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编剧理论与实践

2015-01-15 08:10郑怀兴
艺海 2014年9期
关键词:莆仙戏小戏乞丐

郑怀兴

前言

1999年春天,台北市现代戏曲文教协会邀请我前去为“歌仔戏编导培训班”讲课。我本来不敢答应,因为当时我虽然学习写戏已近三十年,但不是科班出身,没有系统的编剧理论修养;同时长年蜗居村野,很少外出与人交流,口才很差,上不了讲台。后来盛情难却,想想自己年过知命,何不趁此机会,回顾一下写戏的历程,总结一下写戏的体会,跟台湾的同行交流一番,抛砖引玉,不怕贻笑大方。于是同年年底,我在台北为“歌仔戏编导培训班”上了五星期的课,颇受学员们的欢迎。这份讲稿后来由台湾文津出版社出版,书名为《戏曲编剧理论与实践》。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2011年10月份,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主任陆军先生邀请我2012年为该系开一门课,希望我把当年在台湾出的这本书加以增订,作为上课的讲稿。我想,这十多年来,自己又写了十几部戏,有了一些新的心得,愿借此机会,认真回顾、总结一番。现在戏曲编剧队伍青黄不接,想起老一辈戏剧家当年对我循循善诱的往事,我就觉得自己早已年过花甲,也该野人献曝,为培养年轻的戏曲编剧尽绵薄之力。

在谈写戏的体会之前,我先讲讲英国作家毛姆的短篇小说《乞丐》。这篇小说中的“我”在墨西哥一个小城里遇到一位与众不同的红发乞丐。其他乞丐都在喋喋不休地倾诉各自的不幸,如果得不到施舍的话,他们就接着乞求,直到你不耐烦地把他们赶跑为止。而这个乞丐只是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站着、瞧着,呆若木鸡。如果没有人理会,他就慢腾腾地挪动脚步,到隔壁的桌子去;如果一无所获,他既不表示失望,也不表示愤恨。要是有人赏他一枚硬币,他就稍微往前挪动一步,伸出像爪子似的手一把抓住,连谢也不谢一声,无动于衷地走开。小说中的“我”猛然回忆起,这个红发乞丐二十年前是个胸怀大志的文学青年,在罗马一个文艺圈子里曾经谈笑风生、旁若无人,他怎么会落到如此凄惨的下场?后来,“我”朝他走去,问他:“你还记得罗马吗?”他坐在教堂的台阶上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对“我”毫不理会。“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塞进他手中,他连看也不看,只是手动了一下,把纸币一攥,团成一个小团,向空中弹去……

这个红发乞丐的形象震憾了我的心灵。我是在穷困潦倒的时候向戏曲之神求救的。四十年来,我已经写了三十多部戏曲剧本,得过几次奖,出过戏曲选、剧作集、开过三次个人作品研讨会、还出过一本剧作研究论文选,在一些朋友看来,我可算功成名就了。但那个红发乞丐的身影却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是担心自己生活上突遭不幸,沦为乞丐,而是担心时间老人会把我所有的作品都淘汰掉,那么在精神上我将沦为乞丐,一无所有!时间老人是无情的,公正的,古今中外多少显赫一时的作品被他宣判为文化垃圾!也有生前默默无闻的人,身后作品却成了传世之作。所以,虽然我写了一些剧本,有了一点虚名,但一点都不值得炫耀。在时间老人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时间老人是不可贿赂的,我们只能凭着对戏曲的浓厚兴趣,脚踏实地,不断探索,努力写作,得不必喜,失不必悲,只管耕耘,莫问收获。遵循“尽人事以听天命”的古训,或许是最自由的创作心态,也是对待时间老人的正确态度。

言归正传。我从学习写戏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回首写戏生涯,不禁感慨万千,既惊叹人生如梦如幻,如露如电,又觉得与戏曲结缘,给平淡无奇的人生道路添了几许月色波光,留下雪泥鸿迹,总结一番,聊以自慰。

第一讲我的写戏历程

我这四十年,大体上可以分为四个阶段:从1971年到1979年,是我于困境中努力自学戏曲的阶段。从1980年到1989年,是我走上戏曲文学专业创作的道路,乘时奋进的阶段。在那十年中,我写了现代戏《搭渡》(小戏)、《遗珠记》、《鸭子丑小传》、《阿桂相亲记》,历史剧《新亭泪》、《晋宫寒月》,古装戏《魂断鳌头》、《审乞丐》(小戏)、《青蛙记》、《神马赋》、《造桥记》、《借新娘》等十二个戏曲剧本。九十年代戏曲陷进了低谷,我还在艰难地坚持着,奋斗着,写了历史剧《要离与庆忌》、《红豆祭》、《乾佑山天书》、《王昭君》,现代戏《长街轶事》,根据传统剧目改编的《叶李娘》,小戏《戏巫记》、《骆驼店》以及《武夷仙凡界》、《林则徐》、《左宗棠》、《郑成功》等四部近八十集电视连续剧。进入新世纪以来的十二年,我创作了《寄印》(后来改为评剧《寄印传奇》)、《上官婉儿》、《妈祖》、《林龙江》、《轩亭血》、《潇湘春梦》、《傅山进京》、《萧关道》、《乔女》、《青藤狂士》、《随心曲》、《海瑞》,整理了莆仙戏传统剧目《蒋世隆》、改编了汉剧传统剧目《宇宙锋》。这一时期我的创作有两个特点:一是应邀为外省院团写的戏较多;二是演出的效果比较好,影响比较大。这一时期已上演的剧目中,晋剧《傅山进京》与评剧《寄印传奇》成为我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参加过全国各种戏剧调演,得过多种全国性的大奖,是我作品中具有全国性影响的突出代表。以前的《新亭泪》,虽然得过全国优秀剧本奖,但只是莆仙戏排演,效果并不显著,其影响只是限于戏曲评论界,并不像《傅山进京》、《寄印传奇》那么耀眼。所以业内都认为,近年是我创作的第二高峰期,(第一高峰期指我创作《新亭泪》、《晋宫寒月》与《鸭子丑小传》那一阶段)。纵观我所写的三十多部戏曲,可以发现,我写的现代戏、古装戏,一般都是写小人物的命运,而我写的历史剧,不管是戏曲,还是电视剧,都是写历史上的大人物、大事件,风雷激荡,波澜壮阔,而且都不是戏说,都是直面历史、直面人生,惨烈悲壮。我个人的日常生活是平凡、单调、寂寞的,而我自己营造的戏剧天地,却是一个颇为丰富多采的世界,常常令我留连忘返。

一、努力自觉创作

在四十年前,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安身立命于戏曲。高二时,文化大革命爆发,学业被迫中断。1968年初,我应征入伍。当兵期间,因为父亲是个被开除出干部队伍的阶级异已分子,所以我再百倍努力,也提不了干,服了两年兵役,就退伍回乡务农。当年的复退军人大多被招工,可是我被父亲牵连,几次招工的机会都因政审不合格而丢失。我从小由祖父母抚养(我随母姓,祖父母实际上是外祖父母),1972年、1973年,我叔父、母亲先后不幸去世,赡养祖父母的担子便落在我肩上。老家人多地少,当时又不能外出打工,辛辛苦苦干一天农活,却赚不到两角钱,怎么够养家糊口?求职无门,前程暗淡,一贫如洗,苦闷难当。在这个最艰难的时刻,还在劫难中的莆仙戏艺术之神突然向我走来了,引我走上了戏曲文学创作的道路,使我走出了困境。

仙游与莆田,自古称兴化府,虽地处东海之滨,但文化传统深厚,素有文献名邦之誉,出过不少文化名人(如蔡襄、郑樵、刘克庄、王迈)。宋元南戏的遗响———莆仙戏在五、六十年代古树发新枝,一度饮誉九州戏苑。我从小便受到莆仙戏的熏陶,对之非常喜爱。附近村里一有戏班演出,我都会跑去看。七、八岁时,我曾召集一班孩子,在厝后龙眼树下拿树枝当刀剑,用树叶编头盔,自编自演,玩得格外入迷。到我上小学二年级时,这个“孩子剧团”才逐渐解散。在小学、中学阶段,我多次参加学校组织的文艺演出活动。当兵的时候,我还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活报剧。退伍回乡时值文革中期,莆仙戏剧团都被解散掉,县里只有一支文艺宣传队,时而演话剧,时而唱京戏,八亿人民八个戏,城乡文化生活极端贫困。走投无路的我,忽然心血来潮,创作小戏,向县里文艺宣传队投稿。当时,因写《团圆之后》、《春草闯堂》而蜚声剧坛的剧作家陈仁鉴先生头戴现行反革命和历史反革命两顶帽子,在老家榜头公社南溪大队被管制劳动。我与他同乡,相距不到八里。亲朋好友见我学习写戏,都大吃一惊,纷纷拿陈仁鉴先生为例,告诫我不要灯蛾扑火。可是我为了谋求生活出路,竟无视前车之鉴,还是小戏一个接着一个写。那时,既没有人给我指点,也没有一个剧本可供学习,全凭自己看戏的印象,就冒冒失失地胡编,不断地拿着习作到县文宣队去讨教。家距城关二十里,我连几角钱的车费都付不起,常常是徒步往返。这样的习作,一个都没有被采用,往往还受到人家的嘲笑:“这算什么东西!”但我并不气馁。有一次县里举行文艺调演,我弄不到票,就央求守门人放我进场,站在剧场的窗户旁边,偷偷地看着。还没有看到一半,就被清场的民兵赶了出去。我这种顽强的写戏精神终于感动了当时榜头公社的负责人,他们知道有这么一个喜欢编演唱材料的退伍军人,也同情我的处境,便推荐我去榜头农中当民办教师。我终于有了立足的地方,终于有了一份月薪为二十八元的收入,终于可以养家糊口了!1972年10月15日,我第一次领到工资时,不禁流泪了!

当民办教师之后,我意外地发现陈仁鉴先生的长子———陈宜炉与我同事。跟宜炉相熟后,我便向他表露了要去拜访他父亲之意。宜炉迟疑了好久,又回家跟陈先生商量后才答应了我的请求。1972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有些阴沉,我买了一斤饼干,带着几本习作,由宜炉领路,悄悄前往南溪拜访仁鉴先生———当时去拜访一位大名鼎鼎的“反革命”,可谓胆大包天,弄不好还会砸掉自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小饭碗。仁鉴先生在他那家徒四壁的祖宅里接待了我。我惊讶地发现他虽然历经劫难,却并不沮丧,年过六旬,依然精神矍铄。或许先生太孤寂了,或许先生为我求艺的诚心所感动,对我这位小同乡没有多少顾忌,与我一见如故地亲切交谈起来。这使笨嘴拙舌的我突然不腼腆,说话不结巴,与他谈得十分投机。先生认真地指点我的习作,解答我的疑问,我得到了戏剧启蒙。后来,我便写了《嫁妆》、《挡马》等小戏,让榜头供销社业余文艺宣传队排演———当时原县剧团的演职员多数流散在民间,在榜头供销社当营业员的就有十来个,他们成了这支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莆仙戏著名导演林栋志先生也是榜头人,当时被遣送回乡,在家中编织草席,便被供销社负责人请去执导我写的小戏。这些小戏上演后,深受家乡观众欢迎,演出都超过千场。

为榜头供销社业余文艺宣传队写的那几个小戏和后来根据电影改编的莆仙戏《青松岭》,现在看起来,基本上属于宣传品一类,没有多少艺术价值,只有1977年春创作的《搭渡》成为莆仙戏的一个保留剧目,至今还在上演,2010年还入选国家舞台艺术资助剧目。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是为我的戏曲创作打下了厚实的基础。当时,每排一个戏,我都蹲在排练厅里,为导演、演员读剧本,并听取他们的意见,修改剧本。从初排到彩排,我寸步不离,细心观察,从中摸索剧本该怎么写才有戏,才好排好演;道白该怎么写才生动有趣,才好念不拗口;唱词该安排在哪里才合适,该怎么写才好唱动听。每个戏演出时,我都悄悄站在观众中间,观察他们的反映,看他们喜欢什么,厌烦什么。

从1967年到1977年,这十年是我生活最艰难困苦的十年。艰苦磨练了我的意志,养成了我吃苦耐劳的习惯,使我安于过平淡清贫的生活,不为浮华所动。我从陈仁鉴先生那里不仅得到戏曲的启蒙,他那种热爱戏曲艺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先生尽管身处逆境,但对戏曲依然痴迷。他当时最大的痛苦是无书可读与被剥夺了写戏的自由。有时,他拿起笔来想写点什么,家里人怕他再惹祸,便收走了纸和笔,这曾使他流泪。在以后的创作道路上,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什么挫折,我都以仁鉴先生为榜样来激励自己,以坚定自己献身于戏曲事业的信心。那十年,虽然没有大作品,却给自己积累了一些写戏的经验,留下了丰厚的精神资源。

1977年秋天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我立即报考。虽然高考的成绩不错,但因为父亲尚未平反,我还是受其连累,只能进莆田师专。我过了将近两年半工半读的生活,即上午去上课,下午和晚上在县文化馆帮助他们做些图书整理、文艺材料编印等工作,赚点工钱,以补贴家庭开支。1980年初师专毕业,我被分配到仙游县创作组,也叫县编剧小组工作,从而走上了戏曲文学剧本专业创作道路,在这个组一直工作了28年,到2008年底退休。

二、第一个创作高峰

我从事专业创作后,写的第一个剧本是1980年写的现代戏《遗珠记》。这个戏说的是高中学生余仁在文革初期,偷了一大批要被烧毁的书籍,藏在一个古墓穴里,后来就常常躲在这个墓穴中自学,被人家视作夜游神。粉碎“四人帮”以后,余仁这颗遗珠才被人们重新发现。省戏曲研究所将这个戏选定为重点剧目,让我去福州修改。我带着这个剧本,第一次参加了福建省专业创作会议。大家对这个剧本褒贬不一。省戏研所副所长陈贻亮先生认为这个剧本立意新颖,构思奇特,寓意深刻,人物形象鲜明;也有的专家认为墓穴夜读太离奇,不可信。这个剧本由鲤声剧团排演,参加了省戏曲现代戏调演,得了剧本创作一等奖。但影响不大,观众反映一般,只演出二十几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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