完最后一个毛笔字,或者算出最后一道数学题,才会似挣脱羁绊的小鸟,振翅飞向猴子们已经作过揖、热过身的马戏场。
等待一件事的完成,然后才能开启另一件事,中间没有中断和跳跃。这在他们看来,就是极有耐心的表现。等待确实是需要耐心的,那个“耐”字却不全是流畅、快乐、心甘情愿,会有小小的挣扎、茫然的苦闷和不能讲的挫折感,读它的时候舌头也有些绕,味蕾有些涩。但是他们相信耐心早已成为我的优点,我早已学会了去独自默默地等待着什么——我在他们眼中的样子应该是这样吧:脖子上挂着一串闪闪发光的钥匙,金色的、银色的,碰出清脆细碎而有节奏的声响,我站在门前却没有立刻开门,而是要习惯性地等一等,等一等,然后才会找出要进的门……
是的,我早已学会了等待,其实不管到底有没有十足的耐心,我都会等一等,忙时等,闲时也等;高兴时等,忧伤时也等;热闹时等,冷清时也等……这样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有前呼后拥的奇观呢?
我并不是真的喜欢每一次等待,而是我越来越清楚自己的每一天其实都是由微小的、接连不断的等待组成的:我等待妈妈将饭菜做好,我等待有人过来喊我一起上学;我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首古诗,是等待它最终栖居到我的脑海里;我写满一张纸,等待老师在上面再写下或严厉或温暖的话;空气有些燠热,不但我在等,大家都在等风来;她此刻是我的同桌,以后也许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在这之前我要等;等待表扬,等待惩罚,等待欢笑,等待哭泣,等待他们的那句“你又长大了”,也在等待着久久不愿松开手的天真……
我不能丢下这么多的等待,到云朵的宫殿里尽情玩耍。做一件事的同时其实也是在等待另一件事的开始,不做任何事就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了。我并不是害怕这么多的等待,只是等待让我变得比其他孩子有些重,这样一来,我就更加期待能够轻盈而自由地飞起来,如同一朵距离蓝色最近的云。结果是,一个最重的孩子,竟然最先变成了幻想家。我在学会等待的时候,反而也学会了解开忍耐的束缚——如果耐心有时候也是束缚的话。
很自然的,我喜欢上了故事、童话,还有诗歌,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我就等待一个“瞎想”接着一个“瞎想”,像蘑菇一样从湿漉漉的泥土里钻出来,像萤火虫一样从雾蒙蒙的草丛里浮出来,像流星一样从黑沉沉的天空里撞到我的怀里——也许只有一个痴心等待星星的孩子,才会拥有这样一种神秘的礼物吧,否则天底下的幸运就太多了。一个曾经沉默寡言的孩子,在等待的时候,渐渐有许多事物在跟他交谈。借助想象,他的世界也扩大了,加深了,一个人的孤独却并没有变成一块草地或者一片树林的寂寞,他看到了蓬勃,触摸到了世界的质感,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活力。一株碎米莎草也教给了他美,一只红蜻蜓也教给了他巧妙。面对一个美丽而丰饶的天地,还需要什么忍耐呢?甚至不需要等待,哪里都有美,哪里都有巧妙。只有在其他地方,人多的地方,才需要这些。
他们说我极有耐心,就让他们说去吧。那些需要等待的事情,我还会等,有可能比以前更有耐心。
遗憾的是,我长这么大了,还没有等待过花开(在这件事情上,任何奇幻的想象都不能算数)。传说中的昙花就不说了,我至少应该去看看一朵莲花是怎样盛开的。然而我问过许多人,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莲花的开放过程。有人说,莲花盛开从凌晨3点开始,到5点左右完全怒放。这段始末,整整一座村庄都在睡觉呢,而我可能是睡得最沉的那种孩子。怎么样?在一朵莲花面前,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应有的耐心,还有天真好奇的等待之眼。这个世界对我们是多么好啊,睁开眼睛的时候,许许多多的花蕾都提前打开了,来悦我们的目,来喜我们的心,赠给我们美,带给我们希望——谁能比一池莲花更慷慨雍容呢?
有人说“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他的等待大多都是煎熬吧,这样的等待当然越少越好。而那种等待猎杀一只挂角羚羊的耐心和头脑就更不值得向往和赞美了,枪一响,所有的等待结束,整个世界也几乎戛然而止,活力断开,美丽陨落,空气破碎,在死亡面前进行想象也会变成一种羞耻。幸好我的父辈们没有干过这种事,他们一辈子等待的不过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什么该等,什么不该等,什么该动,什么不该动,他们即便沉默着,也是最好的老师。
脖子上不再挂那么多旧钥匙,换了崭新的钥匙,样子也更多,串在一起藏起来,或者悄悄地装在口袋里。这意味着我真的长大了,面对的门越来越多,我还是像过去那样等一等再去开,开得慢,也开得少。等一等,等一等,不急着从大千世界里钻入那个狭小封闭的人工窠巢里,不也是很重要很好的吗?
(编辑 慕容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