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桐树
一
咴,日子就是这样的,过着过着,突然有一天,啥啥都变了呢。
这是爷爷老布仁在那个倦怠的冬天跟图雅说的话。图雅也是到了后来,才掂量出这句话的分量。但是现在,她还没尝出生活中那种突然间说变就变的滋味儿来呢,就是觉得这日子被一天比一天勤快的太阳紧紧地撵着,往前赶个不停。
现在,刚好是春天;萨拉那草原,也好像刚刚醒来,正怯怯地露出一张娇嫩的脸儿。
早晨,推开蒙古包的门,图雅突然被晨光晃得睁不开眼……咴,天都亮了。她忙回过头来使劲儿揉了揉刺痛的眼睛,才敢慢慢睁开……宝勒浩(蒙语:哎呀),一抹晨曦都把天抹得白亮亮的了,瞧呀,爷爷老布仁的银酒壶,挂在乌尼杆儿上,也怪扎眼的呢。
图雅再次跨出包门的时候,眼睛就适应了。晨光中静静的大草原,除了一两声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鸟鸣,就连端坐在这片弥漫着淡淡的牛粪味儿的草地上的蒙古包,都好像一位厌倦了漫长黑夜而沉默寡言的人。应该就是昨天的这个时辰,图雅从包里出来,外边还都影影绰绰的呢,好多心事也还都藏在梦中。但是今天,这些心事却老早被从草棵子里爬出来的阳光给照醒了。原来,白天在悄悄地一点儿点儿地长大着呢。图雅倒没感觉出来,她还以为是自己起来得晚了,忙拎着奶捅去羊栏里挤羊奶,然后生炉火煮奶茶。爷爷马上就回来了。
每天早晨,图雅都是这么忙着,而且,都是她刚刚忙完,爷爷就准时准点儿地骑着他的缎子似的大青马回来了,那马蹄声,像一首欢快的蒙古歌子,一声声,唱在图雅的心坎上。喝上一碗奶茶,嚼几把炒米,图雅要把爷爷的大青马、她的小白马和几只母山羊,都赶到南甸子上去。爷爷说过,我们蒙古人不能没奶茶喝,也不能没马骑,没奶茶喝的滋味儿呀,就像牛羊过着大雪封山的日子;没马骑的感觉呢,就像大风所到之处你看不见羊草滚动,全是沙子。咴,更像我的图雅昂嘎(蒙语:小孩子)找不到额吉(蒙语:母亲)的怀抱一样。所以呀,牛羊要吃好,马也要长膘,居家过日子的本分呢。
南甸子水草最丰美了,是留着秋天打羊草给牲畜越冬用的。不到晌午,天气一上热,马和羊就吃饱了,不消人经管,它们又都自动地挪回到蒙古包旁边的马圈羊栏里喝水,打盹儿,等着下晌天凉快了,再被赶到南甸子上去。
蒙古包里,炉栅里烧着干牛粪,呼呼地叫着,啥时候听见火苗不叫了,就得拿炉钩子勾勾,透透气,火苗就又欢腾起来。干牛粪要在上秋后捡回来,不能着雨。着了雨,就像牛粪没干透一样,在炉栅里不死不活地闷烧,还没等起火苗呢,就变成灰烬了。这样的火,奶茶紧慢也煮不开,倒弄得包里一股腐烂的气味儿,熏人。图雅愿意看到一块儿块儿干牛粪被烧成一大团红,吐出蓝蓝的火苗,跟南甸子上那片开在春光中的古丽盖花一样,蓝蓝的五瓣花朵,那么烂漫。
每天起大早,爷爷都要骑着他的大青马,到草原的沟沟岔岔里巡一圈牛群去,然后,才放心地返回包里,有滋有味地品尝起孙女煮得香喷喷的奶茶。图雅也跟着爷爷去巡过,她和那银色小白马的身影,就像一道闪电,划过绿色的草海。
萨拉那草原是爷爷老布仁给起的名字,是沟岔的意思,与科尔沁草原其他的沙地草原不同,这儿的土质是草甸土,就算长生天不眷顾这里,吝啬得不流一滴泪水,也都不会影响这片草原的水草肥美。十几年前,集体的牧业队解体,牧民们抓阄分草场,老布仁抓到了沟岔这片三万多亩最肥美的草场。那时,图雅刚记事儿,阿爸还在,只是额吉没了。
关于额吉,图雅问过阿爸,额吉哪儿去了?阿爸说,额吉到蓝色的天边去了,不再回来了。后来,在图雅上小学时,阿爸也走了,说是去了小煤矿挖煤,赚回钱来要去把额吉找回来。但图雅一直也没见到阿爸回来。十三岁那年,有一天爷爷喝得大醉,号着冬天夜晚狼嚎一般的动静,大哭了一场。图雅才知道,阿爸的魂儿被一个从好大好大的城市来的女子给勾走了,他在阳光明媚的萨拉那草原待不住,就一头钻进了见不到阳光的煤井里,不出来了。图雅隐约感觉到了,那女子好像就是丢下她不管的额吉。图雅说,额布格(蒙语:爷爷),额吉为啥要走呢?爷爷摸着她的头说,他们是一拨儿叫知青的候鸟,本来就没打算常待。
萨拉那草原是最美的草原,是图雅的草原。老布仁安慰着翅膀快长硬了的孙女,说,人和鸟一样,有候鸟,也有留鸟。有些东西呀,丢了才觉出珍贵来……咱萨拉那草原吧,我离开一天半晌的,宝勒浩——连觉都睡不着呢。
萨拉那草原,离牧民定居点白音花还有上百里路。白音花,也是苏木(蒙语:乡镇)所在地。每年,图雅都要跟爷爷赶着勒勒车去两趟白音花,一次是春起,一次是秋末,每次过去,都要买回半年用的粮盐酱醋酒啥的,装满一勒勒车,然后,就嘎悠嘎悠地再回到萨拉那。这两年,在白音花,图雅看见别的放牧点的人们都把嘎悠嘎悠的勒勒车换成三轮或四轮拖拉机了,开起来突突突的,好快好神气。各个牧区的人们,隔月期程的,就开着拖拉机赶回白音花一次,他们才不愿像牛羊一样,给一片片青草拴在草原深处呢。现在,白音花变化老大了,有一排排房子,有光溜溜的大马路。到了晚上,马路两旁的灯光好亮,什么饭店、商店、发廊、KTV……都闪着一盏盏一串串灯,可比他们包里的马灯亮堂多了。图雅就跟爷爷说,额布格呀,咱也换了勒勒车吧,你看人家去白音花多方便呀。老布仁看不惯那冒着黑烟的怪玩意儿,说,宝勒浩——突突突的,多汹汹人呀,哪有坐咱的勒勒车舒坦?爷爷过惯了清静的日子,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多逗留一会儿,一离开白音花,往萨拉那草原一回,他就来了精神头,话就多,你瞧,喔喔,吁吁……这么一赶,嘎悠嘎悠的,宝勒浩——长生天啊,多自在的日子呀。
图雅十五岁就会赶勒勒车了,喔喔喔,是往外拐;吁吁吁,是往里抹;一个长声吁——是停下;驾驾驾,是往前快走的意思……熟套子牛都懂。每年雨季一过,图雅就赶着勒勒车去草地里捡牛粪了,把藏在草棵子里的那些又轻又成块儿的干牛粪,一车一车地码到蒙古包门前的木架子上,一层层的,要码到一人多高才够一年烧的,而一个冬天,就要烧掉一大半。捡牛粪的时候,天气就冷了,图雅幻想着在那漫长的冬天时光里,牛粪散发出清草的气味和热量,她和爷爷围在炉栅旁,喝奶茶,或是喝红茶,有时,爷爷也喝点儿小酒,图雅被爷爷惯着,偶尔也被爷爷逗着喝两口。爷爷喝高兴时,就唱,让她跳。她只会安代舞,爷爷就唱安代舞的歌:
打马草上过
追着彩云飞
一路狂奔到那达慕大会
有情人来相会
相会花儿醉
啊哈咴,安代
一年四季里,除了两次去白音花定居点能见到外人外,在萨拉那草原,就只有秋冬两季偶尔要来几拨倒腾牛的汉人老客了。秋天,牛的膘情最好,价钱却贵些,常年倒腾牛的汉人老客们,都要赶在这个季节多倒腾几车,然后,就都把赌注压在冬天下不下大雪上了。一旦大雪封山,草原上的各个牧业点就会大批量地甩卖那些喂不起的牛。在正常的年景下,雪是封不严草场的,从南甸子上打回来的羊草,够用。可遇上了坏年景,牛在山上一棵草也吃不到,羊草就不够用了。这样的年景,图雅赶上过几回,草不够吃,只好往外折腾牛了。一见牛行便宜,买卖差价大,老客们就像草原上的沙半鸡一样,成群地扑过来了。那会儿,蒙古包里天天不断人。图雅很少跟他们说话,不仅是爷爷告诉她,平时少搭讪他们,她自身冷不丁接触这么多大男人,也觉得不自在,张不开口。他们白天跟爷爷到山上去抓牛,晚上回来,灌酒、喝茶、唠嗑,然后打着很响的呼噜睡觉。清晨三点多,他们就发动车赶路了。有时,他们看她在包里时,只是点点头,或者笑一下而已,都表现出很斯文的样子。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趁她不在包里,相互之间就口无遮拦地唠那些与女人有关的粗俗嗑儿,偶尔图雅听见的片言只语,让她觉得非常刺耳。男人们都露出了跑江湖的嘴脸,那些话好像是说给他们自己听的,又好像炫耀他们有多么爷们儿似的,感觉拉走的这几车牛,能让他们一夜之间就成暴发户了,如果不在女人身上花一点儿心思,他们的钱就白赚了。要是几伙老客赶在了一块儿,就更热闹了。女人,永远是他们宣泻的话题。图雅想起了那些为了母牛而顶架的牤牛们。平常的日子里,牤牛们是不顶架的,它们各顾各地吃着草,偶尔也哞哞地叫几声,那是在提醒身边的母牛们,它们强势地存在着。但有时也会突然地躁动起来,有母牛发情了,它们就捉对儿打斗,砰砰的撞击声叫人心惊肉跳。
不过,现在刚刚春末,草原上的绿,才从一棵草染向另一棵草,一棵一棵地刚刚连成了浅浅的一片,草还没长够高,对于只有一面牙齿而另一面全靠舌头来捋草的牛来说,一口下去,只能捋些草尖儿尖儿来吃,吃不饱,也就是将够度命。所以,春天的牛最瘦了,那些鬼精鬼精的汉人老客们,是不会赶在这个时节过来买牛的。几万亩的萨拉那草原上,就他们爷俩是会说话的,等到了夏天,就只有脚下那越来越短的影子还在伴随着他们越来越长的单调和孤独。
但这天晌午刚过,大青马突然咴咴咴地嘶叫起来,躲在包里的台格(蒙语,猎狗)听见动静,扒开包门就冲了出去,跟着就兴奋地汪汪汪地狂吠起来。来人了。图雅钻出蒙古包,就看见南甸子上一辆白色汽车正向蒙古包开来。她转身钻回包里,去喊还在睡午觉的爷爷,额布格,这个时节咋还有人来呢?醒醒,额布格,醒醒,有老客来了,是个呜呜的大汽车,冲咱这儿开过来了!
二
大龙到萨拉那草原来的这个春末,图雅十七岁。大龙看见的图雅,是个身穿湖蓝色蒙古袍、头系白色寸绸巾的漂亮女孩,一条粉红的腰带,束着好看的腰身。她的这身装扮,是前些日子去白音花刚置办的。喊醒爷爷出去迎接客人,她就匆忙地换上了这身打扮,怯生生地出来,喊住台格,站在爷爷身后,看汽车停下来,熄火。爷爷迎上前,抱拳,打招呼,寒暄。来的是汉人老客,一老一少,那年轻的开车,跳下车,一个白净净的小伙子,脖子上围着红围脖,火苗似的让图雅眼前一亮。年长的那个走过来和爷爷打招呼,打过招呼后,就回头喊那个围脖,大龙,回车上把酒给爷爷拎过来。这个年轻人后来成了图雅的龙阿哈(蒙语:哥哥),年长的是龙爸爸。龙阿哈动作干净利落,回车上就拎下个装着二十斤散白酒的塑料桶。龙爸爸拱手跟爷爷说,老人家,纯粮食小烧,好酒,不成敬意。
有远方老客来,又带来了好酒,老布仁自然张罗着烤羊腿。他们这个放牧点除了有两匹用来骑的马、几只用来挤奶的山羊外,放养的就全是牛了。但老布仁高兴,也顾不得羊多羊少的事儿了,到南甸子就扯回了一只半搭子大的公山羊来。
宝勒浩——这半搭子臊爬子快成性了都,一立秋不杀也得骟了,要不,近亲繁殖,可就操蛋了。正好的呢,你们来,杀了烤它,省得上秋我费二遍事儿了呢。
牛粪火烧成了一团红,吐出了蓝蓝的火苗,把羊腿烤得直冒油。老布仁的蒙古刀可让客人开了眼,一片片薄薄的里嫩外脆的烤肉一眨眼的工夫,就被他锋利的刀锋一旋一旋地片了下来。他说,下刀不要太吃重,吃重就带血筋儿了,你们汉人吃不惯的呢。咴——薄薄地片儿,我打个样儿,一会儿你们自己动手呢,得意哪儿就在哪儿下刀,随便。来吧,哎日河乌呀(蒙语:喝酒呀)!
老布仁和龙爸爸喝得尽兴,直喝到快要荒腔走板儿了,还没有喝透的意思。老布仁说,你的,是汉人,不是老客,老客的藏心眼儿,你的不藏。老客们都不在这个季节抓牛,这个季节抓牛,牛精瘦精瘦的,不好经管,路途又远,怕是有糟损的呢。
龙爸爸说,爷们儿,俺哪是什么老客呀,你抬举俺了,俺就是来抓牛自家养的,可不是倒腾的,你瞅瞅俺爷俩,哪个像是长着人家老客的脑袋了?这不是吗……龙爸爸指了指儿子,有这么个大牤子,眼瞅着就该说媳妇了,俺寻思整几头牛,家那边有放场,放到老秋,咋也能挣个仨瓜俩枣的,多少攒点儿,也好说媳妇不是。这不,着急,俺爷俩才赶在春天过来了,哪料到你们这儿的草才长出这么高小芽芽儿,牛还吃不饱呀!
老布仁眨巴眨巴发饧的醉眼,瞅瞅大龙,说,咴——你这牤子好文净的,宝勒浩……就是体格的单薄了点儿,要是能多吃几顿牛羊肉就壮实了。要不,我给他做个媒,倒插门儿,嫁个蒙古姑娘得了,草原多好啊,还有牛羊肉天天吃,我保准他能长得五大三粗的呢……呵呵,来,咱们哎日河乌呀。
龙爸爸说,那敢情好了,俺家还有个小龙,俺留一个养老送终就够了……
四月的阳光下,大龙的红围脖是那么扎眼,好像春天突然勃发的力量。听见老布仁说的酒话,他不知道这老爷子为啥用了个嫁字,也许是他汉话说不好吧。他瞟了一眼图雅。图雅的眼神儿也正偷偷地看他,和她看到过的蒙古族小伙子不一样,大龙稍嫌瘦弱,不憨,但他秀气,还透着一股精明劲儿。在这个寂寞而单调的萨拉那大草原,图雅还是第一次碰到与她年龄这么相仿的汉人小伙子,与那些老客不一样的是,他嘴巴干净,斯斯文文腼腼腆腆,不笑不会说话似的。顺着爷爷和龙爸爸的酒话,她突然想到,额布格是在拿她说事儿吧,龙爸爸呢……图雅的目光碰上了大龙的目光,脸热了。
老布仁和龙爸爸都喝大了,俩人越喝越近乎,老布仁又拿孙女说了好多叫年轻人耳红脸热的酒话,喝得沟满壕平了,才相互搀扶着,进了蒙古包睡上了醒酒觉。
包外面,下午的阳光温暖地照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好像也照进了他们的心里,反正,他们的心都是暖洋洋的。大龙不好意思跟图雅说话,就溜边儿靠在装牛粪的木架子上,拿着一块羊骨头逗着台格。也是怪了,每每有生人来,台格都会跟着生人前后左右地狂吠不止,好像它讨厌那些生人的气味儿,可是大龙爷俩来,它只对汽车狂叫了一阵子,被图雅喝住后,就再也没叫过。现在,它围着龙阿哈又跳又撒欢儿的,好像大龙在女主人拾掇酒后家伙什儿那会儿跟它说了啥悄悄话似的,让它这么听话,这么乖。
在陌生女孩面前,大龙实在找不到啥话说,但他也不好意思一直就这么不尴不尬地逗着台格,他甚至不好意思抬头看一眼图雅,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图雅问,咴,不是你的眼珠子掉到草棵子里了吧?找着了吗?
大龙说,草原的风好大呀。
图雅忍不住抿着嘴笑了,低下头,说,我们草原的风大是大啊,但多情呢,不像我额布格说的你们城里人,那样无情,说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呢。
大龙并不知道图雅埋在心里的那些伤心难过事儿,以为是指他,红了脸,说,俺可不是城里人。就到蒙古包旁去转了,他是想躲开自己的尴尬和局促。蒙古包后面,是道漫岗儿;前面,是片大草甸子,蒙古包就支在漫岗儿和草甸子交会处,背靠漫岗儿视野开阔。转了一圈,大龙偷偷瞥一眼木架子那疙瘩,只见图雅还靠在木架子上没走,瞅着他;猎狗台格蹲在图雅一旁,吐着舌头,也在看他。大龙就只好硬着发烧的头皮蹭过去了,眼睛却瞅着南甸子,说,草原可真大呀,跟大海一样。
图雅说,哦,是吗……
大龙说,这草忽忽悠悠的,风一滚动,真像。
图雅说,你……见过大海呀?
见过,那家伙……白茫茫的,老大老大了。大龙在他家那台黑白电视里见过,说得跟真的似的,唔……跟这儿的草原差不离,那浪头,哗哗的,小山包似的。
哦……
俺家离海不远狭,俺天天在海边上玩。第一回撒谎,心虚,但他怕他停下来,一停下来就心慌。他就想,反正这蒙古小女孩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她爱听,反正他撒谎也不是恶意的,就赶着往前唠吧,大海究竟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只听常跑外的人们说过,老远老远了,好像在他家大南面。
哦,敢情你家离海不远呀。图雅想象着大龙的家,家门前一片大海,就像她家的蒙古包,面对着一片大草原。
你一直和爷爷待在这里吗?
哦,是的。图雅说,我额布格说过,萨拉那草原是最美的草原,他离开草原连觉都睡不踏实呢。
大龙说,其实……其实外面也挺好的。
哦……图雅见识过白音花的热闹和嘈杂,就说,是的,外面一定好……
你没想过要到外面去吗?大龙欲言又止,要说的下半句给咽下去了。他想起了一首歌,就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没敢再往深里说,他怕被她拒绝,但他好像喜欢上这个蒙古姑娘了。
唔,我也不知道……图雅垂下了眼神儿,她内心里其实是愿意到外面去的,一个白音花就够她想入非非了,更何况是更远的远方呢。图雅好像在自言自语,哦,是的……额吉走了,阿爸也在这儿待不下去……就剩额布格了。她的脸悄悄地红着,好像她真的就要离开萨拉那了,心突突地跳着。
这时,大青马带着她的小白马,后面还跟着几只山羊,咴咴咴、咩咩咩地叫着,从南甸子吃饱回来了。
龙哥被高傲的大青马吸引,就岔开尴尬的话头,说,这马可真漂亮,说着起身迎了上去。
图雅忙制止住了他,指着大青马说,它可烈性,儿马子,别惹它,它只让额布格一个人摆弄。
大青马昂着头,打着响鼻儿,甩着铁灰色的鬃毛,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图雅说,跟着的那匹小白马温驯,是我的小骒马,才两岁多。
大龙说,你也会骑马?
嗯,会,我不到十岁,额布格就教我骑马了,额布格说,不会骑马就不是草原上的人。
大龙说,骑马一定很带劲儿……唔……你能教俺不?
两个年长的醉酒人,在蒙古包里一直睡到了太阳压在草甸子西边大砬子山尖上时,才醒过酒来。那会儿,大龙已骑着小白马,在南甸子上来回飞奔了,他那条解开的红围脖被他举在手里使劲儿地挥着,挥着,一直挥进了图雅有些兴奋又有些幸福的心里。
俺会骑马了!啊,啊,俺会骑马了……
图雅的眼睛给飞奔的大龙牵着,心也好像飞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大龙却爬不起来了。老布仁说,宝勒浩——准是屁股骣秃噜皮了,咴,这可不怨小子呢,不怨,是师傅的事儿,师傅教他时忘记告诉骑马的要领了呢。
图雅恍然大悟,红了脸,忙去把獾子油找来,躲着远远的,偷偷地看着爷爷和龙爸爸把大龙的裤子扒下来,往他红红的屁股上抹獾子油,抹一下,大龙的屁股就缩一下。图雅突然想起了两匹儿马子为了争夺骒马群的统治权而蹦高掐架的情形,它们扬起前蹄,像人站着一样,屁股就紧缩着,两只后蹄蹬得尘土飞扬,尾巴甩着,鬃毛奓着,争强斗狠,发泄着压抑的愤怒,直到胜利者骄傲地骑在发情的骒马身上……之后,它们才相安无事,亲如安答(蒙语:兄弟)。
原打算大龙开着车拉着爷爷和龙爸爸到草原的沟沟岔岔里去挑牛装车,这下,龙爸爸不会开车,只能跟老布仁骑马去挑牛赶牛了。老布仁告诉龙爸爸骑马的要领,两条腿要放松,就劲儿用劲儿,使劲儿夹着的不行,骣屁股。
包里包外就剩下图雅和大龙了。图雅看着龙阿哈疼得难受的样子,也不知道说啥好,爷爷的酒话一直使她局促不安。她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把那碗放凉的奶茶一次次倒进壶里,煮沸,再一次次倒回碗里……
大龙说,不倒了,俺都喝撑了。
图雅真想上前去摸摸大龙,或者,再给他的屁股多抹些獾子油,她担心爷爷没抹好,怕耽误事儿。她一直怂恿着自己,但就是张不开口,暗自着急。
大龙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就说,他没事,趴一时半会儿的就好了。他还说,他会骑马了,骑马的感觉真好,比他开车还过瘾,风从耳边掠过,跟起飞一样,爽。他又说,他昨晚上还做梦了,梦见他一直骑着小白马向东南方向飞呀飞的,就飞出草原了,飞回了他的家,看见了他的妈妈。
图雅想像着龙妈妈迎出来,对大龙笑着,说着什么……她情不自禁地说,哦,有额吉可真好。
大龙继续描述着他的梦,俺妈出门来接俺了,问俺,咋还带回个大姑娘呀,那大姑娘是谁呀?
啊,大姑娘?图雅一时懵懂。
俺就跟俺妈说,这个漂亮的大姑娘呀……大龙不敢瞅图雅,放低了声音说,这个漂亮的大姑娘……她叫图雅。
图雅恍然大悟,脸腾地通红通红,掐了大龙一下,扭头跑出了蒙古包。猎狗台格跟着她,一直跟到了南甸子。
图雅坐在一片翠蓝色的花丛里,她一边摘着古丽盖花编着花冠,一边想着大龙骑着小白马挥动着红围脖的样子。花冠编好了,她戴在头上,好像就看见了她也跨上了马背,搂着龙阿哈的腰,真的策马向草原的尽头、大龙的家飞去了。
这个汉族小伙子可真有趣儿,咋还做那样的梦呢……
大龙伤得不轻,得将养几天才能下地走动,开不了车,这可就苦了龙爸爸了。龙爸爸虽然摊上了成手师傅,骑马也不至于骣屁股了,但毕竟是新手,一天出去一趟也不能骑太长时间……所以几天下来,也没挑到几头像样的牛。龙爸爸好像也不大着急,老布仁却是十分高兴,每天一回来,人还没下马呢,就听见老布仁离老远就开始嚷嚷了,咴——哎日河乌呀……酒,喝得好尽兴;人,越喝越熟络。喝不尽的酒,唠不完的嗑儿。
两个年轻人呢,一个受伤,另一个小心呵护,形影相随,说话虽少,不过呢,脸上羞怯的红晕却多了。
一晃,好几天就过去了,大龙的伤也好多了,他终于敢试着爬起来走几步了。
图雅满脸愧疚,说,都怪我……学艺不精……
大龙说,瞧你,俺没事儿了,布仁爷爷不是说了么,估摸明天就能定嘎巴儿,定了嘎巴儿就好了,俺就能开车了……
开车……图雅心一沉,说,开车……你们爷俩可就快要……离开……离开萨拉那了……说着,两滴热泪止不住滚出了眼眶……那一瞬间,图雅又突然不好意思,赶忙转身走掉了。
春光摇曳的南甸子上,大片大片的古丽盖花在摇曳着图雅烦乱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大龙拖着受伤的屁股拉拉杈杈地追过来了,悄无声息地。图雅正呆坐在花丛里想她的心事,没注意,蹲坐在她身旁的台格也没反应。大龙已经默默地站在了她的身旁,她才发现。她感觉到大龙的一双眼睛穿透了她,她浑身不自在,把头埋进了双膝。
哦,你的……伤,不碍事吧。图雅慢慢地把头扭向别处。
不碍事,大龙说,这花是啥花呀?
古丽盖花。
一阵热风袭来,淡淡的花香好像突然间被热浪烫得浓郁醉人。
你常来采花吗?
她说,哦……有时吧。
这么大的草原,就你和爷爷……待久了,真是寂寞呀……
是的,她说,就额布格我们爷俩,但还有大青马、小白马和台格,还有大片大片的牛群呢。
其实俺家那儿也挺好的,你就是没去过,你要是去了,也一定喜欢。
大龙悄悄地挨着图雅坐了下来。
图雅说,哦,是的,我……喜欢。
大龙说,明天……估摸明天……俺就走了……
图雅强忍着泪说,开车到家得挺长时间吧?
差不多得一小天儿吧。
哦……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图雅咬着嘴唇,要说的话好像都哽在了喉咙里。大龙悄悄地把一只手搭在了图雅外侧的肩膀上。图雅的肩膀一抖,再也矜持不住,就把头靠了过去,哽咽着说,龙阿哈……我……早在心里……叫你龙阿哈了……你的什么……我都喜欢……喜欢……跟你一起。
图雅已泪流满面。
一直蹲在一边的猎狗台格歪着脖子看着他俩怪怪的样子,站了起来,摇摇尾巴,往一边挪远了几步,又蹲下了,脖子还是歪着,还是好奇地瞅着他俩……
老布仁和龙爸爸用了几天工夫,才挑了三头膘好的牛,一头母牛带个犊子,还有头半大牤子。龙爸爸跟儿子说,你布仁爷爷心肠可真好,俺都说了,俺爷俩来的时候都定好买六头回去,正好一车装满,可你布仁爷爷就是不同意,说剩下的膘情太不好了,怕半路上糟损,要一个月后膘情上来了再来挑选。
老布仁抢过话茬儿说,咴,正好的呢,你们再来,好事成双了呢……图雅,支烤架子,哎日河乌呀!
明天,就是分手的日子了。图雅一怀愁绪,大龙也一脸心事。只有两个老人无忧无虑的,酒又喝大了,酒话里好像还掖着藏着什么……不过,酒过三巡之后,两个年轻人终于还是听出些门道了,虽然似懂非懂的,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似有所悟,心头的乌云就散了。
傍晚的时候,年轻人把酒醉的俩老人扶进了包里。图雅拾掇完残羹冷炙,又给两匹马和几只山羊饮了水,才算消停。可她包里包外转了一圈,却找不见龙阿哈的踪影了。正纳闷的时候,台格颠颠地跑了回来,蹲在包门口,等着她过去。图雅过去,台格立起来在她胳膊上挠了两下,瞅她,然后,摇着尾巴就又向南甸子跑去了。图雅明白了,拢了拢头发,听听包里两个老人深沉而又均匀的鼾声,放下心来,瞄着台格的影子,也去了南甸子。
还是那片古丽盖花,温暖的夕阳洒着春日的斜晖。龙哥躺在花丛里,嘴里嚼着一根青草棍儿,望着迷醉的晚霞,等着图雅。图雅轻轻地走到了他的身旁,慢慢地弯下身体,弯向了她龙阿哈的怀里……她的粉红的腰带被轻轻解开,飘飘然地落了下来,像龙阿哈的嘴唇悄悄地落在了她的脖颈上,那么轻,轻得好像一抹悬而未落的光阴,永远挂在那片花丛上了。
龙阿哈……图雅轻轻地叫了一声,软了……
那天,在他们身后渐暗的天光里,有一颗细红细红的月亮悄悄地爬上了蒙古包旁边那座木架子。
在后来的日子里,图雅经常回想起这个傍晚令她刻骨铭心的时刻,回想起他们俩的呼吸在爆发的那一刻是怎样地融成一声迷人的喊叫,回想起龙阿哈是怎样地把力量和爱播进了她燃烧的体内……
三
龙阿哈走了。走前,他把那条红围脖和一番话留给了她。龙阿哈说,一个月后他就回来,要她等着,他要娶她,他问她愿意不愿意。她记得她流着泪说,哦,是的……她还说她听他的,要他别丢下她。她还记得她说她要跟他去看看那片浪头像小山包似的大海,看看到底是大海美还是草原美,哪儿美就在哪儿生活,然后,他俩要生好多好多小羔子,咩咩地烦死爷爷。
自从龙阿哈一走,图雅就天天去撕那本黄历,等着一个月后龙阿哈快快过来挑牛拉牛。
一个月后,龙阿哈没来;两个月后,龙阿哈还是没来。这期间,图雅不知多少回偷偷地把那条红围脖拿出来,闻一闻龙阿哈的味道,或者,索性扎在脖子上去那片古丽盖花丛,去看看那儿还有没有他们的身体压过花草时留下的痕迹。痕迹早没了,她摸摸自己,她怕她在梦里。
秋天快要到了。爷爷说过,兴许龙阿哈他们爷俩要赶在秋天来呢。听了爷爷的话,图雅的心好像有点儿落地了。对呀,秋天牛膘好,滚圆滚圆的,龙阿哈他们秋天指定来。于是,她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那本黄历撕到秋天。秋天一到,她相信龙阿哈一定会过来娶她。可是秋天好像比往年来得晚,草一点儿没有要黄的意思。一天,她突然发现古丽盖花谢了,结出了一串串果实。她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子,马上把手放下了,不好意思地脸热心跳。她已好几次闻到自己每月的血腥味儿了,她好羡慕结籽的古丽盖花。她想起了额吉,她后来听爷爷他们说,额吉当年偷偷地生下她,偷偷地把她送来爷爷的放牧点,就走了,直到回城。她不明白,额吉为啥不是古丽盖花而是候鸟呢?但她要嫁给龙阿哈,龙阿哈不是候鸟,她也不是。她要带着那些咩咩叫的小羔子们天天到这片花丛来,给龙阿哈,给她,给小羔子们,编好多好多花冠,对了,要给老布仁爷爷编个最大最大的。
秋天终于来了,她看见古丽盖花的果实落了。明年春天,会有更多的花开遍萨拉那草原。
但随着秋天一天天地深入,眼瞅着一棵草染黄了另一棵草,然后,一棵连一棵地就黄成了一片……可是,龙阿哈还是没有动静。图雅一直等着,盼着,天头就飘起了绵绵的秋雨……
那天,大青马突然在包外咴咴咴地嘶叫起来,台格听见动静,扒开包门,就冲了出去,冲着南甸子就汪汪汪地狂吠个不止。
龙阿哈,龙阿哈来了!图雅也冲出了蒙古包。
南甸子上果然有一辆汽车正向蒙古包开过来,不过却是蓝色的。图雅的心凉了半截子。龙阿哈的车是白色的。龙阿哈说过,他那车是农柴车,小,只能大小拉六头牛。眼前这辆车可比龙阿哈的车大。
果然不是龙阿哈,是汉人老客。爷爷迎上前,抱拳,打招呼,寒暄。几个汉人老客被迎进包里。图雅就站在包门口,没动。她想着为什么龙阿哈不来。包门开着,爷爷没喊她,而是自己给老客们倒奶茶,唠嗑。此时,图雅多么希望额布格能问问眼前的老客,他们认识不认识龙阿哈,龙阿哈到底怎么了,咋还不来?她站在淅淅沥沥的秋雨里,摸着台格湿湿的鼻子头,等着眼前的老客能带来她的龙阿哈的消息。台格抬着头一直看着可怜巴巴的女主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等了好久,图雅的袍子都给雨水湿透了,她才等来额布格向老客打听龙阿哈他们爷俩的消息,那老客还真的认识他们。老客说,春天的时候听说那爷俩往回拉了三头牛,快到家时天黑了,他们的车被迎面开来的大车灯一晃,那开车的小牤子也是年轻,慌神儿了,俺估计,也兴许是累迷糊了,说是那小牤子使劲儿一打轮,车就翻沟里去了,这爷俩,说是老子当场就给砸死了,儿子呢……在医院里救了一大遭,整回家,也不行了……啧啧……
呜——好可怜的爷俩,好白瞎的小牤子呀……这是爷爷老布仁忍不住的叹息。他半天不再说话。
图雅听得真切,轰的一声头有多大。但她还是勉强扶着包门站住了,且忍着鼻子的酸痛,在包门口坚持了一会儿,才默默地向南甸子走去。台格抖落抖落全身湿冷的雨水,也跟着女主人去了。图雅没法相信这个巨变,这么突然。这件事对于她的额布格来说,也许只是在心里痛一下,然后就慢慢过去了,可是额布格并不知道她和龙阿哈究竟走得有多近……
她来到了那片曾把花开得比蓝宝石还透彻的花丛地,坐在南甸子的一片灰暗里。她想着龙阿哈最后跟她说的话,等着俺,俺一定会过来娶你的……她后悔那个春夜没跟她的龙阿哈在这片花丛里躺到天亮,那样她就能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拥有最后的一个完整的夜晚了。她不知不觉就躺倒在了湿冷的草地上,后来她尝到了咸味儿,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不只是雨水。她的眼睛模糊了,感觉快被两种水给淹死了。龙阿哈……她拼命地喊了一声,但她什么也没听见,似乎整个生命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她开始在绵绵秋雨中痛哭失声。龙阿哈,如果图雅不教你骑马……如果你骑马不受伤……
那时,图雅被那场绵绵秋雨埋进了那场梦魇般的往事里,她好渴望把自己的一切也都丢进噩耗里,和龙阿哈一道,永不再回来。猎狗台格舔着女主人露在袍袖外面的半截胳膊……
但是,不管这个秋天有多破败,有多凄凉,可还是很快就结束了。图雅也没能把自己丢在那场噩耗里,只是,那个刚刚过去的春天,恍恍惚惚的,似乎成了遥远的从前,有时,又好像就在昨天。
四
冬天来了,图雅终于从秋天那种破败和凄凉中艰难地活了过来。而且,让她活过来的,还有她的爷爷。有一天,她突然发现爷爷一下子变得苍老了,甚至,她感到他的脊背都开始往前佝偻了。她好害怕,好像爷爷马上就不行了。而她,真的不知道爷爷离开后,她还能不能独自面对这片孤独的大草原?不能,一定不能。她抱住爷爷,哽咽着说,额布格……萨拉那草原是最美的草原,是图雅的草原呀,图雅不能没有额布格,不能没有萨拉那草原……
老布仁说,咴——额布格就怕睡觉,好像眼睛一闭,这草原就不是自己的了。人呀,越老越是这样的呢……我的图雅昂嘎,好了,额布格现在不怕了,闭眼了还有我的图雅昂嘎呢,还怕啥的呢?不怕了……爷爷有些磨叨了,但图雅却感到了无限的温暖和悲凉。龙阿哈走了,丢下了她,她还能去哪儿呢?她突然觉得爷爷的重要。于是,就像蒙古包里那个皇历的日期永远停在了那个灰暗的又冷又凉的雨天一样,关于龙阿哈的所有美好的和伤感的往事,就都堵在了图雅的胸口,静寂成一种永远的记忆了。而额布格还在,这让她多少还拥有了一些面对变故的勇气和信心。她说,她不再离开萨拉那半步了,她要一直陪着额布格,陪着自己。
咴——图雅昂嘎长大了呢。老布仁眼里闪动着泪花,说,高兴,高兴,今天哎日河乌,哎日河乌,一醉方休。
冬天的太阳懒懒的,贪睡似的,一天比一天起来得晚了。老布仁也懒懒地不爱动弹,他常常围着炉栅恹恹地打盹儿。刚开始的那段日子,他还以为是这个冬天比往年要冷,是天气的原因,他的胳膊腿儿才僵巴的,可过了一阵子,他觉着不对劲儿,他发现是他自己的身体也倦怠了,而且,似乎还踏上了遗忘的路程。他甚至记不得他是从啥时开始干起了挤羊奶、生炉火和煮奶茶的活计了。他跟图雅说,咴——日子就是这样的呢,过着过着,好像突然有一天,宝勒浩——啥啥都变了呢。他这话是在说给自己听,也是在说给孙女听呢。萨拉那大草原呀,老布仁老喽,不中用了,要有个努玛卡(蒙语:帅小伙)呀……
图雅知道爷爷要往下说什么,她没接茬儿,她不想再捅自己的痛处,她想忘记那个秋天,她还想把那个春天藏起来。有时,她忍不住会想起龙阿哈伸向春天的那双手,从身后搂紧她身体的那双手,是那样令她晕眩、迷醉。与爷爷一天天变老不同的是,龙阿哈永远年轻在了那个春天里,他一直在那个春天里,讲着他把图雅带回家的梦,讲着他家门前那片大海。好吧,这就够了。但是她,却还要面对萨拉那草原,还要面对日渐苍老的爷爷。她知道,往后,可以没有努玛卡,但不能没有她,要是没有她,爷爷兴许就无法生活下去了。
后来的日子,图雅就替代了爷爷管理起了萨拉那草原,她把牛群重新梳理了一番,挑出来二百头正当繁殖年龄的青壮母牛分群而养,把那些每年冬天都有不少要丧生在狼口的老弱病残牛一次性全部淘汰甩卖给了汉人老客,又把肉牛单分一群,到口的卖,没到口的半搭子大的留下……经过她的这番整饬,萨拉那草原变得那么富有朝气和活力。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萨拉那草原又安上了小型风力发电车,比图雅岁数还大的那盏马灯,被高高地挂在了蒙古包穹顶的乌尼楞条上,永远结束了它心知肚明的一生。老布仁第一次看上了电视,在他的记忆里,最后一次看电影已是快二十年的事了。还有那辆勒勒车,虽然有时图雅也套上几头老牛嘎悠嘎悠地在草原平坦的地界拉上额布格逛上一圈半圈的,但大部分时光里,老布仁听到更多的,还是四轮拖拉机突突突汹汹人的动静。萨拉那草原几乎什么都不缺了,就缺个努玛卡,这也成了老布仁的一块心病。
图雅倒没觉得咋样,确切地说,自从听到了龙阿哈的噩耗,她的内心就一直被痛苦和解脱两下挣着,她尽量不使自己闲下来,什么活都自己干,甚至后来,连挤奶热茶的小活她也不要爷爷干了。她根本没工夫停下来想一想爷爷替她牵肠挂肚的事,那事,好像跟着龙阿哈去了,这辈子,她想她不会再嫁人了。
每天围着温暖的炉栅,喝点小酒,看看电视,喝腻味了,看累乏了,就眯瞪一会儿。老布仁越发老了。不过,他的大青马却时常闲得四蹄发慌,只要老布仁有个十天二十天的不遛它,它就拱着包门,连刨蹄儿再叫唤,弄得老布仁直骂小兔崽子,时不时得骑着它出去遛上一大圈。有时,图雅也想多跟爷爷唠唠嗑儿,可好像觉着有些话儿又都在对方心里搁着,话还没出口呢,对方就已经知道你要说啥了。也是,爷俩朝夕相处,她也总觉着有的是时间,往后再说吧。孤独占据了她空旷的心。
不知道来到第几个夏天了。有一天,泡在小酒里的老布仁终于觉得自己的胳膊腿儿啥的不僵僵巴巴的了,就要跟着图雅一块儿骑马走一圈,他说,今天咱爷俩走一趟大砬子山,登高望远,吹吹山风,换换心情,宝勒浩,都多少年没去了吧,八成山上的鸟儿啥的都快把我老布仁忘了呢。
大砬子山是萨拉那草原最高耸的地方。站在大砬子顶,可以俯瞰萨拉那草原的任何一道沟岔,甚至更远的地方。老布仁眼神好的时候,巡牛时常上来,哪个沟里有牛吃饱了趴下了,哪道岔里有牛顶架了啥的,都看得真切。要是发现有牛下犊子了,那老布仁得赶紧过去。
登上砬子顶,老布仁有点儿上喘,面色潮红。咴——多美的草原呀,他说,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这要是春天上来看,呜——大草原像刚睡醒似的,张着青翠的小脸儿,让人都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呢……
额布格,额布格,你看,大海!
兀自陶醉的老布仁回过神儿来,顺着图雅手指的方向向西南望去。大西南有片戈壁,在夏日耀眼的阳光下,隐隐地出现了一片热浪的闪光,忽燎忽燎的,像一片白茫茫的大水。
图雅沉浸在那片缥缈的幻景里,眼里涌出了泪光,龙阿哈说,他家门前就是大海……
图雅突然想,忘了问龙阿哈了,他坐没坐过船?在大海上坐船和在草原上骑马哪个更来劲儿?在海上,他摇船她撒网;在草原,他手执缰绳她紧紧搂着他的腰……咴,还是草原来劲儿。
嗯,雾气沼沼的,是像一片海,呜——细看还颤颤巍巍的呢。老布仁眯缝着眼睛,他感觉到了孙女那颗一直在默默忍受着的心,就说,哦,要我说呀,哪儿都没咱萨拉那好呢。
图雅慢慢地恢复了内心的平静,虽然远望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来,但她跟爷爷说,哦,是的,额布格,图雅知道,哪儿也没咱萨拉那草原好。
龙阿哈走了,她还能咋样呢……图雅收回含泪的目光,不再说话。
老布仁说,额布格真的老了,但有些话可不能带走呢……
额布格……图雅猜想爷爷又要劝她了,就想阻止爷爷张嘴,但看到爷爷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眼神也迷茫了,就放弃了这念头。
老布仁说,其实,那年春天,额布格都跟龙爸爸说好了,等他们爷俩一个月后再过来拉牛,就把你们俩的婚事定了,都合计好好的了,将来,额布格给你们经管经管牛,你们小两口就自己开着车往外面送牛,省得叫那些老客们杀价了。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呢。
额布格……
一阵山风袭来,吹乱了老布仁花白的头发,吹落了图雅的泪水。
要我说,就是那小牤子没福气。老布仁说,咱有福气的人还得找有福气的人过日子呢……咴——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呢,咱也不能在一棵没指望的树上吊死呀。
额布格,你不知道的……我俩……都怪我……非得教他骑马……我谁也不要,只要额布格……
老布仁长长地叹气,他好像感到了自己时日无多,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让图雅一个人面对萨拉那草原了,他想说服孙女,安排好后事。但他每次话到嘴边,却都被孙女给截住了。他不想惹孙女伤心,就退了一步,就想,好吧,反正自己还死不了,哪天再抽空好好劝劝她吧。
但这回,老布仁却失算了。
五
咴——日子就是这样,过着过着,宝勒浩,突然有一天,啥啥都变了。
对于爷爷的过世,图雅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虽然爷爷一天一天地苍老她都看在眼里,但她没想到来得这么早,这么突然。那天,他们爷俩从大砬子山上下来,往回走,刚看到包影,爷爷一阵剧烈地咳嗽,就从大青马身上张了下来,口吐血沫子,不省人事了。
爷爷得的是脑出血,送到白音花卫生院就不行了,临走时一句话也没留下,只是在刚发病时一直紧紧攥着图雅的手。
大青马快十一岁了,变成老青马了,它两岁大一点儿的时候,就被老布仁用套马杆套住,来到了萨拉那草原,被驯服,佩上了最美的鞍。如今,它跟了主人快九年了。自从主人走后,它就很少吃东西了。每天,图雅骑着小白马——不,是大白马——去巡牛,都先把老青马从马厩里牵出来,放到南甸子草场上去。可是每次出巡回来,图雅都看见它又跑回了蒙古包,可怜巴巴地站在包门前,有时,还咴咴地叫两声。它是在找爷爷。以前,它还经常和大白马互相亲昵地咬咬脖子,撂撂高,撒撒欢儿,但现在,它连理都不理大白马了。后来,图雅看它越来越瘦,快灯笼火把的了,就把它迷到了南甸子青草最茂盛的地方,想让它多吃点儿嫩草,多少添点儿膘,但它却挣折了缰绳又跑了回来。图雅抱着它的脖子,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说,老青马呀,额布格走了,你要我咋办呢……
老青马死了。那天早上,图雅推开包门出来,看见老青马是蜷着四条腿儿、卧在包门前死的,像冬日里一堆被阳光照得嶙峋不堪的残雪。和老青马那天拱着张到地上的爷爷一样,大白马也正在一下一下地拱着老青马,不停地打着响鼻儿。
但是,一切还都得习惯。要习惯一个人面对草原,面对草原上说变就变的生活;要习惯一个人接待那些粗俗油滑的汉人老客,或者其他的一些什么人;要习惯跟马儿说说话,唠唠嗑儿,甚至,要习惯跟自己诉诉衷肠。有些亲戚劝她回白音花定居点生活,建议她把牛群挑了,折腾点儿钱,把萨拉那草原转包出去。他们说,一个女人在荒山野岭也不能过一辈子,莫不如趁年轻,带着这么丰厚的嫁妆找个好人家嫁了。她说,她已不习惯在定居点人多的地方过日子了,太闹腾,要是叫她离开萨拉那草原,那还不如叫她一了百了呢。
她想起了阿爸。记忆中的阿爸总是心神不定、心系远方,一天也不愿在萨拉那草原待。要不是爷爷牛不喝水强按头的话,说不准阿爸早就走了。爷爷为此操碎了心。那会儿,她还在白音花定居点念小学,只有放寒暑假时才回到萨拉那草原。阿爸走的那天,正赶上她放寒假,爷爷赶着那辆慢悠悠的勒勒车来接她,还置办了好多年货。爷爷很高兴,一路上跟她说,他们家要在萨拉那草原养好多牲畜,将来要给她再讨个好额吉,还要送她到旗里念大书……没想到,阿爸却趁爷爷不在,留了封信,人无影踪了,就像消失在大雪下的足迹,那么突然。她常常想,许是额吉走了,带走了阿爸他们俩人所有美好的记忆吧。可是她的龙阿哈呢,都带走什么了呢?那些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但一晃儿,她就熬到跟阿爸离家出走时的年龄相仿佛了。不相仿佛的,是她熬着熬着就寸步离不开这片草原了,最多,她也只是从这片草原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横一遍再竖一遍。而每一遍,她都从心里默默地重复着那些熟悉的地名,这儿叫漫岗儿,那儿叫大砬子,对了,还有水草最丰美的南甸子……哦,南甸子。她心头一颤。又有谁会知道那片古丽盖花丛和在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事呢?要是什么也没发生,也许,她就遂了爷爷的心愿,嫁了。但现在,爷爷已经走了。额布格……她看着这片草原每一处爷爷无限热爱的风景,重复着这些地方的名字,她感觉就好像在一遍一遍地叫着一群被爷爷丢弃的孩子,她的心里突然很痛很痛。她想这就是她的命吧。
在秋天到来之前,图雅又买了顶蒙古包支在了离原来蒙古包几十丈远的地方。秋天,她要雇些人过来帮她打羊草,要有地方住,而且,汉人老客们也说来就来了。从前,有爷爷在,他们可以住一个包里,现在,她得把原来的包变成自己的闺房,拒男人们于包外。为此,她又买了条母狗,也是条猎狗,她叫它台格昂嘎,正好跟台格配成了一对儿,台格寸步也不离她左右。
她掂量出爷爷那句话的分量了,日子就是这样,过着过着,不习惯的也都习惯了。就像没有干牛粪了,就得往炉栅里添那些半湿不干的,你看不见火焰,只看见了灰烬,那也得把日子打发过去。她不习惯爷爷接待汉人老客的习惯,但她也得接待,把不习惯的改一下就是了。他们来了,她把他们汉人爱吃的大米白面还有酒肉啥的就送到那顶新支的包里,要他们自己做着吃。她寻思着,就让这群牤子在这个单独的包里为女人们顶他们的架吧,省得让她听见了还心烦。反正,她要卖的牛他们给到价就卖,不想卖的他们就是推来金山银山也买不走。讲买讲卖,她才不愿意跟他们多说话呢。他们走了,她也不马上去新包里收拾,等他们的臭脚丫子味儿没了,她才过去。一拨一拨的汉人老客,他们都不知道她叫图雅,都背地里叫她怪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变成了这个样子,有时,她都觉着她已经不是自己了,更像是自己的影子,她不说话,确切地说,更多的时候她没人说话,最多,偶尔吆喝几声哑巴牲口,日子长了,她突然给自己的吆喝声吓了一跳,她觉得那声音是那样陌生,陌生得连点儿回响都没有。有时,她把那几只羊赶到南甸子上,就半天半天地坐在草地里,她似乎觉得她都能听见青草生长的动静和古丽盖花绽放的声音了。她就想,要是龙阿哈还在,此时此刻,他能听得见她烟波一样浩渺的心事吗?
她觉得自己老了。让她有这种感觉的,是她的大白马。那天,她骑着马儿去巡牛,发现马儿不像往日那么老实,有些焦躁不安的。那天晚上,大白马就挣折缰绳跑了,她是听见台格和台格昂嘎狂叫后出来才发现的。夜里没法找,等到第二天她才去找的,却遍找不到。第三天,大白马自己兴奋地回来了,她仔细地查过后,才明白,随口就骂了一句令她自己都不敢听的粗俗话,哼,去找野汉子了。回到包里,她为她的大白马,更为自己,掉了一阵子泪。之后,她就尽量地回忆龙阿哈,可她咋也回忆不来龙阿哈到底长啥模样了,印象中,她只记得爆发的那一刻,那种强烈的感受,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到底是龙阿哈丢下她呢,还是她丢了龙阿哈?
这一天,她心绪不宁,突然有了一种躁动的感觉。她走出了蒙古包,去了南甸子,去找那片古丽盖花。方向,方位,她都记得准确无误,明明就在那里,但是,她没找到。失望中,她好像把自己也迷失了。回来,她去了另一顶蒙古包,那一刻,她不知道她为啥要去那顶蒙古包,但就是想去,想去看看。她看到了一些烟头,别的啥都没有。她想抽根烟,而且,想法很强烈。于是,她就开始盼着有烟的男人能来。
呼和来了。
呼和是苏木畜牧站的。他来,是告诉她,旗种畜推广中心要在全旗推广黄牛改良人工输精项目,萨拉那草原在全苏木母牛最多,是推广的重点,还有政策性资金补贴呢。
哦,是好事,她说,我都把母牛分群了,正好的呢。
呼和说,咴,子要逐年淘汰,改良牛繁到第三代或是第四代,就可以自己再留子了。
有烟吗?图雅突然要烟。
呼和掏出了烟,递给了她,涎着脸儿说,宝勒浩,是不是还得有酒啊,我可是大老远跑来给你送种儿来了。
图雅听不见呼和的挑逗,她只想抽烟。第一次抽烟,她学着男人的样子用中指和食指的指尖夹着,可是怎么也夹不好,一不小心就掉到地上,吸烟的嘴唇使着蛮力,也不得要领;但她跟爷爷老布仁喝过酒,虽然只喝了一点儿点儿,还跳过安代舞……
打马草上过
追着彩云飞
一路狂奔到那达慕大会
有情人来相会
相会花儿醉……
跟呼和喝酒时她又唱了好几遍这首歌,唱着唱着就把自己唱哭了。
他们喝了好多酒。
迷迷糊糊中她觉得她躺在了呼和的怀里,她记得他解开了她的袍子,他的手很重。他的话也重,他说她的奶子都快赶上饱揣犊棒奶的母牛了,一碰就能淌奶水了。还说她只眉眼儿像汉人,好看,双眼包皮儿的,随她那个知青妈了,但大奶子还是蒙古女孩的,能喂一大窝羊羔子了。她那时酒劲儿直往头上拱,她说不出话,要不,她都想叫他先去刷刷牙了……
醒来的时候是傍晚了,呼和早已经心满意足地走了。她头重脚轻地推开了蒙古包门,台格和台格昂嘎双双摇着尾巴围了上来,很有慰问和亲近的意思。她说,咴——去吧,去吧,别以为你们俩整狗连裆那点儿烂事儿我没看见,都离我远点儿,你们比我好不了多少,我要去吐。
快把苦胆都吐尽的时候,她才感觉好了点儿,不太迷糊了。她扶着包门坐下来,她想吹会儿夜风,好清醒清醒。这时,她看见装牛粪的木架子上挂着一颗细红细红的月亮,像一张盯着她看的脸,一副羞羞怯怯的样子。突然间,她想起了另一张脸,单眼皮儿,高鼻梁,嘴稍稍有点儿大,是龙阿哈。
她终于记起了龙阿哈的模样。龙阿哈没丢下她,是她差点把龙阿哈丢了。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把头一歪,就躺倒在了蒙古包边拉儿的草地上,她想让自己睡死过去。
但一切又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就是她早已习惯了的那种状态。大白马当上母亲了,台格昂嘎也有了一堆可爱的小崽子。时间过得真快,想想那年,她才十七,多像一朵含羞带露的古丽盖花呀?如今,她都二十七了,却赶不上大白马和台格昂嘎,什么也没留下。这回,呼和来了,那一瞬间,她多么希望她能留下些什么呀。但这会儿,她突然间又记起了龙阿哈,于是她又咬着牙不希望自己留下什么了,哪怕是与龙阿哈无关的一丁点儿的记忆,就像台格昂嘎的孩子留不得一样。台格昂嘎的繁殖力太强了,每一窝,她只能挑最好的留一个,甚至一个都不留。每一次她在丢弃那些狗崽儿时,她恨不得一次次把她自己也丢了……
这年夏天,草原的雨水格外地勤,就连往年旱得草稀的漫岗儿上,也都长满了忽忽悠悠的蒿草,南甸子的青草就更茂盛了,遮得古丽盖花都不长花骨朵了,害得她很是伤心了一阵子,她就想,她这是怎么了呢……
到了夏末秋初,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是西北的大山里爆发山洪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大水就会过来,萨拉那草原这片大甸子,就是洪水的必经之路。
又过了几天,苏木派了一伙人骑马过来,帮助图雅往白音花方向赶牛。白音花那儿高耸,是全苏木的安置点儿。整整用了大半天时间,萨拉那草原上的近千头牛才被赶干净。那伙人告诉图雅,说是洪水马上就下来了,你得赶紧收拾收拾,能拿的拿,不能拿的就扔这儿,人得马上撤离。
看见这伙人紧张得不行的样子,图雅也紧张起来,她马上拾掇东西。可是拾掇啥呢?蒙古包来不及拆了,风力发电车她一个人也弄不了,只能拿些吃的用的,还有那几只奶山羊,装上四轮拖拉机,把大白马往挂斗上一拴,剩下台格和台格昂嘎它们,一吆喝,就跟着四轮走了。她想,洪水早晚有撤的那一天,水一撤,那片古丽盖花丛还会露出来的,明年,还会吐出一大片一大片蓝蓝的火焰。
一百多里地,开四轮要贪黑才能赶到白音花。大约刚走到一半路程,图雅突然收了油门,停了下来,跳下拖拉机,就去解大白马的缰绳。她对台格和台格昂嘎说,你们俩,哪儿也别动,看着车,我回去取东西。说着,跃上马,飞奔而去。
她想起了龙阿哈给她的那条红围脖还落在了包里,那是她唯一的念想,她不能丢了。
当她找到了那条红围脖,贴在怀里,从蒙古包里出来的时候,她就听见了从西边传来了轰隆轰隆的轰鸣声,好像大砬子山崩塌了,滚动了起来。她抬头往西一看,不禁失声惊叫,大海……
她看见了大砬子山脚下一片白茫茫的大水,卷着白花花的碎沫,一个个小山包似的汹涌着,咆哮着,顺着甸子口,向南甸子这边儿扑来……龙阿哈,是龙阿哈来接我了……图雅傻傻地站在包门口,心怦怦地跳着。
今天,图雅穿着那身湖蓝色蒙古袍,腰扎粉红腰带,头系白色寸绸巾。她把贴在怀里的红围脖从怀里拽了出来,围在了脖子上,草原的风一吹,胸前就像跳荡着一丛火焰似的。
大水漫过了南甸子,眨眼间,蒙古包也不见了。漫岗儿上,惊魂未定的大白马甩着鬃毛,刨着四蹄儿,咴咴咴地嘶叫着……
六
洪水是一个月以后才彻底消退的。这天,呼和正在苏木畜牧站的办公室里统计全苏木的牲畜损失,进来俩小伙子,向他打听萨拉那草原的情况,他这才把忙碌的目光从报表上抬起来,认真打量来人。说话的瘦高个是个约摸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后跟着的那个年龄稍大,有些虚胖、白净,但明显感觉这个虚胖的小伙子迟滞、木讷……那瘦高个满脸堆着笑,说,这位哥,打搅一下,俺叫王小龙,这是俺哥,他叫王大龙……是这么回事……
呼和支着耳朵听着,却惊得眼睛越瞪越大。
那个叫王大龙的十年前和他爹到萨拉那草原来买牛,跟一个叫图雅的姑娘订了亲,没想到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爹砸死了,他被砸成了植物人,一睡就是十年,也是他老妈伺候得好,没死,他老妈却死了……老妈一死……大伙人们一哭……他却突然醒了过来……
大龙不知道自己睡了十年,十年前的事儿,他以为就发生在昨天……图雅、老布仁爷爷、大青马、小白马、猎狗台格,还有烤羊腿、古丽盖花丛、定亲……
小龙又说,俺家那边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爷俩在这边定亲这事儿呀,要是知道,想啥办法也得过来一趟给人家姑娘捎个信儿呀……这都十年了……俺哥非要过来找人家……
呼和点上了一支烟,手一个劲儿地抖着……哥俩要去萨拉那草原寻人……他看了看那个刚刚睡醒的王大龙,不由得摇了摇头……他不能告诉他们实情,他要把那个王小龙拽到一边去,先给这个当弟弟的下点儿毛毛雨,人不在了……然后……
呼和打定了主意,掐灭了烟,想站起来……但他努力了几次,却没站起来……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