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亚瑟
造园,乃是风雅之事。世有石崇“金谷园”、王维“辋川园”、司马光“独乐园”、苏舜钦“沧浪亭”、王敬止“拙政园”、王世贞“弇山园”、袁枚“随园”等著名园墅,用明末园林理论家计成所撰的集大成之作《园冶》中的造园原则来说,它们无不是“山楼凭远,纵目皆然;竹坞寻幽,醉心既是。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梧阴匝地,槐荫当庭;插柳沿堤,栽梅绕屋;结茅竹里,浚一派之长源;障锦山屏,列千寻之耸翠”。此等意境追求,放在幽人韵士身上贴切自然,再正常不过;但置于庸众如市井泼皮西门庆,就显得不伦不类、反差极大。他有这等文化修养、雅致品位、审美趣味、造园眼光么?
在《金瓶梅词话》中,西门庆造园这档子事贯穿半部小说,一度轰轰烈烈;园子造成后,也颇具阵势、远近闻名,几个行省大员招待黄太尉都不惜低下身份借用西门庆的园子。
小说诞生的晚明,正是高标士大夫审美趣味的著作《长物志》、《考槃馀事》、《遵生八笺》流行之时。那么,用明代士大夫的美学眼光来衡量,西门庆的园林景观、书房摆设如何,雅俗各在何处?
一
明代建朝之初,朱元璋就制定严刑峻法,规定官人与庶人的严格界限,例如平民不得穿丝绸、不得坐轿子,四十以上的无子者方能娶妾,官员禁止嫖妓等等;及至晚明纲纪松弛,风气奢靡,这些律法都成为一纸废文。加之阳明心学又致人性解放,同时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市面富庶繁荣,“从事商贾技艺,游手游食者十而五六”。成化、隆庆、万历年间,纺织丝绸、漆器瓷器、金银珍玩等都达到很高的制作工艺水平,从官员到士人都在追求奢华生活,尤其是苏州、扬州、湖州等地更是极一时之盛。王锜在《寓圃杂记》中这样描述成化年间的江南:“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邑里潇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馐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宜巧而物产益多。”
在任及退休官员、富家亦造园成风,据统计,仅苏州就有大小宅邸园林一百三十多处。西门庆这个隅居山东清河县的土财主(后来买官成为正千户提刑,相当于县公安局长)也跟着附庸风雅,打通两个宅院造起了一座园林。作为一部“以宋写明”之作,《金瓶梅词话》生动地记录了那一段历史情景。
二
话说与西门庆家一墙之隔的,就是他结拜兄弟花子虚的宅院。结拜兄弟就是用来暗算的。这个西门庆,先是与花子虚的娘子李瓶儿眉来眼去、暗通款曲,继而趁花子虚去妓院喝花酒的机会,直接越墙密约李瓶儿,行欢至天明才散。
这花子虚夫妇一直跟着在京城当太监的叔叔过活,花太监告老还乡后回到清河县,积攒了不少家财。谁知花太监死后,花家三兄弟以家财分配不公把花子虚告到了官府。此时李瓶儿暗度陈仓,早把六十锭大元宝共三千两银子,以及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等值钱之物悄悄交由西门庆保管,只剩下住宅二所、庄田一处被估价变卖。花子虚的宅院值银五百四十两,因为紧临西门庆隔壁,竟无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说项,西门庆只推说没银子,做势做足,就是不肯买。直到李瓶儿出面央求,西门庆方才应允。
输了官司的花子虚后来只得花钱在狮子街典了一所小房子居住。受了这场打击,又得点风寒,李瓶儿还不舍得花钱医治,没过两月他就一命呜呼。这下子,西门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两个院子打通,正经弄座大园子了。他的计划是,院子打通后,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盖三间玩花楼,娶回李瓶儿后居住。
西门庆修园子,李瓶儿出钱。他拿出五百两银子招来主管贲四,卸砖瓦木石,管工计账。谁知正在施工中,京城亲家陈洪突然出事被参,西门庆吓得一夜不曾睡觉,次日连忙把花园工程停了,支走匠人,每日只大门紧闭。其间李瓶儿还等待不及,嫁给了庸医蒋竹山。直到西门庆到京城上下打点,当朝右相李邦彦把卷宗上的“西门庆”改为“贾廉”(富有深意的名字),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此事摆平后,西门府重又大门开启,花园续建,渐渐出来走动了。
说起这西门庆修葺花园,总共花了半年时间,待装修油漆完备,前后焕然一新。这日,正房吴月娘整置了酒肴细果,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潘金莲众人,开了新花园门游赏。里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端的好一座花园。但见:
正面丈五高,心红漆绰屑,周围二十板,岾炭乳口泥墙。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多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论四时赏玩,各有去处。春赏燕游堂,桧柏争鲜;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迎霜;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刚见那娇花笼浅径,芳树压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金灯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平野桥东,几朵粉梅开卸;卧云亭上,数株紫荆未吐。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也有那紫丁香、玉马樱、金雀藤、黄刺薇、香茉莉、瑞仙花。卷棚前后,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渔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这吴月娘就领着众妇人,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个临轩对景,戏将红豆掷金鳞;一个伏槛观花,笑把罗纨惊粉蝶。山子上最高亭子名唤卧云亭,吴月娘与孟玉楼、李娇儿下棋。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孙雪娥都在玩花楼望下观看。见楼前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观之不足,看之有馀。
上面这段描写,虽然有些程式化,但大致也把这座花园的基本元素和概貌描述了出来。
我们以曾位列《金瓶梅词话》作者兰陵笑笑生“候选人”的王世贞为例,他的弇山园曾被认为是西门庆园林的模板。他写的《弇山园记》,倒是为园林提供了构成要素:“园之中,为山者三,为岭者一,为佛阁者二,为楼者五,为堂者三,为书室者四,为轩者一,为亭者十,为修廓者一,为桥之石者二、木者六,为石梁者五,为洞者、为滩岩懒者各四,为流杯者二,诸岩磴涧壑,不可以指计,竹木卉草香药之类,不可以勾股计,此吾园之有也。”
他对园林在四季中的景致也做了细致描摹:“宜花:花高下点缀如错绣,游者过焉,芬色殢眼鼻而不忍去。宜月:可泛可陟,月所被,石若益而古,水若益而秀,悦然若憩广寒清虚府。宜雪:登高而望,万堞千甍,与园之峰树,高下凹凸皆瑶玉,目境为醒。宜雨:濛濛霏霏,浓淡深浅,各极其致。毂波自文,鯈鱼飞跃。宜风:碧篁白杨,琮琤成韵,使人忘倦。宜暑:灌木崇轩,不见畏日,轻凉四袭,逗弗肯去。此吾园之胜也。”
两相比较,还是可见高下的。
作为一座园林,虽然“构园无格”,但主人的审美趣味是占主导地位的,当时有“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说,重在得体合宜,半间一披,亦能幽雅相称。计成把造园地分为“山林地”、“城市地”、“村庄地”、“郊野地”、“傍宅地”、“江湖地”等,“凡结园林,无分村郭,地偏为胜”,“市井不可园也;如园之,必向幽偏可筑,邻虽近俗,门掩无哗”。由是观之,西门府虽属“城市地”、“傍宅地”,这点虽然有点犯忌,但也非不能构园。网师园、拙政园均在闹市,但闹中取静,亦为幽雅。计成的观点很宽容,认为“宅傍与后有隙可葺园,不第便于乐闲,斯谓护宅之佳境也”。
晚明士大夫的代表人物、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最不屑于近俗为伍,他的美学趣味在《长物志》一书中得到集中体现,拈一字以概之,就是:“雅”。如西门府花园有“燕游堂”、“藏春阁”、“卧云亭”、“雪洞”,有“木香棚”、“荼蘼架”和“卷棚”,这都是当时园林惯有的元素。《长物志》则认为,“楼前忌有露台卷棚”,因为“此官府设以听两造者,于人家不知何用”。雪洞,即在假山下筑一山洞,这也被认为是大忌,“忌用雪洞,此与混堂无异,而俗子绝好之,俱不可解”。至于“蔷薇架、木香棚”,《长物志》亦有一番评说:“尝见人家园林中,必以竹为屏,牵五色蔷薇于上,架木为轩,名木香棚。花时杂坐其下,此何异酒食肆中?”他认为众人杂坐花棚下于喧闹中赏花,是俗之又俗的举动。而牡丹、芍药,“忌二种并列”;松树之植,“不妨对偶”。《金瓶梅》第七十四回中宋御史看中并索要的鎏金鼎,也在文震亨抨击之列,“惟不可用神炉、太乙,及鎏金白铜、双鱼、象鬲之类”。
别看西门府园林存在这么多硬伤,但在当地官吏和土豪阶层中已属雅致。这不,宋御史、安郎中两人因为巡抚侯石泉升任太常卿,他们还要假西门府作东宴请饯行。第六十五回,钦差黄太尉为接应花石纲来到山东地界,巡按宋松原摆宴迎接,也要借用西门府花园。那日,清河县黄土垫道,鸡犬不闻,教坊鼓乐声震云霄,山东大小官员黑压压一片跪在道旁,一班人吃喝宴饮不提。这西门庆可真算是出尽了风头。应伯爵说:“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
一个能容纳上千人的园林,放在今天也堪称一时豪举,说明西门庆因富而官、因富而贵后,附庸风雅还是十分有效的。至于雅与俗的标准,文人的眼光自然十分苛刻,在知识社会学中,他们掌握着话语权,是“雅”是“俗”当然定凭他们发落。如给《长物志》写序的沈春泽说:“近来富贵家儿与一二庸奴钝汉,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经赏鉴,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纵极其摩挲护持之情状,其污辱弥甚,遂使真韵、真才、真情之士相戒不谈风雅。”这说的岂不正是西门庆辈?但从晚明话本绣像中,可以看出这些在园林中都十分习见,可见细民百姓的观念如此,造园亦无可例外。
三
西门庆共有翡翠轩、藏春阁两间书房。一个从不读书的官商,怎么用得了两间书房?
白居易《庐山草堂记》中,“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少繁文缛节,布置简洁大方;陆游的《书巢》中,“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籍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病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这才是真正的书房,是一个“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春秋”的所在。
而西门庆的书房,不过是他作为日常接待、兼及在家办公的场所,书自然是不读的。为处理日常函件往来,他还专门聘了个温葵轩作为秘书。这么高雅的地方也会藏污纳垢,比如他狭邪小书童,就在书房之内;假山下的雪洞,也成了他与妓女李桂姐、仆妇宋惠莲秘密行鱼水之欢之地,真算是“创造性发挥”了其功用。
那么,西门庆的两间书房是什么样呢?
《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两边松墙,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前后帘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周围摆设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各极其盛。里面一明两暗书房,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说:“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书童看见便道:“请坐。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伯爵见上下放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蜓脚一封书大理石心壁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古铜炉、鎏金仙鹤。正面悬着“翡翠轩”三字。左右粉笺吊屏上写着一联:“风静槐荫清院宇,日长香篆散帘栊。”伯爵走到里边书房内,里面地平上安着一张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挂着青纱帐幔。两边彩漆描金书橱,盛的都是送礼的书帕、尺头,几席文具书籍堆满。绿纱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独独放着一张螺甸交椅。书箧内都是往来书柬拜帖,并送中秋礼物账簿。门前栽着一盆瑞香花,开得甚是烂漫。
第六十一回: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地炉暖炕,地平上又放着黄铜火盆,放下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床炕上茜红毡条,银华锦褥,横陈鸂鶒,帐挂鲛绡。西门庆进来,王经连忙向流金小篆炷爇龙涎。
这西门庆书房的摆设,很有些当时流行款式的感觉。这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即是一种有折叠功能的交椅,用金丝嵌入工艺,配以云南玛瑙嵌入装饰;螳螂蜻蜓脚一封书大理石心壁画的帮桌,即桌心镶嵌大理石的长方形短桌,采用似螳螂腿的三弯腿;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即拔步床,又称架子床,四周围以架子,上承床顶,三面设矮围栏,可挂梅花帐,宋人所谓“纸帐梅花醉梦闲”是也。
扬之水女史在《古诗文名物新证》的考证中,曾以文震亨《长物志》的美学原则对这段描写做过详细对比:“考校名物,若把当日文人的意见作为书房之雅的标准,则西门庆的书房便处处应了其标准中的‘俗’。比如椅,《长物志》曰‘其折叠单靠’,‘诸俗式,断不可用’;‘今人制作,徒取雕绘文饰,以悦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慨叹实深’。比如凉床,‘飘檐,拔步’,‘俱俗’;再比如挂在两边的四轴山水,屠隆《考槃馀事》:‘高斋精舍,宜挂单条,若对轴即少雅致,况四五轴乎。’……而一盆‘开得甚是烂漫’的瑞香花,亦非雅物,‘枝既粗俗,香复酷烈,能损群花,称为花贼,信不虚也’。”
而藏春阁书房的地炉暖炕,其取暖层砌在地面之下,设灶坑、主烟道、支烟道、烟室、回烟道、排烟口等等,冬季可使室内温暖如春而无烟气,惟耗煤量惊人,适合西门庆这样的土豪使用。至于室内瓶中插梅,“绿萼更胜,红梅差俗”,料想以西门庆的品位,断不会插绿萼梅的。
书房通常被称为“书斋”,计成在《园冶》中论述:“斋较堂,惟气藏而致敛,有使人肃然斋敬之意。盖藏修密处之地,故式不宜敞显。”所以书房一般设在较为幽静的地方,便于读书、写字、清谈、思考。有倪正父《锄经堂》述书房五事:“静坐第一,观书第二,看山水花木第三,与良朋讲论第四,教弟子读书第五。”这些境界,自然不是西门庆辈所能得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