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只是一条河流

2015-01-20 16:21周芳
鸭绿江 2015年1期
关键词:电锯天福老宅

周芳

不知哪条路通向大海的人应该找一条河流作他的旅伴

——普劳图斯

老宅和老宅的孩子

有位诗人朋友,喜欢晨露,喜欢夜半的风声,更喜欢河流的气息。他熟知河边的每一只水鸟。每次聚会,我们就听他显摆嗓子。他一会儿“咕咕咕”,一会儿“咕哚咕哚”,我们还没分辨出前者斑鸠后者啄木鸟,他又“啁啾啁啾”。一群人在叫声里发呆。只有我分享他的骄傲——那也是我的河流。

它叫汉江。携了秦岭的雪巴山的雨,奔腾而来,途经九省通衢的武汉。汇入长江前,拐到我家门前,婀娜蛇行,舞女一样,摆出妖娆的S形。

1989年以前,两岸烟火旺盛,鸡犬成群。河流变成孩子们的第二张床。他们赖在水里,和流水一起生长。然而,那流水会失控,会将一个孩子带走,永不归还。

河流罪责难逃,沦为禁区,父母在孩子们的腿上画上几撇几捺铅笔印,严禁下水。可谁抵挡得住诱惑呢?上岸后,用铅笔在腿上依葫芦画瓢,企图蒙混过关。父亲不动声色,猛地伸出手来,在他的光腿上一划一抓,破绽立刻大露——下水后的腿留下一道道白印子。父亲脱下鞋,对着屁股一顿猛抽。母亲还不解气,提着鸡毛掸子满村里追。满村子人看大戏一样兴奋。

有一年12月,一群小子簇拥到河边。他们击掌后,其中一个脱掉衣裤,纵身一跃。狗刨式几下后,他的脸逐渐发青,我们听到了他牙齿打战的咯咯声。我们害怕了,拼命叫他:上岸,快点上岸。他笨拙地扑打水面,坚持他的狗刨式。咯咯声愈来愈响,他的脸愈来愈白,我们愈来愈惊慌失措,跺着脚挥着膀子大叫:算数,算数。他才哆哆嗦嗦爬上岸,咬紧牙,盯住我们:算数?算数,算数!我们飞快地用棉袄棉裤裹住那些咯咯声。

那年,十二个小子乖乖地挤出所有的零花钱,一天买一个肉馍馍,眼巴巴瞅着他吃了十二天的肉馍馍。那是多么奢侈的肉馍馍!

在这场冬泳赌局里,只有他敢于纵身一跃,我们甘拜下风。三十年后,第一个冬泳的小子走出村子,沿江而上,成为资产过亿的房地产老总。

1989年一场特大洪水,临水而居的房子差点遭到灭顶之灾。人们放弃旧房子,在离高高的河堤二里左右处生起新的炊烟。留在河边的,是少数人。又过了许多年,留下的几乎就是不能行走的房子。一阵一阵的风吹走了更多的人。他们或南下,或北上,被火车运到了外省外乡,成为离了故土的人和不能立刻赶回来的孝子。

2014年的5月,我遇到一座老房子。

乌黑的瓦片长满绿色的瓦松。两扇木门剥落了暗红的颜色。高高的木头门槛被一窝蛀虫占领了。跨过门槛的脚不见了,脚在老宅看不到的地方行色匆匆,奔走,趔趄。仿佛一颗螺丝钉,在城市的缝隙里艰难地寻找契合。留在木槛上的,是当年的脚印,发出幽深的光。

坍塌的房子中间,生长着一棵枣树。

一粒一粒青枣,泛着润泽的光。是风吹过的种子,还是翅膀带来的种子?大概每一座许久不再盛人的老宅,都会被植物嗅到吧。人在城中四散时,这棵枣树很快就将根系伸入宅子下的土层,老宅一点一点被吃掉。

一处老宅,一个命定的遗弃物。我们多么想念它,就会多么远离它。多少年了,我们远走高飞,三年五载不回来看它,老宅就一直等着。用尽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

一个人只能说出他的故土在某乡某村,却不能指认窗台的哪一块砖下压着开门的钥匙,将是多么凄惶。

牛和牛身边的犟老头

我要说到牛了。

遇到一头牛,大抵会是这样几个地方:田间地头,它低着头,扛着重重的牛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牛棚里,一群硕大的牛蝇四面八方攻击它,它的头、腿、脸无一幸免。还有一次,我在一张宣传单上遇到它。当然,我遇见的是三块牛排,七成熟,肌肉的纹理间血丝隐约可见。牛排搁在青花的瓷盘上,瓷盘旁刀叉优雅地斜倚着,闪着寒光。宣传单的右上角印着漂亮的仿宋字:牛身上最美好的地方,前腰部位的脊柱内侧,我们腓力牛排店只选择这里。

可是,我只愿选择在河堤上与它相遇。三十年前,可以遇到,三十年后,也可以——河堤的野草从未停止生长。

三角胡麻、四楞子棵野麻、猪舌头、婆婆丁、疙疤秧,全是一些卑贱的草。叶子阔大的,秆子挺拔的,茎叶细密的,各有各的千秋,各有各的清香。一个游子从斑马线上一脚踩到河堤上,各种草香掺和着,迎面扑来,白酒一样烈。他猛吸一口,一个喷嚏,才缓过劲来。他趴在草地上,半个时辰后,酒味的冲劲淡了,一缕一缕渗透,丝绸一样缠绵,全是黄酒的架势了,顺从,宽厚,宏大。这个人彻底绵软下来,醉了,如一摊软泥。

众多的草,枯枯荣荣,荣荣枯枯,生于尘土,归于尘土。铭记它们的除了人,还有牛。

那天,我遇到了一对牛母子。

牛犊的年纪不会超过一岁,十厘米的钢针还没有穿过它的两个鼻孔,正是贪玩的年纪。它发现了一个新鲜玩意一样,绕着我转圈圈。我走一步,它跟一步,我向一棵树走去,它跟过来,我走向河坡,它又跟过来。我不走了,它便立在我面前,扬着脸看我。

一位老汉提着一篮子水草向牛母子走过来。皱纹盘踞了他的脸,刀砍斧凿般毫无章法。他看了我许久,试着叫了一声:芳妮子?我的心一阵痉挛,一股热浪在胸间涌起。谁,谁叫我的乳名?这片土地上,我已缺席多年,无力掀起时间的帷幕,看清眼前这位老人。“我是胡天福的爷爷呀。”看着我吃惊的表情,他呵呵地笑。胡天福?那个冬泳小子?我的记忆回来了,忆起这些年来老人的多起“逃跑”事件。

“这个老家伙,犟老头,撒着一双老腿比兔子跑得快。”村里的人笑骂这个犟老头,他一次次从胡天福的别墅里胜利突围。有一次,在胡天福那里待了半个月后,再次开跑,一个人偷偷坐公交车去车站,弄错了公交车线路,被带到郊区。胡天福发动亲友找了三天三夜。村里人说这个犟老头,不在城里享福,惹得子孙们不得安生。那一亩三分地里能长出金子银子?

胡天福一路发迹,一路席卷着胡氏家族向武汉挺进,胡氏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离开了村子。犟老头不肯走。他说,楼上待着,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没劲。胡天福拗不过他,在镇上给他建起漂亮的二层小楼,装置了抽水马桶、热水器。老人还是犟,只肯住在河边的老宅子里。

“来呀,小家伙,过来。”老人招手,亲昵地叫着小牛。他掀起篮子,一股鱼腥草的清香“轰”地四散开。

“快吃,快吃,吃完了,我们回家。”老人小心地抚摸老牛的背。背上,一块被牛蝇叮咬过的地方红肿着。老牛抬起头,“哞哞”叫了两声。胡天福的爷爷笑了。他的背后是容光焕发的菜地,菜地背后是大眼睛的太阳。如果问老人什么叫天福?大概就是他现在的状态——一切都是可以把握,可以依靠的。如野草,如水牛,如他,在这土地上生长,循环。他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如同走在整座世界的平面上。

树和树遇到的锯子

清晨五点十分,一只鸟立在房前的柳树上,扯开了喉咙。

我认识这只高嗓门的鸟。昨日黄昏,我从窗台第三块砖下掏出钥匙,开启屋门,它盯住了我,看清楚了一个游子的神色。有些急慌慌,急于把自己放倒在一张老床上。

鸟声愈来愈密,晨色热烈起来。

我走出村子,穿过大约二里路的丛林与杂草,沿着一堵五十度左右的斜坡爬上河堤。在那些不肯挪移的老宅附近,是一株一株的树。远远望去,像一座浓郁的城,庇护着老宅。我认识它们,它们叫皂角树、桑树、梧桐树、杨树。我的童年少年遇见过,然后,我走了,没走的是它们和那些绿。

深绿,浅绿,老绿,新绿。绿混合着,几近黑色,树便站成了老者的形象。土地一样沉默。或许需要一只鸟的轻俏声来调配。青蓝的天空里飞起无数的翅膀,像是上帝一下子打开了神秘的笼子。长尾雀麻雀布谷鸟置于林中的要塞,在深绿的背景中闪烁。它们的叫声,它们在叫声中所带来的明亮氛围,这些,竟是不可或缺的。我的耳膜领受神的垂爱。

我看到了槐花。玲珑剔透的花瓣,簇拥在嫩枝上,编织出一串串丰满的花穗,拥满整个树干。在绿色丛林严密的控制中,散发出少女的香味,危险又甜蜜。

少女是梅子。

梅子是谁呢?她是我们村最美的姑娘,十八岁。小嫂子老太婆们再怎么能说会道,也无法恰到好处地比画她。比如说梅子的衣服。梅子当然也穿白裙白衣。可是,白领口缀上了一只玫红蝴蝶,白裙腰间系上一根窄窄的青色腰带。单单露出的那点红那点青,让人猝不及防,好像一点点心事,隐藏不住又不过分渲染,一点点媚,一点点试探,让人忍不住去想去猜。

梅子长发飘飘,她悄悄溜出村子,开始小跑。跑上河堤,靠近槐树。树下,一个人跑过来,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那是隔壁村里的二虎。槐花听到了激烈的心跳声。仿佛他们的胸口被外敌占领了,挥舞着铁锤,一下一下重击。

听到心跳声的还有一位父亲。吱呀的开门声,蹑手蹑脚的脚步声,父亲都听见了,他只能装作没听见。春天嘛,这么多的花这么多的树,爱情怎么可能不醒过来?

在这段关于梅子的回忆片断里,我的记忆无论向前推进或向后退,都是绵延不绝的情节流。槐花,柳枝,镶嵌在其间。

这个5月,2014年的5月,槐树当然还在开它的花。它开过了,就会把春天放在一边,继续绿,继续老,明年它还会开。时光不会让一棵树失望。让树失望的是人——钻树林的人呢?梅子们二虎们在流水线,在出租屋。

他们不能不被运走,不能不丢弃老宅、丢弃槐香,是不是?我问我自己,我就是这样一个“不能不”,我不得不原谅自己。这一刻,我只能不停地仰望天空。二十年了,那些翅膀永不消逝。

那三个人进入我的视野时,我刚从一只长尾雀身上收回目光。它原本亭亭玉立在一株杨树上,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忽然,它翅膀一拍,双脚提起,“哑”的一声飞走了——三个人逼近了它。

一个拎着麻绳;一个拎着电锯斧子;还有一个什么也没拎,他在前面带路。

在这株杨树面前,三个男人站住了,抬头看它高高的树冠。他们绕着树转圈,伸出手臂比画着。两个人的手臂围成一圈,才勉强围住了树干。

电锯斧子在一边假装沉默。然而,对于一桩树的谋杀案,我并不缺少目睹的经验。

在城里,我目睹过一场杀戮。

率先赤膊上阵的是麻绳与电锯。

前者套紧它们的头,后者拦截它们的腰。凶猛的锯齿杀进它们的表皮、真皮、皮下组织,直抵它们的胸腔、腹脏。扯绳人轻轻一带,它们沉闷地倒下。

接着冲锋的是斧头。持斧人动作爽利,他抡起、砍下,他再抡起、砍下。片刻,便是一堆飓风的碎片。

它们是五棵树,原本站立在家属住房后面,我推开教室的门,就可以看见风中摇曳的枝条和鸟。有一次,一只小麻雀竟然晕头转向,闯进了教室。坚硬的墙壁之间,它一会儿撞上后墙,一会儿又撞上了电扇。它惊恐地叫着。我们打开所有的窗户与前后门。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们屏住呼吸。五分钟的惶恐后,它顺利从后门飞出,飞到第三棵树上。繁密的树叶挡住了它小小的身影,只有清脆的“啁啾啁啾”表达着一棵树给予它的安适与自得。

“刺,刺,刺”,电锯还在抖着威风,它张大嘴,吐出尖叫。空气,像一堆燃烧的干柴,炙热,灼痛,噼里啪啦作响。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过来。她拾起一根拇指粗的树枝,瞧了瞧那新鲜的伤口,问道:好好的树,为什么要锯掉?

没有人回答她,电锯和缆绳都很忙。老人又问了一句:为什么要锯掉?持斧人抬起头,他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他说要做新房子,这块地在规划区,不锯掉,怎么做。他的斧子又狠狠抡起来了。老人呆呆地站在一旁。她在这单位生活了五十年,这棵树就生长了五十年。一棵树,是时间荒野的一根纪念柱,拴系着她五十年往事的密度。斧子电锯规划区像一个巨大的梦魇,将她抽空。

现在,面对即将到来的电锯,杨树生动地抖动——叶子们还在那里调整各自的位置——它们转身,倾斜,在看似无序的排列里,固执地向我传播它们的美。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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