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坚勇
秦桧没有显赫的背景,他基本上属于草根一族。他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布衣,父亲虽然中过进士,仕途仅止于知县,而且很早就去世了。秦桧从小跟着母亲投靠舅父王本,孤儿寡母,寄人篱下,其凄惶困窘自不待言,童年的烙印对他人格的影响也可以想见。
周密的《齐东野语》中有这样的记载:秦桧少时曾因几千文钱觍颜告贷于富室,然“求益不可”。主人家里的馆客见他可怜,便把自己两匹绢的束修拿出来资助他。王明清在《挥塵录三录》也记其往京师游学途中既无车马代步,又遭遇暴雨冲断桥梁的困境,一乡村塾师“于书室窗中窥见秦徒步执盖立风雨中,淋漓凄然,甚怜之,呼入小歇。至晚雨不止,白其主人,推食挽而共榻。翌日晴霁,送之登途。”这样的情节自有一种悲凉中的暖意,令人感慨系之。这两个帮过他的人都姓曹,一个叫曹泳,一个叫曹筠,秦桧得势后,他们的举动都收获了巨大的政治红利。因为秦桧当时把这些都一一记在小本子上。为什么要记下来?知耻耳,励志耳,“苟富贵毋相忘”耳,这说明他从小就有一种出人头地的内驱力。“二曹”当时都是生活底层的乡村塾师,而秦桧本人早年因生计所迫,也曾从事过这个行业,以束修补贴家用,他在述怀诗中有“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的叹息。正是由于这样的经历,秦桧没有富家子弟的骄矜浮躁,却颇具市井小民的机警狡黠和干练务实。在太学读书期间,他就显得才华出众,很有办事能力。罗大经《鹤林玉露》载:
秦桧少游太学,博记工文,善于鄙事,同舍号为“秦长脚”。每出游饮,必委之办集。
“鄙事”即卑贱之事,也就是小事。孔子曾自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既有远大的志向,又能从小事做起,这种人成功的几率往往很高。小户人家的门檐,孤儿寡母的身世,让他们尝尽了炎凉世态和冷暖人情,也激发了他们超乎常人的奋斗精神和忍辱负重的心性。睽诸历史,从这类人中间曾走出了不少赫赫扬扬的大人物,他们的人格精神亦各有千秋,例如本朝的欧阳修和朱熹,虽也是从孤儿寡母的逆境中奋斗出来的,后来都出落成磊落高洁的饱学君子和伟丈夫。而在秦桧身上,这种经历则异化为一种病态的敏感和睚眦必报的小肚鸡肠,以及对权力疯狂攫取的贪欲,这大概是一种补偿心理,就正如矮个建筑师喜欢盖摩天大楼一样。小人而有才,又能自强不息,那就很可怕了,即使没有家世背景和裙带关系,只要遇上了适当的气候,也照样可以飞黄腾达的。虽然秦桧后来娶了神宗朝宰相王珪的孙女为妻,但客观地说,他的发迹之路主要是自己走出来的,与那根业已褪色的前朝裙带其实关系不大。
秦桧于建炎四年南归,绍兴元年进为右相,第二年罢斥,退居温州。绍兴七年复出为枢密使,第二年复相位。但若以“专擅”论,却是从绍兴十一年开始的,其标志是宋金和议告成,以及收大将兵权和诛杀岳飞。而此中的关键因素则是宋金和约中规定了南宋方面“不得辄更易大臣”,也就是保证秦桧当终身宰相。此后,直到绍兴二十五年秦桧病死,不仅没有更换宰相,而且不设次辅,这种局面是两宋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
独相,且保证他终身为相,秦桧的专权就变得肆无忌惮了。一个人做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坏事,不做好事。秦桧专权的诀窍就是把坏事做绝。
他首先从控制台谏开始。本来,“台谏者,天子耳目之臣”,是用来监视宰相的,也是皇权压制相权的一种手段。但秦桧却反其道而行之,他用自己的亲信出任御史中丞,凡是他不喜欢的人,就指使台谏上章弹劾,将他们赶下台。甚至有不少弹章就出自秦桧本人之手,台谏出面,不过是做做样子。这样,台谏就从天子的耳目变成了秦桧的爪牙,而执政官和台谏官亦犹如秦桧操作的一出走马灯,他通过台谏官把执政官赶下台,台谏官也因此升任新的执政官。过了一些时候,又被新的台谏官赶下台。经过不间断的清洗,不仅满朝秦党,从中央到地方编织成庞大的亲故关系网;而且弄得人人自危,满朝官员只能仰承秦桧的鼻息,不敢稍有违忤。即使是那些忠心耿耿的走狗,也往往朝不保夕。有一个叫杨愿的人,因追随秦桧而官至执政。但这个人拍马屁拍得过于恶心,例如在一次飯局上,秦桧“喷嚏失笑”,这本来是不大体面的事,但杨愿竟然紧跟主子,“亦佯喷饭而笑。”如此猥琐低劣,哪里还顾及一点士大夫的颜面。秦桧虽然当时“察其奉己,愈喜”,但时间长了,就有点讨厌他了。杨愿后来被逐出中枢,安排了一个宣州知州的差遣。有一次,表弟王炎无意中告诉他,说自己曾在一位退职官员的家中看到杨愿的一封信,“其间颇及秦之短。”杨愿当场吓得“色如死灰”,不久竟“忧挠成疾”而死。如同契诃夫笔下的那个小公务员一样,他是被吓死的。但他却不是小公务员,而是当过参知政事的执政级高官。由此亦可见秦桧的淫威。
秦桧整人最常用的是两把刀子,一把是说人家鼓唱或附和“异论”。所谓“异论”,就是不同政见,说白了就是反对和议。这是拿路线问题说事,而且往往翻的都是以前的老账,属于政治清洗的余波。路线无小事,路线错误更是十恶不赦,任何人一旦被隆重加冕,就只能听凭发落永世不得翻身了。第二把刀子是选择性反腐。贪污腐败这种事,自古以来就不曾绝迹过,说出来自然千夫所指,人神共愤,但实际上为官者都在贪、都在腐。这就好办了,既然大家屁股上都有屎,没有几个是干净的,反腐的操作空间和自由度就大了去了。只要你不听话,或者他觉得你不听话,就反你的腐败,而且一反一个准。他不说你不听话,也不说你某次官家召对时多讲了几句,他只反你的腐败。这种反腐看起来堂而皇之,实际上藏污纳垢。反腐大快人心啊,四面八方一片喝彩,锋芒所向,政敌望风披靡,而自己的形象也更加光明正大。反腐变成了排黜异己的工具,结果只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让腐败更加生机勃勃。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人倒霉并不真的是由于他腐败,而是由于他跟得不紧。因此,自己该贪的照贪,该腐的照腐,需要注意的只是在上司面前怎样从直立动物变成爬行动物。要说腐败,其实秦桧本人才是最大的腐败分子,可谁去反他呢?有一回,宫内缺少龙脑,官家问秦桧是否有。太师府里能没有吗?就随便拿了一匣进献。官家开匣一看,原来其中尚有广西经略使方某的亲笔题名和官衔,秦桧一时疏忽,居然不曾把送礼人的这张纸条拿掉。这件事让官家十分气恼,但也只好隐而不发。他无意于在受贿问题上苛责宰相;或者说,他并不反对秦桧的贪心,他所害怕的只是秦桧的野心。
秦桧的专擅让官家骑虎难下,在他眼里,悠悠万事,唯此为大,那就是维持对金和议。而要维持对金和议,便不能将秦桧罢免。他并不甘于成为傀儡皇帝,也并不缺少政治智慧。在一般情况下,他垂衣而治,听之任之,让秦桧在前台弄权,乃至风生水起。但必要时他也会果断出手,对秦桧的作为稍作裁抑,以显示君主予夺之权威。例如在绍兴十二年和二十四年的殿试中,原先排名第一的秦熺和秦埙都被他拿了下来。他不想让秦氏的门楣再罩上耀眼的状元光环,增加他们的政治资本。在皇权与相权的明争暗斗中,官家一方面通过宠幸殿帅杨存中把军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让秦桧不敢轻举妄动;一方面又不断为秦桧父子加官晋爵。父子在同一时期一个当宰相、一个享受宰相的待遇,这样的荣恩在宋王朝的历史上仅此一例,连北宋末年的蔡京父子也不曾有过。此乃羁縻之策也,官家的意图在于维持表面上十分融洽的君臣关系,为自己争取时间。因为在他看来,自己还有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坐等秦桧寿终正寝。在有的时候,政治斗争赌的其实就是谁活得长,较量的双方高下难决,就只能交给时间去裁决,到最后谁多了一口气,他就赢了。历史上有多少不可一世的强者,就因为早死了几年,让蛰伏隐忍中的对手一举翻盘,笑到了最后。
那么就等吧。
从生理角度讲,秦桧肯定是挺不过官家的,除去他比官家年长十七岁而外,还因为他个子高。个子高的人,心脏供血的距离远,负担本来就重。再加上他整天琢磨着怎样整人,怎样揽权,大脑消耗的氧气就多,这些氧气都是要靠血液来输送的,自然更加重了心脏的负担。因此,从寿命上讲,高个子一般竞争不过矮个子。况且秦桧的父亲死得早,看来也没有长寿的基因。
而官家正值壮年,身体健硕。历史上的帝王大多寿命不长,那是因为他们在女人身上过于勤奋,耗费了元气。官家本来也是个勤奋的人,但不幸在二十多岁时就废了功夫,无所作为了。为此,人生中虽然少了许多巅峰乐趣,辜负了后宫佳丽的一片好颜色,客观上却让他养精蓄锐,节省了不少精气神。再加上他很会养生,食不厌精,却又很有节制;政务之暇,喜欢以书画法帖自娱,这样的生活习惯也都有助于长寿。
這看起来是一场不对等的较量。但秦桧不这样认为。他当然寄希望于官家先他而死,到那时,皇室没有法定的继承人,他内挟满朝秦党的拥戴,外恃金人的支持,即使不可能一步登天,也可以先扶植一个傀儡皇帝,再继续扩大自己的势力,最后取而代之。这样的可能性似乎很小,但并不是绝对没有。世间事造化无穷,人算常常不如天算。谁能保证年纪大的就一定先死呢?官家三岁的儿子就死在老子的前面;谁又能保证身体好的就一定活得更长呢?当年的周世宗柴荣何等生龙活虎,可他偏偏死得那么早。他不死,这天下也轮不到姓赵的来坐。你还以为他赵氏的先祖真的屁股上夹扫把——伟(尾)大呀?其实也是吃屎碰到豆瓣,才从人家孤儿寡妇手里捡了个便宜。他能捡,我为什么不能捡?别看我这身子病病歪歪的,可常言说,弯扁担不断,其实挺能吃重的;反倒是那些壮得像牛的人,一倒就倒。
这两个最有权势的人,一个踞坐在金銮殿里,一个偃仰在太师椅上,互相对视。目光透过绍兴年间风雨并不飘摇的天空,既含情脉脉又虎视眈眈,在耐性和机谋的比拼中,等。
这个“等”是等死的“等”——等谁先死。
摘编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