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的地方才是家

猪小浅

十六岁之前，我眼里的父亲是个有些木讷的人。他话少，不苟言笑。因为有母亲在，所以家里的大小事他乐得做“甩手掌柜”。母亲对我非常严格，最大的心愿是我能考上一所好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找份体面的工作。

我踏入高中校门的那一年，母亲不幸因病去世。这个家立刻散成了一盘沙，吃饭成了最大的问题。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很少进过厨房。据说，他烧得最好的菜是西红柿炒鸡蛋，还常常为先炒西红柿还是先炒蛋而犹豫半天。

没有了母亲的管束，我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了网游，原本排名靠前的成绩一落千丈。为了省钱去网吧，住校的我经常吃泡面。实在没钱了，我就打电话跟父亲说学校要求买学习资料。每次只要我打一个电话，第二天卡上就会多一笔钱。

到了高三，我以学习忙为借口，一个月才回去一次，大部分时间泡在网吧。那一年寒假，学校为了让家长对孩子的情况有更好的了解，直接把成绩单寄到家里，我的谎言因为这一纸成绩单而不攻自破。父亲第一次打了我，他看成绩单的眼神充满了愤怒。

新学期一开学，父亲托人给我买了一部功能简单的手机。那时候，手机还是新鲜的玩意，我兴奋得一晚都没睡着。到了学校，父亲每天晚上给我打一个电话，絮絮叨叨地嘱咐我要努力。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有些想念母亲了。

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我连三本分数线都没达到。暑假，父亲带我去他上班的工厂做临时工。他像赌气的孩子，不肯跟我说话。那两个月，我才体会到父亲的辛苦。他上的是夜班，厂里提供的夜宵只是咸菜加馒头。深夜，他犯困了，就喝一杯浓茶提神。

那些年，他挣的每一分钱都不容易。自从母亲走后，他老了很多，作为他唯一希望的儿子却在大肆挥霍着青春。我终于意识到，该和不负责任的过去说再见了。

暑假最后一天，父亲开口说，去复读吧，前些年是我太大意，没有管好你……

就这样，我进了复读班，把三年拉下来的课程一点点补了回来。第二年高考前填志愿，我信心满满地报了北京一所二本学校，可最终因为专业太热门再次被刷下来。我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他只是淡淡地说，运气不好，咱再来一年。只要你肯努力，我就不信这个邪。

第三年，我终于如愿考到北京的一所大学。开学时，他执意请了假要去送我。我拗不过他，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上了火车。这是他第一次去北京。我们抵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这座灯火闪亮的城市，让我触摸到了渴望已久的繁华，也让我有找不到家的感觉。

报到、交费，领取物品、找宿舍……父亲跟在我身后，却帮不上一点忙。看到其他同学的父母把他们的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我有些沮丧。宿舍在六楼，父亲帮我扛着被子和行李。到宿舍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晚上，我们挤在宿舍的小床上，躺在他身旁的我一直无法入睡……

我回家的次数很少，偶尔想起来给父亲打电话，却常常陷入无话可说的状态。

我曾劝他，遇到合适的，就再找一个伴吧，这样我也放心。他说，不是没有想过，但别人一听说我还有上大学的儿子，就犹豫了。

我鼻子有些发酸，他却安慰我说，没事，只要你有出息，比什么都强。

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没有回家，我说单位要加班，但真实原因是有个叫小美的女孩走进了我的生活。小美是北京人，家境很好。一次面试中，她对我一见钟情，而她的老爸是那家公司的董事长。因为她，我的生活有了转折。我不仅顺利就业，还住进了小美她爸买的大房子。那时，我不确定到底是爱小美，还是爱她给了我在这个城市的落脚点。

我第一次感觉到不舒服，是小美带我去她家吃饭。她母亲的眼神有毫不掩饰的势利和嫌弃，我的寒碜的确与这个家庭不搭。我忍气吞声地吃完饭，憋着一股劲发誓要闯出一点名堂。

不久，父亲突然来到北京，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从车站把父亲接到大房子里，他的脸从进门那一刻就阴着。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也不问，只是吩咐我去菜场买菜。

那晚，饭桌上是两菜一汤。他说，这是最近在家特意学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烧出你妈烧的味道，小时候你最爱吃这几个菜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因为我怕一出声，眼泪就会掉下来。相比小美家那一桌山珍海味，父亲烧的菜虽简单，却是家的味道。

吃完饭，他从衣服的最里层掏出一个纸皮袋，里面是零零碎碎的钞票，说，这一万元你先拿着，搬出去住吧，这里不适合你。任何时候，别忘了要活得有尊严……

我说，搬出去？你不知道外地人在北京有多难。你要有本事，就帮我凑个房子的首付试试……我还没说完，父亲的巴掌就打了过来。

这一巴掌，让我瞬间醒悟过来。如果不是因为房子和工作，我是不会和小美在一起的吧。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她，这样下去，何来幸福？

父亲回老家后，我从小美那里搬了出来，用他给我留下来的钱租了间小房子，重新找了一份技术员的工作。

后来，姑妈的小儿子考到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她打电话让我帮忙照应。说完正事，姑妈说，你要是有空，多回来陪陪爸爸吧，他最近老觉得胃不舒服，人也消瘦了很多。上次说去北京看病，回来却也没见好转……

我懵了，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赶回老家，带父亲去了医院。医生说，来得还算及时，早期胃癌，做个手术，以后注意休息，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父亲的手术十分顺利。出院后，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多亏儿子救了我一条老命。其实，这些年，是多亏有了他一次次将我从歧途中拉回来。

痊愈之后，他多次催我回北京。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在照顾他的那些日子里，我已经在这个小城找了工作。

以后，不要让他只是一个人生活。我要留在他身边，让他看着我变得有出息。谁说有出息一定是要在大城市呢，是金子到哪都能发光。对于我来说，有父亲的地方，才是我的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