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观雪
那天,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爸爸要来我这坐火车,去浙江温州。
我去车站接爸爸。他要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只是路过这里,来看看我。我教他如何用身份证取票,他就站在我身后,默默地看着。“爸,很简单的,你以后自己就会了。”我把他的身份证放到取票机感应区上,指着屏幕上闪动的地方说,“把手指按这里就可以了。”他看了看,把手指放在屏幕前,犹豫着问我:“要按这里啊?”我点点头,他把手指按下去,成功了。
我带爸爸去吃面,他问价格;我给他买鸡翅,他问价格;我给他点一杯热牛奶,他问价格……最后,他还带上一句:“这么贵啊,不划算,还不如买两个玉米棒带在身上吃。”我牵着他的手,说:“爸,不贵的,我平时请同事吃饭比这贵多了。”可是,三言两语安慰不了一个淳朴的农村汉子,因为他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
这是爸爸第三次出远门。他一直想出门,因为在农田里干活实在攒不了钱。我刚结婚买了房,他知道我房贷压力大。还有,弟弟谈了一个女朋友,结婚需要钱。所以,他一心想着出门,为儿女多攒点钱,让我们在城市生活得轻松一点。
爸爸第一次出门,是一个同乡介绍的。他带着妈妈一起到广东深圳帮别人做卤菜,两个人在外面漂泊了一年,工资低,又放心不下年迈的爷爷奶奶,便回了家。他第二次是去广东东莞,和镇上几个相熟的人一起,好像谁的亲戚是包工头,他也不清楚,反正是七八个大老爷们一起出发了。去了之后,他们没有吃的,又没有地方住。一行人饿得不行,凑齐了路费,又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这是第三次了。年初,远方表叔过来看望爷爷奶奶时说自己在温州承包了工地,正需要人手。爸爸的心又开始痒痒,于是和三叔一合计,过完春节,两人就出门了。当然,这一次,他把妈妈留在了家里,对她说了一句特豪迈的话:“田里的农活,你就不用做了。养养鸡,养养鱼,就够了,我会给你寄钱回来。”家里有一方菜园,菜园前有一个鱼塘,房子周围都被他种了果树,柚子、李子、桃子,在当季的时候吃都吃不完。山青水绿,如若不必为生计奔波,待在这种环境,就是一方世外桃源。可是,没有他在身边,妈妈怎么可能过得开心?
这一次,爸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家帮妈妈收割菜籽,然后返城,路过我所在的城市。我在一家快餐店里问他:“爸,你需不需要上厕所啊?”他才起身,犹豫地站在厕所门口。我走过去叫住他:“爸爸,你看,厕所有两个门,门上标志像一个男士的,就是男厕所。”他还有点犹豫,因为旁边一个门里刚好有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城市那么多的规则,他实在需要谨小慎微。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是我的英雄,他会用粉笔在地上写诗,他的字好看极了。他意气风发地对我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想着想着,我就有点难受。
爸爸从厕所出来,我便去给他买饮料。他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感觉有人走近,他很快睁开了眼睛。我问起他在外面的生活,他说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名字、陌生的地名、简易的板房、吃不习惯的蔬菜。当然,他还会和我说起国际时事,展示他手机上的收音机功能,他说每天早早起床就会听收音机,这时候他显得有些兴奋。他终于慢慢知道了很多事情,但是,最后他说:“唉,我不喜欢城市。人人都说城市好,我不喜欢,人多、又挤。”他还说,“等过几年啊,在外面赚点钱了,你弟弟结婚后,我就回家去,跟你妈养点鱼啊,种点蔬菜啊,也能把生活过好……”
你看,我的爸爸多懂生活,他的内心住着一个贵族,他还是我的英雄,一辈子的英雄。
在候车室不久,喇叭里在喊:“K326次列车已经进站,现在开始检票,请去往温州方向的旅客作好准备。”人潮开始涌动,爸爸在人群中渐行渐远。他没让我跟进站,他说:“我会。”他说得斩钉截铁。我坐在候车室想起他说的很多梦想,说的时候他的眼里闪烁着一种柔和的光。看着爸爸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声音: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都会生活在一起,不用四处奔走,不用远行,不必担忧牵挂。这一天,不会太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