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新闻职业有一条神圣的规则,即作者绝不能创造。新闻执照的铭文应该是:这里没有一点编造。”
这句经常被媒体人引用的话,出自生于中国的美国人约翰·赫西,一位著名的普利策奖获得者。
一
1956年8月,广岛原子弹爆炸周年祭时,《纽约客》杂志史无前例地用了一本杂志的篇幅,全文刊登了赫西关于广岛原子弹爆炸的长篇调查报道《广岛》,杂志很快销售一空。爱因斯坦一人便买走了1000本。
赫西先生在广岛原子弹爆炸后,采访了六位广岛“被爆”的幸存者,这六位幸存者,在面对赫西时,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其他那么多人都死去,他们每个人都觉得是很多微小的机会和偶然性挽救了他们。原子弹爆炸时,这六个人都在做什么呢?
佐佐木敏子,东亚罐头厂人事部职员,正转过头与邻桌的女孩说话。
藤井正和,医生,刚在私人医院的门廊里坐下,准备看报纸。
中村初代,一位裁缝的遗孀,正从厨房窗户往外瞧自己的邻居。
威廉神父,德国传教士,正躺在吊床上看教会杂志。
佐佐木文辉,年轻的外科医生,在医院的走廊里,手拿一份血液样本,准备去做试验。
谷本清,广岛卫理公会牧师,刚到一个富人家的门口,想把一车衣服卸下来。
通过他们各自的回忆,赫西呈现了原子弹爆炸及随后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关于牺牲,关于恐惧,关于勇气。
在那个“让人身心愉悦”的“静谧的早晨”,“随后一道巨大的闪光横穿天空”之后,广岛成为一座“被夷平的城市”——全市九万幢建筑中的六万两千幢遭到损毁,其中超过六万幢无法修复,在市中心,“只有五幢现代建筑不需要大修可以使用”……
这些冷冰冰的数据背后,是巨大的牺牲——官方报告说有78150人丧生、13983人失踪、3742人受伤。但几个月后,更多的遗体从废墟下挖出来,统计学家承认至少有十万人在爆炸中丧生——这么多人死亡,除了原子弹的杀伤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医务人员受损严重。“在规模最大的红十字会医院,三十名医生中只有六人可以行使医生职责,两百多名护士中,只有十人可以工作”,赫西的被访者之一的佐佐木医生,则“是红十字会医院唯一没有受伤的医生”。
“佐佐木医生忘了职业精神,他不再是一个有经验和同情心的外科医生,而是变成了一个机器人,机械地擦拭、涂抹、包扎、再擦拭、再涂抹、再包扎。”赫西写道。
至于原子弹爆炸下的人们,“要分清活人和死人也不容易,因为大部分人都睁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对西方人克莱因佐格神父而言,河边寂静的竹林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令人惊惧的惨烈场景。几百个重伤者一起躺在那里,没人抱怨,那么多人死去,都没有发出声响。甚至孩子也没有哭闹,几乎没人讲话。”
……
类似的场景描写书中还有许多,每个读到这样的场景的人,以及后人们,都应该警惕,对战争,对原子弹这样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屠杀,都抱有警惕。
爱因斯坦读后这样评价赫西的《广岛》:“我相信赫西先生已经为(原子弹)的可怕后果描绘了一幅真实的场景。”
这个真实的场景,不仅是广岛废墟上的创伤,同样也应该成为全人类永志不忘的记忆创伤。
1984年,中国的《当代外国文学杂志》第一期,曾经以《广岛浩劫》之名,翻译了赫西的作品,可惜反响远不若美国当年。
而2014年出版的这部长篇报道《广岛》,不仅有当年的调查采访,还有赫西先生四十年后再度寻访当年六位被访者,记录了他们作为“被爆者”四十年的人生经历,既有漠然,也有创伤,还有警醒和省思。
在我的阅读生涯中,只有少数的几部书,《唐山大地震》《古拉格群岛》《墓碑》《古拉格:一部历史》,等等,才对我产生类似的冲击。
二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原子弹屠杀的后果有严肃的认识。
1945年8月上旬,日本广岛和长崎遭美国用原子弹轰炸被夷为平地后,在延安的中共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在头版欢呼原子弹轰炸日本,大标题是“所有生物被烧死。该城大火弥漫,高达四万英尺”。毛泽东把《解放日报》负责人找来,严厉批评他们渲染恐怖:“这是谁家办的报纸?渲染恐怖,吓唬谁?”
就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一年后,比《纽约客》以整本杂志刊登赫西的长篇新闻报道《广岛》略早一些时间,毛泽东回答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如果美国使用原子炸弹呢”的问题时,说:“原子弹是美国反动派用来吓人的一只‘纸老虎,看样子可怕,实际上并不可怕。当然,原子弹是一种大规模屠杀的武器,但是决定战争胜败的是人民,而不是一两件新式武器。”
这是我们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段话,我们从小就会背诵。
1954年9月,毛泽东在与赫鲁晓夫会谈时回应赫鲁晓夫关于原子弹的灾难性后果——“在原子弹面前,谁的军队越多,他的炮灰也越多!原子弹的阴影下,军队中是一堆肉,一堆灰!”时说:“中国就算死一半人,剩下的一半人还可以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特里尔在《毛泽东传》里写的是赫鲁晓夫说“一两枚导弹就可以摧毁一个国家”)
与此态度截然不同的,如爱因斯坦,后来成为反核运动的倡导者。类似的还有苏联的萨哈罗夫等。
我小时候是全民皆兵时代,政府曾经印发了许多小册子,上面有各种面对和站着的防护措施,比如,戴防护面具,或躲在墙角,躲在沟底,躲在地洞里,躲在土堆后……其时我父亲作为基干民兵营长,有责任和义务向大家宣讲这些防护措施,而我也从小有幸翻看到了这些画着各种人样地形图的书籍。年少无知的我当时还觉得很好玩。
可是,当我年岁渐长,知识渐多时,我知道,这本书里推介的所有的防护措施,都不可能让那些相信者幸免于难:广岛原子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在5.3~8.0吨/平方码,爆炸时地面的中心温度一定在摄氏6000度……
幸运的是,今天人类和那些负责任的对生命有敬畏的政治家们,正在从人类的悲剧中汲取教训,尽力避免这种可怕的灾难。
英国诗人奥登写过一首诗《阿喀琉斯之盾》,布罗茨基曾说这首诗的第六节“应该镌刻在所有现存国家的大门上,镌刻在我们整个世界的大门上”。
我想,关于广岛原子弹爆炸的记忆,同样也应该镌刻在现存国家的大门上,镌刻在文明世界的大门上。
出版者介绍说,1999年,纽约大学新闻系评选出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100部新闻作品,《广岛》名列首位,直到今天,《广岛》仍是美国大学生和中学生的必读书。
我觉得,所有认字的人,都应该阅读赫西的这部《广岛》。
1987年,布罗茨基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中说,“我认为,与一个没读过狄更斯的人相比,一个读过狄更斯的人就更难为着任何一种思想学说而向自己的同类开枪……”
我想,所有读过赫西《广岛》的人,应该比没有读过的人,更对原子弹,对大规模战争和鼓吹战争的人抱有警惕,对和平生活的渴望更强烈。
一个衣着褴褛的顽童,
在那空地漫无目的地独自闲逛;
一只鸟儿从真实的石头上溜之大吉;
两个姑娘遭到强奸,
两个少年残杀第三,
这就是他看到的公理,他从未听见,
任何世界会信守诺言,
或任何人因别人痛哭而呜咽。
(《阿喀琉斯之盾》第六节,作者奥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