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驻英国特派记者 孙微
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亚洲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当中国统治世界:中国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的作者马丁·雅克,多年来始终关注着中国的发展。去年10月,他在英国《金融时报》网站发表题为“西方对中国经济崛起的短视看法”的文章。马丁·雅克认为,中国“非常胜任自己的角色,能战略性地思考问题,又很务实和勇于尝试”。近日,马丁·雅克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专访时表示:“从更广义上说,我们所面临的世界和之前的完全不同,过去,我们总认为西方占据世界主导,现代化进程就是西化,但是中国的崛起让人们意识到,向中国学习变得越来越重要。”
政治体制不是中国“阿喀琉斯之踵”
环球时报:您为什么想到在英国媒体上谈“西方对中国经济崛起的短视”?
马丁·雅克:在中国,政府在国家经济转型的进程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经济的巨大变化带来了中国社会的转变:大量农村人口进入城市,需要更现代的教育体系,更新的医疗服务体系,等等。你不可能在如此巨大的经济变革之下,不去改革、不去重新设计和定义政府。西方往往倾向于认为中国没有经历政治改革,因为在西方人眼中,那些和西方类似的改革才称之为政治改革。事实上,中国经历了巨大的政治改革。这也是必须的,因为如果不改革,就不可能维持经济的发展。
环球时报:您认为中国治理体系的核心是什么?
马丁·雅克:中国治理体系的核心是政府和社会之间的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这一关系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国家政权一直是中国社会中举足轻重的机构。对于中国人来说,国家政权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中国和中国人最基本的定义和表达,这和美国、英国完全不一样。政府在社会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一旦失灵,中国社会也就不能正常运转。19世纪初至1949年是中国历史上的灾难时期,政府变得越来越无用。清朝政府无法推动社会和经济改革,越来越腐败,整个中国也变得支离破碎。因此,中国治理体系的核心是政府和社会之间的不寻常关系,这是一种历史现象。认识到这一点非常重要。如何重建国家政权?这是毛泽东和共产党在新中国成立时面临的最根本任务之一。重建意味着中国共产党成为国家政权的核心。
环球时报:“中国模式”能否在世界其他地区复制?
马丁·雅克:我并不认为中国的治理体系可移植,但是不同的国家可以从中受到启发。中国政府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机构,有着独特的历史和现实背景。和中国治理体系唯一接近的国家是那些崇尚孔子的亚洲国家。
环球时报:您的文章发表后,还是有很多人谈论“为什么中国不能有典型的西式民主”,对此,您怎么看?
马丁·雅克:我在文中也提到,西方认为中国的最大问题在于政治体制,是中国的“阿喀琉斯之踵”。西方一直认为中国从根本上是不稳定的,经济增长迟早会告一段落。为什么呢?因为中国没有典型的西式民主。这种观点在西方是压倒性的。但问题是,中国在过去35年里做得非常好。因此你就无法回避这样一个问题:中国是如何做到的?有些人选择忽略政府的作用,对中国的成功并不好奇。
如果你问起围绕这一主题的争论,可以说我的观点在当下是非常小众的。但我认为事情会有所改变。在过去几年我做过很多演讲,我发现有些人尤其是年轻人现在开始思考:为什么中国做得那么好?我们需要学习。我看到一种更开放的态度。当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事实上中国政府也非常专业。他们总是在思考问题,试图了解外面的世界。例如,中国领导层花很多时间了解苏联为什么会解体,因为他们想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同样,他们也在学习美国和欧盟的治理制度。他们努力避免僵化、腐朽和自满。
中国领导人不会让腐败蚕食国人对体制的信心
环球时报:中国在治理问题上无疑也面临着很多挑战,请谈谈您的看法?
马丁·雅克:中国面临很多挑战。是否能从劳动密集型经济顺利过渡到以技术为基础的、消费驱动、增长速度放缓的经济模式?如何确保经济不会硬着陆?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渡,没有任何国家会觉得容易。如何在经济发展和社会平等之间找到一个平衡,这很重要。一旦没有把握好,那么中国社会的紧张关系就会愈演愈烈。从某些程度上讲,如今已出现一些端倪,例如通过腐败来发财、权色交易,等等。为什么习近平主席主导的反腐力度如此强大?这是因为他知道腐败蚕食了很多中国人对体制的信心。
中国还必须应对一个非常困难的国际环境,特别是凋敝的国际经济环境。金融危机来临后,中国不得不应对西方市场的衰退, 于是中国出台经济刺激计划,但这一刺激计划同时又带来很多其他的问题,例如债务和房价问题。西方经济停滞还会持续,这是中国必须应对的。
此外,中国在政治上面临的内外压力也会越来越大。这对仍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而言非常难。将近一半的中国人口仍生活在农村。英美成为世界大国之前已完成现代化,但中国还没有,中国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在这种情况下,被迫承担国际责任,对中国而言有点太早。中国经济总量这么大是因为中国拥有庞大的人口规模,但平均下来还是比较穷的。
在这所有之上,中国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维持稳定和团结。一方面中国如此大而且多元化,凝聚起来正常运行非常困难,但另一方面又必须凝聚在一起。如果中国开始分裂、混乱,那么每个人都会受到影响,不光中国人,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独善其身。
环球时报:相对西方一些学者对中国治理模式的重新认识,中国国内仍有人谈论“中国应采用西式民主”。对此,您怎么看?
马丁·雅克:中国是否可能采用西式民主?我不这么认为。但你要是问中国是否会变得更加民主、公开、透明、法治、负责任、更有代表性?那么答案是肯定的。接下来如何进行?采取哪种形式?这是更难回答的问题。以2011年温州动车事故为例,在那之前,中国的铁道部可以说是一个“私密帝国”,是很多私权和私利的来源。互联网上的讨论对这个系统带来很大冲击,也带来很多改变。另外,习近平领导的反腐运动很重要,如此严厉和高强度反腐是因为腐败是党内最严重的问题。如果不解决好这个问题,没有人会相信这个体制。
西方学者对国际治理的反思还会延续
环球时报:从您对国家治理问题的最新思考,以及美国学者福山从过去高唱“历史的终结”到现在也开始强调“强政府”,是不是表明西方学界就国家治理的研究已开始抛开固有的思维模式?这股反思的声音有多大?
马丁·雅克:是的。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西方的国家治理存在一些严重问题。西方政治体制运作最好的阶段是二战结束到20世纪70年代,也就是“长期繁荣”时期。这一时期经济增长率相对较高,人们充分就业,社会满意度较高。但此后经济增长相对较慢,政府的设计更多倾向于短期效应。到2007年、2008年金融危机开始蔓延,经济增长率非常低,我们至今仍然停留在衰退中。西方政府面临日益严峻的治理问题,欧洲的统治精英们无法解决这些问题,美国相对好一些,但问题也不小。可以说,西方政府在某些方面已经失效。因此,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这些问题。
我的看法是,这种反思还会进一步延续。因为目前西方并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无法在短期内逃离经济停滞。另外,西方已开始相对衰落,而预测显示中国经济将超过美国。西方在治理和民主上享有声望的先决条件是政府体制能正常运转,而且成功。但现在政府不能正常运转了,体制看起来也不那么成功,接下来会怎样?这种反思的声音会越来越大,得到更广泛的认可。
环球时报:您在文章中说,“美国的民主制度日益变得机能失调”。回顾历史,美国曾经历过数次经济危机和影响力下降,但都能从低谷中反弹。这种反弹在今天能再次发生吗?
马丁·雅克:我所说的机能失调是指在某些关键问题上,政府不能正常运转。美国政府正以某种方式“冻结”。例如,美国政治体制两极化严重,两大党派的支持者缺乏基本的合作。美国国内不仅在政治层面上存在严重分歧,在社会层面上也是如此,不平等程度越来越高。过去30年,普通美国人的实际工资并没有增加多少,而那些处于金字塔顶部的1%获得了极大财富。美国已成为一个越来越不平等的社会,经济问题将导致政治危机。英国面临同样的问题。另外,美国政治受到了特权阶层和利益集团的摆布。当然,美国依然能够蓬勃发展,但不可否认的是,美国面临很严重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还在进一步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