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新民
四月清明,重登翠微,满目葱蔚苍郁、艳阳辉映。仍沿着少时游玩的熟道,攀登崎岖陡峭的一线天,经过依崖凿石而成的暗堡,在怀功亭小憩后步至巍峨凌空的翠微峰脚下,仰望这犹似擎天巨柱又“如孤剑削空、从天而仆”的“赤面砦”,一股与老友重逢般的暖意热流不由从心间阵阵升腾。狭促的山根空地间搭有供游人茶歇的凉棚,棚一侧竖立着一排古人的画像及生平简介,我知道那就是蜚声中华文坛的“易堂九子”。因为重游故地前的一段时日里,我沉浸于《易堂九子年谱》、《易堂九子研究》、《易堂寻踪》数部对这群所谓“遗民”士人群体著述的阅读,间隙中还拜读了《易堂九子散文选注》与《魏叔子文集》。每每读到精彩会心处,不由掩卷长叹,深憾生于斯、长于斯的自己为何“荏苒数十年、迟至暮齿”,方知三百多年前的邑域峰巅竟曾自强不息地活跃着一群特立独行、顶天立地的老乡!
崇祯十七年(1644),一个天崩地裂、改朝换代的年代,腐朽透顶、内忧外患的大明王朝终在农民起义军与关外铁骑的夹攻下崩溃了。甲申国变、崇祯自缢的消息传至“居赣上游、地遐僻”的宁都,时年仅二十一岁、后成为易堂九子领袖的魏禧“闻辄号恸,日往公庭哭临,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谋与曾公庭遴起兵勤王”。其父“首输三百金于册”相助。后因种种缘故此议没了下文。但明清易代、血雨腥风、天下板荡,兵祸匪患将至,使自幼喜读《左传》、通晓兵法谋略的魏禧生发了避乱结寨自保的想法。宁都城西郊有座金精山,周围数十里奇峰林立,著名的十二座峰以翠微峰为冠。翠微峰是由许多壁立千仞的巨大石柱组成,由于数千年的风化,四面悬崖绝壁“削起百十余丈”,山势险峻,易守难攻,是一个避世隐居的理想之地。我想,魏禧少时在快乐游玩中对此处的山隘坼径或许早已了然在心。于是“事会盘错,指画灼有经纬,思患豫防,见几于早”的他,选中了这远离尘嚣的“金精山第一峰”。而最终付诸实施是在翌年魏禧与南昌人彭士望邂逅结识之后。
“江右名流”彭士望,年十六即补诸生,少自负不屑为庸人;长魏禧十四岁,又贵为省城人见多识广,能与“宁都固避县”人“立谈定交”,完全是因国难当头及魏禧的真情交心、人格魅力所致。清兵入关,铁骑南下,彭士望先后入幕抗清名臣杨廷麟、史可法未果,扬州被屠,南京覆亡,南昌危机。乙酉年六月间与挚友林时益徙家挈眷走建昌(今江西南城)往宁都投友。彭士望先至宁都打前站,未料其友原先允诺的安家“田宅奴婢”等子虚乌有,家眷已然迁徙于道,正进退两难彷徨间,“一少年颀然清癯,角巾蓝縠衣,趋揖曰:‘身魏凝叔也,慕君久,幸过一言。’携推入小东园,语不可断。”据魏禧之弟魏礼在《先叔兄纪略》中追述,那户说大话诓人的人家“实吾邻并”,彭士望“日日从门外过,予兄弟尝目送之,相语曰:‘若人风度似不凡者,然何以主是?’”于是一日下阶揖邀其“过吾馆”“纵谈达明”后,彭士望慨然道:“子兄弟真可以托家矣!”说完旋即急步出门去途中迎其家人,没走几步又复返曰:“将与一好友携俪俱来,何如?”答曰:“甚善。”那好友就是后亦为易堂九子成员的朱明皇族后裔林时益。仅凭与素不相识者的一夕之谈,两个省城人从此一改人生轨迹、定居宁都终老于斯,与魏禧等在翠微峰结下了长达数十年的情谊,共同营造了一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易堂真气”。
可以说,魏、彭定交是易堂诸子日后相守翠微峰半个多世纪的基石,在相互扩开志略、增长学识、砥砺气节上起了重要作用。时年仅二十出头的魏禧已崭露易堂领袖的气度与魅力,这与其本人的早熟智慧和少年老成是分不开的,否则上有父兄当家作主,无厘头地接纳安置两家素昧平生的外乡人,他是无权一诺千金的。与阅历丰富、交游广阔、年长如叔辈的彭士望结识,使魏禧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陋识,他说“知世有伟人、度外事”,自结识彭、林始。多年后在为彭所写的寿序中更是把见到彭士望比作“发醯鸡之覆而见天,取眢井之蛙而投之江河也”。较之年少又囿于穷乡僻壤的魏禧,彭士望的政治阅历与经验无疑显得丰厚深蕴。他曾师从明末大儒黄道周,在南昌曾频繁参加一些文士的“社集”活动,避地宁都后还应身任福州明唐王政权兵部尚书杨廷麟召,赴赣州举兵坚城抗清。乙酉年十月赣州城破,杨廷麟殉难清水塘,彭士望潜回翠微峰。
此时,我已伫立在峭壁丹崖前,踅摸着沿石阶进入通往峰顶的坼道洞口,准备攀援登顶。我一边观赏古人镌刻于崖壁的“摩巅登天”书法、一边想,赣州战事之惨烈、清军屠城之惨状,加之清廷峻急严酷的薙发易服令,使魏禧、彭士望等认识到清兵凶悍、时局凶险,大事难成、壮志犹存,加紧了上翠微峰避乱自保、结社蓄志的准备。顺治二年(1645)冬,魏禧集资向当地缙绅彭宦买山。彭士望垂暮之年所作《翠微峰易堂记》曾忆道:“乙酉冬,魏凝叔知天下未易见太平,与其友将为四方之役,谋所以托家者,时邑人彭宦得兹山创辟,凝叔合知戚,累千金,向宦买山,奉父母及兄善伯弟和公居住焉,旁及其知戚。始,远人林确斋,予以义让,不甚较赀。余视赀多寡,最,凝叔兄弟及曾止山家,次,谢、杨诸姓,又次,邱邦士、李力负,俱宁人。丙戌冬,闽及赣郡继陷,诸子毕聚,始决隐计。丁亥,合坐读史,为笔记论列,间面课古文辞,抽古人疑事相问难。为诗,诗一遵《正韵》。朔望,凝叔父魏圣期翁暨诸子衣冠,述乡约六谕,徐及古今善行事,内外肃听。是冬,诸子言易,卜得离之乾,遂名‘易堂’”。我想,大约在1646年底,翠微峰顶上的山居屋大体已修建完毕,石磴木梯也整修一新,“三魏”与彭士望、林时益,及“俱宁人”邱维屏、李腾蛟、曾灿、彭任陆续迁至峰顶及侧旁的三巘峰,齐聚峰巅、诵诗读史、抗论古今、授徒讲学、躬耕劳作,开始他们不意间创造的既平凡又传奇的“易堂九子”遗民历史。
登翠微峰是我小时的梦想,无奈数次游玩都见坼口被封,告示木梯已朽,谢绝登顶,未想到今日老之将至竟能圆梦随愿。入坼口,援石磴,方知坼径狭险仅容一人作壁虎式攀爬。今邑人所著《翠微峰志》已作精要生动叙述:“进缝口,入门上石阶,伛偻如登塔,稍攀丈余,有宽约一米石孔,设暗桥,名‘乌谷’,俗称‘大棚上’。出孔后石径更窄而险,游人需身附绝壁而攀。至‘罗汉突肚’,崖壁如釜底挺突,游人须先仰胸、后俯腰上爬。至此,徐行云影动,低语谷声答;仰视绝壁间,势恐千仞压,顿有脚踩万丈深渊,头顶白云蓝天,耳际隙风呼号之感。魏禧《翠微峰记》谓‘就使于瓮口砌其闸,三尺童子折荆而守之,虽万夫谁敢进者’,实非虚言。自宋至清,仕人文豪、高僧名道、云游侠客,留下感慨诗文何止千百篇。在此‘四顾皆峭拔’的狭缝险道之前,自古至今有多少游人望而生畏,驻足不前。亦偶有不慎的年轻探险者失足丧生,遗憾终身。欣幸人事今胜于昔,胜境化险为夷,1986年县人民政府拨款和群众集资,架设了登山铁梯、铁栏,险径已变通途,游人已可较易攀登峰巅,饱览无限风光。”我脚踩手援着峭壁上呈黯黑色的石磴,心想这应是当年易堂九子上下攀爬过无数次的。沿循着遗民志士的足迹,寻嗅着邑人古贤的气息,身心似乎与三百多年前的翠微峰更贴近了。
明、清易代之际,刀光剑影,血海泪河。世沐前朝皇恩雨露和浸淫儒家正统教育的易堂九子,在民族大义面前面临着人生道路的艰难抉择。“九子”之家境人望,在其时乡邑应属中上;“三魏”祖上因明嘉靖朝饥荒之年捐谷万石赈灾,被“朝廷旌其门、赐冠带”,邑人呼曰“圣旨魏门”,故魏禧称其祖在宁都“素封者八世”、“门第虽小,在僻邑中尝若气焰”。“九子”中除魏礼尚小外,其余均为明末诸生,故他们虽大都“心厌时文”,却不得不潜心学业以应对科举,希冀能金榜题名获功名于天下、见风节与朝廷。魏礼后来追述:“当时是,吾兄弟三人谓科名当探囊得,期以古名臣自致,节烈风采,彪炳史策。”但明朝的覆亡无情破灭了“九子”对未来功名利禄的美好向往,在商谋和参与武装抗争未果后,他们大都留一腔热血、存士人气节,不愿臣服做异族的顺民,更决绝与清廷合作,毅然抛舍安逸富贵,决然隐遁山岩草野,选择了一条艰辛困苦的隐士遗民之路。结社易堂之初,“九子”一袭明服、蓄发明志,聚居峰顶读书谈学。不久,魏氏兄弟就遭逢一次“留”与“出”的选择。据魏禧记述:丁亥年(1647),宁都清廷官员新令隐居者出山,“三魏”的父亲“召诸子曰:‘汝辈云何?’”魏禧对曰“甲申哭临之言犹在也”,不出。魏礼对曰:“愿从叔兄后。”老大魏祥却“逡巡对曰:‘长子责在宗祧,祥其出乎!’”于是变服出山考取贡生,先后入幕粤、浙、赣等地州府。后诸子为魏祥这一“变节”虽做了许多圆说辩解,所谓“宗祧”乎,无非斡旋清廷官府,以保魏家香火、易堂安危,兼解救百姓危难,但作茧自缚、悲惨赴死的魏伯子终未能入后世的“遗民录”。我想,这与“九子”晚年中的颓唐者曾灿“龌龊依人、佣身庑下”、“穷居外地、游幕乞食”一样,仅为一小插曲,瑕不掩瑜,无碍易堂九子“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浩然挺拔整体风采。联想起魏、彭诸子后来为生计所迫而授徒卖文、堪舆风水,“乃知稻粱谋,使人无独立”,倒使我想到自古以来做一个独立“士人”缺乏经济基础之窘迫潦倒、艰难困苦。
翠微峰山权变故的“山难”过后,易堂“逐散不复聚”,魏氏兄弟仍留在峰顶(魏伯子仅系缆于此),其他诸子散居于翠微峰附近的三巘峰与冠石。此时,接踵而至的兵灾人祸,迁徙隐伏的所糜费用,已使原本富贵及易于富贵的诸子入不敷出、纷纷破产,他们虽躬耕自食,终难以维持日益穷困的生计。于是,他们在隐居处及河东塘角开馆收徒办学。魏禧在《与金华叶子九书》中述道:“弟近年绝意世务,授徒翠微山中,用以遣日,以糊予口。然不得不教人作举子业,出处无据,自笑模棱耳。”授徒讲学除了养家糊口外,有意造士希冀后人能完成他们未竟的大业也是一重要原因。魏禧在《答南丰李作谋书》中坦言:“盖任天下难事,当天下之变,非少年血气雄刚不足胜任,而为途日长,其才与学皆可深造,而不足量其所至……古人有言:‘火尽薪传’,然欲火之不熄,在于积薪,欲志之不灭,在于得人。”当然,这也只是教书人一厢情愿的理念。虽史载易堂九子办学规模弟子达数百人之多,但在清廷大行文字狱、“道学”气熏天、禁锢思想、万马齐喑的皇权极度专制背景下,我难以想象魏禧们能播下什么“志士”火种,能教出几个连自己都不愿考的举人进士来。对功名利禄的态度,诸子中让我感佩的还有明朝益王后裔林时益。他原名朱议霶,世袭奉国中尉爵位,明亡后,变姓易名隐身结庐易堂。康熙一朝为缓和满、汉贵族矛盾,怀柔布仁,“诏明故宗室子孙众多,窜伏山林者还田庐,复姓氏”。但林时益不乐返归南昌,名爵田庐一概不要,宁肯做翠微峰山区的冠石种茶村夫,以“不力耕不得食也”自勉。与林时益一同老死于村野田间的,还有李腾蛟、彭任,彭任甚至拒绝了著名庐山白鹿洞书院的主讲之位,终身不出。自公元1646年“九子”上山结社易堂,到1708年“九子”中最后一子彭任辞世,可以说,“九子”为信念坚守了六十余年。期间,魏祥殁于兵难,魏禧、曾灿客死于道路,其余六子均终老于翠微峰山区。
沉思中我信步走进浓密葱郁的野生丛林,望见了易堂勺庭遗址中的一汪清水,及“潴以为井”的废旧水池,但已无“环屋树桃花”、“莲花满其中”的形影踪迹。魏禧与诸子是一个热爱生活、张力满满、求实致用的文人群体。魏禧曾在其早期写作的《陈胜论》中列举了四类“不足用”者:“文章名誉之人,浮言无实;肉食之家、科名之士,多鄙夫;遗老旧臣,守常理、拘常格,而不知变;高节笃行者,坚僻迂疏,遗忽世务,不切于用。”最后一类就是所谓“隐士”。故明、清易代伊始近二十年的山居授徒之“遁”,“非君子所得已”,何况诸子早已深切感到长期孤守“宁都固僻县”一隅、“闭户穷山”难免会“封己自小”。于是纷纷走出岩穴土屋、出游交友,以实现匡复故国、“文以经世”的抱负,“游历”自然成了易堂九子中后期的一种生活常态。魏禧在《上郭天门老师书》中述道:“壬癸之际,私念闭门自封,不可以广己造人,于是毁形急装,南涉江淮,东逾吴浙,庶几交天下之奇士。”魏禧还说“贬服毁形为汗漫之游”,我难以想象,下山遍游吴越富庶之地的魏叔子,终无奈剃发蓄辫换上了清人的衣冠,其内心痛楚惨怛,那能像说活那么轻松自谑。魏禧自康熙元年三十九岁始出游,至康熙十九年十一月十七日溘然长逝于无锡前往仪征的舟中,前后出游四次,“东南君子无不遍交之”。魏禧诸子的出游绝非今人所想象中的奢华游山玩水,他们在游历中几近与苦行僧相似。魏禧自幼体弱多病,“养疴数十年”,“参术不去口”,游历时却“接日行九十里,趾瘇胫骨跛”,有时还得“日转穷山中辟兵”,客寓陋寺茅檐是常事。彭士望在《魏叔子五十一序》中这样描述魏禧出游:“比家落,恒破产出游,不交州府,惟身造幽隐荒僻,或老病穷饿之死士,远必致之,与定交,共忧恤,故每出得士多……而远近士归之如流水,望之如泰山乔岳,三百年布衣之盛,未尝有也。”魏禧的江淮吴越之游,有研究者认为与反清复明、图谋举事的秘密活动相关联,而叔子本人自解的动机则仅为“求友”、“造士”而已。其实作为一种理想的寄托与坚守,魏禧诸子可以说是真正做到了坚贞不屈、至死不渝。《清史稿·列传·文苑一》载:“康熙十七年,诏举博学鸿儒,禧以疾辞。有司催就道,不得已,舁疾至南昌就医。巡抚舁验之,禧蒙被卧称疾笃,乃放归。”
由于康熙朝采取了一系列整肃吏治、与民休息、与汉媾和的国策,天下大定,盛世初现,王朝易代的血迹渐将淡去,前朝遗民的态度在发生动摇,许多前明遗臣士子通过“恩科”象征性的考试接受了清廷的招抚。但魏禧以患病为由坚辞不就,江西巡抚佟国祯派员催促并下令将其抬到南昌。佟揭开床板上的被盖,见魏禧手握药瓶、一脸的痛苦悲愤,只好作罢。同时拒绝征召的,“九子”中还有彭士望和邱维屏。此时离魏禧去世还有两年,魏禧以病弱衰老之躯继续着东南游历。康熙十九年(1680)庚申四月扶病至南昌,魏禧卧病中回首平生往事、感慨万千,倚榻疾书:“能知足者,天不能贫;能无求者,天不能贱;能外形骸者,天不能病;能不贪生者,天不能死;能随遇而安者,天不能困;能造就人才者,天不能孤;能以身任天下后世者,天不能绝。”我以为,这是“易堂九子”能在翠微诸峰坚守六十余年的笃定信念与警世恒言。天老地荒,此言永存。读魏禧文章,循诸子足迹,伫立于翠微峰峦一片苍绿中,感受着绿色宝库中萦绕飘逸的盈盈真气,耳畔仿佛响起了那金声玉振般在金精山谷水涧回荡轰鸣的铮铮箴言;我忽觉自己“矮矬极了,大地虽宽,竟无站足之地”。
午时的春阳将古老幽谧的翠微峰顶映照得更加苍郁、深沉,我踅回下山的坼径,心潮起伏如悬崖一侧呈墨绿色波浪的奇峰锦谷,眼前浮现出间隔几百年间两位中华文化大师对“易堂”、对“九子”的评介点赞。《清史稿·列传·文苑一》记述:“易堂独以古人实学为归,而风气之振,由禧为之领袖。僧无可尝至山中,叹曰:‘易堂真气,天下无两矣!’无可,明检讨方以智也。”方以智,明末清初著名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反清复明志士,顺治七年披缁为僧,驻锡庐陵青原山,改名弘智,字无可。当魏氏兄弟僻处赣南、姓名不为人所知之时,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即已声名藉甚,交游皆一时俊彦。就是如此人物,顺治十六年(1659)“五月中,来易堂言易”,在翠微峰、三巘峰、冠石等处盘桓切磋月余,亲睹魏禧诸子质朴真情、率真“直谅”的遗民生活,临别时叹曰:“易堂真气,天下罕二矣!”后在其《游梅川赤面易堂记》一文续叹:“在此蓬莱中,与门人、子弟,昼耕夜读,岂容易得哉!”“又奇者,诸公或土著自城依岩,或流寓种植自给,二十年来,各携全家居峰顶,读书怀古,敷衽啸歌,扶义古处,有茹肝澡雪之风。山川以人发光,良不虚哉!”
时光转至1964年,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陈寅恪先生,“失明膑足”、“奄奄垂死”之时,他的学生蒋秉南前来看望,先生万念俱灰,向他托付后事,并写下了《赠蒋秉南序》。其文多处谈到了“易堂九子”,并无意间成为了后人研究“九子”其文其人的“圭臬”——“以著名文学家魏禧为领袖的包括李腾蛟、彭士望、邱维屏、林时益、魏际瑞、彭任、曾灿、魏礼等名家在内的易堂九子,是我国清初颇负盛名的文学集团和教育集团,亦是一个具有高尚爱国气节的集团,数百年来一直为世人称道。易堂九子自李腾蛟最初生(1609年),至彭任最后卒(1708年),前后经历明万历、泰昌、天启、崇祯,清顺治、康熙各朝,整整达一个世纪。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大动乱的世纪,社会的变乱、相近的遭逢使他们走到一起。他们结庐翠微易堂,学伯夷、叔齐之节,躬耕自食,不事清廷;他们出游天下,目的在于结交天下非常之人,以为非常之寄;他们潜心造士,则期冀培养能继承志节。”“清光绪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检架上旧书,见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读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羡其事,以为魏丘诸子值明清嬗蜕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与从容讲文论学于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之至乐大幸,不可也。当读是集时,朝野尚称苟安,寅恪独怀辛有、索靖之忧。果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寅恪亦以求学之故奔走东西洋数万里,终无所成。”这位清华百年史上的四大哲人之一,垂暮病衰之际追忆年轻时读《易堂九子集》,视诸子结庐翠微易堂为“至乐大幸”,并“深羡其事”,联想其“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等经典名言,我想,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传统社会历经多少回天翻地覆般的转型,所谓隐士遗民的原始生态在公众眼里早已成为堂·吉诃德式的疯子举止,但他们的文章节义、真情真气与日月同光,现代文化大师亟欲独立自由、极其苦痛挣扎的心与易堂诸子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