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
《带走》(Carried Away)是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集《公开的秘密》(Open secrets,1994)的首篇。同其以往作品一样,门罗在小说中仍然聚焦于加拿大小镇上平凡人的生活,用不连续的非顺时的叙事展现了卡斯泰尔斯小镇从1917年到1954年之间的变迁,这期间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经历了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门罗并未在这些大事件上浓墨重彩地着笔,而是在淡化了的宏大背景下,用细致的笔触描绘了小镇上平凡人的命运,讲述了他们在社会风俗观念、机器化的生产方式等多方面禁锢下的生活状态,表现了他们在社会身份和个性自我矛盾中的挣扎与迷失。
故事发生在卡斯泰尔斯小镇,女主人公路易莎是小镇图书馆的管理员,在此之前她是一个四处旅行的女性服饰推销员,在途经卡斯泰尔斯时,正好看到招聘图书管理员的通知,于是应聘了这份工作,长住在镇上的商务旅馆里。旅馆会聚着形形色色的人,各自有着不同的身份,最显著的区别就在于,一类是过往的旅客,比如路易莎的朋友吉姆?弗拉雷,他是办公用品推销商,自由、大胆,蔑视小镇上人们怯懦虚伪的作风;另一类是小镇当地的居民,比如那个对路易莎颇感兴趣却对其饮酒习惯感到震惊的牙医。
小说从路易莎收到一封海外来信写起,这封信寄出于1917年1月4日,正值一战期间。寄信者是一个路易莎并不认识的人,从信中可知,他叫杰克?阿格纽,是小镇的居民,现正在海外的战场上战斗,参军之前一直在镇上的杜德家工厂工作。他从小就是镇图书馆的忠实读者,在入伍的前几个月,路易莎接手做了图书管理员,把以前零乱的图书馆整理得井井有条,他写这封信是为了感谢路易莎对工作的尽职尽责。路易莎给他回了信,两人开始了漫长的书信往来。从之后的一封封信中,杰克告诉路易莎,他一直暗恋着路易莎,默默地关注着她。在两人的交流中,路易莎从最初礼貌性的回复发展到后来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年轻人。因为他的缘故,她开始关注时事,关注战争的进展,在煎熬中等待他回来。战争结束了,她在紧张和焦虑中等待着他的来信,等待他的出现,幻想着两人相见时的情景,直到有一天在报纸上读到他的婚讯。他悄悄在路易莎的办公桌上留下一张纸条,告诉她,他在出国之前已经订婚了。
杰克在一封信中曾经说过,在目睹了身边那么多的死亡后,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有机会活着回来了,所以他选择了吐露心声。他在信中对路易莎说:“我想我们是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了……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让你担心或是同情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再也不会回到卡斯泰尔斯的想法让我觉得自己可以畅所欲言,所以我想对你说,我爱你。”每个生活在社会群体中的人都有一个社会身份,这样的身份要求人们在整个群体的风俗、观念和禁忌的约束下行事,所以路易莎饮酒的行为在小镇的牙医看来是不合时宜的,即便是为了身体健康的原因。杰克生活在小镇同样有着自己的身份,他是一个工厂工人,也是一个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夫。在刚开始和路易莎通信时,杰克就提出希望她不要将两人通信的事告诉别人,因为“这不关别人的事,很多人连我去图书馆看书都要嘲笑,如果知道我和图书管理员通信岂不嘲笑得更甚了,干吗给他们这个机会呢?”。从杰克的信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热爱阅读、很有想法的人。然而在小镇上,在别人的眼里,杰克是一个工人,所以和热爱阅读的习惯是不相符的;他是一个有婚约的人,所以不可以再爱上真正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当远离了小镇时,他也就挣脱了这样的社会身份,成为一个路途中的旅客。旅客是漂泊不定的,没有了社会身份的禁锢,拥有了绝对的自由,可以做出忠于内心的选择。所以当他笃信自己不会活着回来时,他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向路易莎表白;而当他活着回来时,他就又重新回归了原来的身份,失去了真实的自我,因而他选择放弃自己的真爱路易莎,和完全没有共同话题甚至从来不阅读的未婚妻结婚。
同样是小镇的居民,工厂主阿瑟也无例外地生活在他的社会身份之下。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像个骗子,因为他的社会身份是工厂主,所以他必须要买新车,他的女儿必须去私立学校念书,他家厨房里必须配备最新的设备,否则他们就会失去别人的尊重,失去信心,觉得自己在走下坡路。也就是说,他生活在工厂主这样一个身份之下,做着与这个身份相合宜的事,过着工厂主该过的生活,他的全部生活都是一种伪装,真实的自我被身份所侵蚀。当他坐在图书馆里,静静地阅读和思考时,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和自然,因为在这个时候,他可以抛去工厂主的身份,做真实的自己。
杰克是工人,而阿瑟则是工厂主,两个人有着悬殊的社会地位,但在小说中,两个人的形象却常常给人造成一种重合的错觉。杰克在婚后仍不能对路易莎忘情,多年坚持每周六去图书馆看书,默默地关注路易莎,直到出事故去世。而阿瑟在杰克死后,因为机缘巧合认识了路易莎。和杰克一样,他每周六都去图书馆坐一会儿,并渐渐爱上了路易莎。杰克在给路易莎的信中曾经想象过这样一幅场景:在图书馆里,路易莎站在凳子上放回一本书,他走上前将她轻轻抱下来,她在他的臂弯中回转身,一切都是那么默契和自然,仿佛命中注定。而在阿瑟向路易莎求婚时,那个场景仿佛是杰克的幻想以另一种方式重现,他们并肩坐在一起,窗外下着大雨。沉默良久之后,阿瑟说:“我希望你能嫁给我。”唯一不同的是,杰克选择了放弃自己真实的愿望,和未婚妻成婚,而阿瑟放弃了自己的情人,选择向路易莎求婚。
在小说中,有两个重要的地点,一个是图书馆,另一个是钢琴工厂,也就是杰克出事故的地方。在阿瑟的父亲管理这家工厂时,它只是一个工作的场所,工作和生活是分开的,人和工厂之间关系和谐。到了阿瑟的年代,一切开始变化,战争的爆发、经济危机的动荡、劳动力的过剩,使原先那种和谐的关系被打破了。人们希望它能够提供一切,包括小镇上人们的工作、小镇教堂的资助、孩子读大学的学费,甚至小镇路面的维修养护。在工厂逐渐代替小镇行使一切职责时,小镇也渐渐地被工厂所同化,工厂在概念上代替小镇成为小镇人们的栖居地,小镇上的人也由居民过渡到工人这样的身份。这就意味着,人们原先真实自然、丰富多样的生活状态被机械化、制度化的生活方式替代了,人们的个性和自我也消失在规整化一的机械化生产之中。endprint
每天早晨6点,工厂的哨声响起,提醒人们起床,7点提醒人们开始工作。中午12点提示午餐时间,到1点再度响起,表示下午上工。直到下午5点半,最后一次鸣哨,意味着下班的时间到了。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一切都是制度化的,严格地规定着的。工厂的墙上贴着许多规定,比如,“迟到1分钟扣15分钟工钱”,“不要视安全为理所当然,时刻保持警醒”等。在这样的生活中,家园的概念消失了,工作和生活一体化了,人们仿佛成了训练有素的机器人,成为机器生产中一个渺小的环节,不再拥有各自独特的个性特征。
作为工厂里的工人,杰克也不可避免地被抹灭了个性,成为一个机器化了的人。可以发现,杰克在通篇小说当中一直是个面目模糊的人,路易莎始终不知道杰克长什么样,而杰克最后恐怖的死亡方式也是颇具象征意味的。他在检查主转轴时,由于一时疏忽,衣袖被定位螺钉绞住,导致头部触上圆盘锯,身首分离。所以他不仅仅是心理层面的无名氏,甚至在具体的生理层面,也以失去头颅这样惨烈的方式来验证机器生产下个性的泯灭。阿瑟是那个将杰克的头颅拼放到原处的人,但当路易莎问他杰克长什么样时,他却什么都描述不出来;因为杰克作为工厂里的工人,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而只是个生产线上的劳工。他长什么样并不重要,他有着什么样的性格也不重要,唯一需要识辨的,就是他作为一个工人的身份。当被问及事故发生的细节时,阿瑟说并不是机器抓住了杰克,将他拉进电锯中,而是由于杰克自己一个错误的举动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因为人在机械化的生产中,行为必须是精准的,不容出错的,也就是像机器人一样的。一旦出错,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自始至终面目模糊的杰克就是这种环境下的牺牲者。
与工厂相对的是小镇的图书馆。图书馆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们寻找个性和自我的精神家园,是获得真实和自然的地方。阿瑟一直以来觉得自己过着虚伪的生活,直到坐在图书馆里静静地阅读和思考,他才找到多年未曾感觉到的真实和自然。而另一个主人公杰克则更是如此,他从八九岁起就是图书馆的读者,在这里,他获得最初的启蒙,遇到最深刻的爱情。在小说的结尾,作者通过路易莎的幻象给杰克安排了一个不同的结局,他离开小镇,成为工会的创办人。在幻象的对话中,杰克对路易莎说,他现有的一切成就都是从图书馆开始的,图书馆给了他最初的启蒙,成就了今日的他。在现实生活中,杰克出事故死了,但是在此之前他从未停止过阅读,他在死之前最后阅读的书包括G.K.切斯特顿的《这个世界怎么了?》和伯特兰?罗素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理论和实践》等。可以看出,在机械化的工厂里工作的杰克虽然是面目模糊的,失去个性的,但在这种模糊的身份下他从未停止过思考,图书馆是他维持自己个性的避难所,是他能够恢复本真的地方,是他的精神家园。如果没有出现意外事故,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离开小镇,成为路易莎幻象中所成为的那个人。
路易莎是勾连起小说的核心,她曾经是一个旅客,后来成为了小镇的居民,先是做图书馆的管理员,后来又成为了工厂管理者。她在一个个身份中不停地挣扎,迷失,追寻。
小说中,有一个作者着墨不多,却有着鲜明个性的人物,即杰克的父亲帕特里克。他是阿瑟家的园丁,不喜欢与人交流,只要一有机会就独自去野外垂钓,吃自己捕到的食物和野外自然生长的果实。他顽固地坚守着农耕文明时代的乌托邦理想,独自抵抗着现代工业文明的侵袭,而抵抗的结果就是成为一个独来独往的怪人。在儿子杰克葬礼的当天,他没有出席,而是选择了外出垂钓,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同样没有出席葬礼的女人,一个看起来同他一样坚守孤独的女人,即路易莎。
从小说的一开始,路易莎就显示出了鲜明的个性:当小镇的牙医对她每餐饮酒的习惯大惊小怪时,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这是为了她自己的健康。在此之后,即便小镇上的姑娘偷偷嘲笑她是个老处女时,她也只是默默坚守着对杰克的爱,等待他从战场归来。多年之后阿瑟见到她时,所能回忆起来的对她的全部评价就是:不能说她名声有多坏,但也算不上是纯洁无瑕,有人说她会和过往的旅客们喝上一杯,也许这些旅客之中还有一两个是她的男朋友。这些所谓的评价大概是那些无聊居民们的闲言碎语,甚至是造谣。但这些评价恰恰体现了路易莎的独特个性,她不去澄清什么,也不在意别人的说法,只是在心中默默抱着对杰克的爱,独立地生活着。可以看出,路易莎最鲜明的个性就是对爱情的执着。她之所以来到这个小镇,是因为与曾经的恋人爱情的失败,而在这个小镇生活下去,是因为对杰克的爱,即便杰克已经结婚,也始终不渝。但是杰克死去后,她就没有任何支撑了,所以,她说她想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于是,她接受了阿瑟的求婚。
在嫁给阿瑟之前,她的身份是很特别的。她曾经是到处漂泊的旅行者,但她现在接受了图书管理员的职位,在小镇里生活,所以她不再以一个旅客的身份生活;然而她又不是小镇自己的人,因为对于镇民来说,她始终是一个外来者,除了杰克,她和小镇里的任何人都没有社会关系上的联系。所以,当杰克死去后,她就成了一个没有自我身份定位的人。社会身份常常带给人禁锢,但失去了身份的定位又常常会使人迷失,所以她选择了嫁给阿瑟,因为她想过一种正常的生活。而什么是正常的生活?那就是成为别人的妻子、母亲,完成女人在这个社会中所必须充当的角色。通过嫁给阿瑟,她成为了镇民,获得了一个全新的社会身份,即工厂主的妻子。
作为工厂主的妻子,她做得很好。她和阿瑟辛苦地工作,努力维持着工厂的运转,即使在经历经济大萧条时,也拼尽全力避免工厂倒闭。在阿瑟去世之后,她继续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厂的维持上。她的整个人生都用来完成好妻子这样的角色,个性向身份做出了无限的让步。路易莎在幻象中和杰克对话时,告诉杰克她的孩子叫她“玛德”,因为孩子错将“妈妈”(mum)叫成了“玛德”(mud)。Mud是泥土的意思,意味着混沌,孩子无心的口误却反映了路易莎自我个性在社会身份下的模糊和消失。在这样的情况下,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似乎也成为被遗忘的过去了。在路易莎的幻象中,杰克问她图书馆的情况,她的回答是:工作是工作,她仍然工作。图书馆是她爱情的象征,是她祭奠爱情的圣地,是主人公们寻找爱情、自由和真实自我的精神家园,而此时,它变成一个仅仅是工作的场所,爱情似乎消亡了。
但事实上,在路易莎的潜意识里,杰克从未消失。她将杰克的遗孀雇到家里做事,只是为了离死去的杰克近一点;她常常看着杰克的女儿以揣摩杰克的长相。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停止过对杰克的思念,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几十年后,她偶然看到报上一条纪念托尔普德尔蒙难者活动的消息,发现活动的演讲人名字和杰克?阿格纽相同,这样一个微小的巧合都能让她的脉搏不由自主地快速跳动,甚至在脑海中出现杰克的幻象。所以当幻象中的杰克对她说爱情是永远不会消逝的时候,那些尘封的记忆就通通回到了她的眼前。当幻象中身着黑衣的殉难者们出现时,杰克也随之消失了,那些殉难者——工会活动的先驱们象征着在机器事故中丧生的杰克。在这样的幻象中,路易莎再一次经历了杰克死亡带给她的痛苦。随后,杰克的形象又幻化成了吉姆?弗拉雷,路易莎感到愤怒和羞辱,因为这提醒着她杰克最后的放弃,提醒着她他们爱情的悲剧结局。她不愿意接受,她要反抗这种命运的捉弄。
当那群黑衣人走近后,路易莎发现他们不是殉难者,也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陌生人,而是门诺派教徒,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她重新获得了平静。这些教徒是喜悦而祥和的,因为他们有着信仰的支撑。信仰可以是宗教的,也可以是一个人内心的信念,对于自我的坚持。在文末的倒叙中,作者描述了路易莎刚来小镇担任图书管理员时的心境,那时的她很高兴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她感到宁静而喜悦。在此之前她也重新开始过,只是事情并没能按她所期望的那样发展。如今,爱情在命运的捉弄下消逝了,个性与自我在社会身份下渐渐消失,对未来的乐观信念在生活的现实下溃败了,那个刚来小镇时的路易莎似乎不见了,就像小说题目所揭示的那样,被“带走”了。所以路易莎在一瞬间感到很恍惚,她问坐在身旁的人:这是哪儿?路易莎在生活中迷失了。
但正如门罗所写的,这些门诺派教徒的出现是一个福音,是一个警示。路易莎从一个孩子手里接过一粒糖,放进嘴里,正是她想象中的味道:“她轻轻地吮吸着它,不急不忙,让那种味道带给她继续前进的力量。”那种味道提醒着她曾经的自我和坚持,让她从恍惚中清醒,在迷失的路途中重新找到方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