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一平
援藏到进藏,整整十年。十年前,身边所有亲朋听说她去援藏,反对声甚嚣尘上;十年后,当她最终选择进藏,周围反而安静下来。如同当年在海拔5500米的山峰之巅,她走到发布会话筒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们西藏”——她沏一壶茶,温热在阳光里。
这样的开腔,十年前,她欠缺底气,现在,自然如茶杯中的青绿。
在拉萨市江苏路上,西藏自治区政府大院内,区政府副秘书长刘萱的办公室洒满阳光。她管这叫做金子一样的阳光。这也是她第一次到西藏看到雪山的感受,13年前的闪耀温暖如斯。这是个吉祥的词,通常她开心的时候就会出现。
很久以来,她都被这种感觉环绕。作为中央外宣办、国务院新闻办的援藏干部,她影响了很多新闻事件的人和事——2008年西藏拉萨“3·14”打砸抢烧严重暴力犯罪事件始末、2008年奥运火炬登顶珠峰圣火、泛喜马拉雅地区第一家中国书店、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
援藏六年,刘萱主持了一百多场新闻发布会。2008年奥运圣火登顶珠峰中,珠峰大本营主持的15场新闻发布会,堪称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新闻发布会。
援藏到进藏,整整十年。十年前,身边所有亲朋听说她去援藏,反对声甚嚣尘上;十年后,当她最终选择进藏。周围反而安静下来。如同当年在海拔5500米的山峰之巅,她走到发布会话筒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你真的疯了!”
但现在,她比十年前消瘦许多——书柜侧面贴着一张照片,英姿飒爽的女子骑在骏马上,奔驰在草原。回到13年前的羊湖边,她微胖,阳光洒在脸上,笑容在风中飘荡。穿越多彩的经幡,她遇见第一眼“金子”——西藏雪山顶端的光芒。那一刻,她想留下来。
在一个初秋,当时还是国务院新闻办干部的刘萱带团第一次来西藏,就有了西藏情结。那一年是2001年,但她没想到这个西藏情结很快会变成现实。
“你愿意援藏吗?”2004年,时任中共中央对外宣传办公室主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主任赵启正找到刘萱,前者较婉转地向略显文艺的后者询问,可愿意把诗意变成现实?未说出来的潜台词是,其他同志都去不了。
她心动了,“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刘萱说他们50年代末出生的这一代人,对工作有着理想主义信念。
第一反应,是要过家人这一关。先斩后奏的结果并不理想。
“你是不是疯了!”丈夫听说,本来靠在床头的身体从床上反弹起来,45岁年纪,离开父母、儿女、丈夫去援藏,他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商量”。尽管在意料之中,刘萱也跟着“跳起来”,她一口气历数自己多年来为家庭放弃的工作机会,似乎以此来多少弥补下对家庭的“心虚”。
12岁儿子没有“跳”,这位刚小学毕业的学生稚嫩的回答,撞击到刘萱内心的不舍。“妈妈你肯定会傻掉,那里缺氧。”他说。
办理援藏手续时,刘萱的女同事在楼道遇到她,“你真是疯了!”女同事的奇怪更加现实,马上就有上升机会的刘萱,没必要非去西藏“镀金”呀!
就这样,在99.9%的反对声中,刘萱来到西藏。那一年,是2004年。
刘萱擅长外宣工作的组织和协调,那是一种新闻快节奏下的舞蹈。然而,在西藏,这个中国海拔最高的地方,每一个初来者都被提醒要“缓慢”行走,刘萱开始的竟是“风一样的行动”。
2005年,西藏自治区成立40周年,担任西藏自治区党委外宣办副主任的刘萱接到援藏以来第一个重任:一个月内编辑出版一部反映西藏40年巨变的大型画册。
这并不容易:到哪里找到40年巨变的图片?谁来设计?怎么排版?当时西藏外宣工作面临最大难题,就是基础的空白薄弱。
“为西藏当一回贼”——那时候,刘萱走到哪里,都在搜集图片:妇联办公室墙上图片被“扯下来”,西藏各大报社图库的图片被她“翻了个遍”,坐飞机看到有张西藏图片的画册,她甚至从飞机上“偷”了回来……北京的同事朋友家人都被动员起来“找”图片。
在画册即将付梓的前晚,她突然发现有一处需要修改。凌晨两点,5月的西藏寒风凛冽,刘萱坐在出租车里满拉萨城里寻找美术设计工作室。“当时想起那首歌——《为了谁》。”她笑着回忆,最终300页画册提前完工,成为写入西藏历史的重要外宣资料。
西藏摄影协会主席德木·旺久多吉曾经和刘萱一起采风。“她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匆匆的过客。”他这样评价后者。
2007年中央国家机关第四批援藏干部归期将近,早在半年前就考虑留下来的刘萱,此时开始犹豫。种种迹象显示,儿子开始疏远自己这个母亲了:援藏的三年,儿子的成绩不再拔尖,交流青春期问题时候,他拒绝回答。
“儿子支持我。”她用五个字总结儿子后来的态度,却没有透露她自己的不舍。刘萱刚来西藏时,发表在《西藏文学》上的一首诗《儿子,儿子!》感动了很多人,其中一句这样写:“当寒冬来到心的深处的时候,我生命的儿子在遥远的地方孤独。”
家人分离是受到的最大伤害,他们知道她在乎什么,尽管丈夫再度“跳”了起来,他们还是选择了支持她。
“今晚必须告诉全世界,真实的西藏”
刘萱更喜欢和西藏共生长的过程,“我很感谢西藏,不在这里,我的人生不会如此丰满,会很平面。”在她这里,援助是一个完整的闭环,三年的起步,远远不够。
2007年之后的三年援藏,用她的话说,开始触摸到西藏的“温度”,而不是“皮肤”。多年前,刘萱就完成一本关乎西藏的散文诗集《生命荒原》,至今一直没出版,“我觉得深度不够,我不能以外来者的眼光来写西藏。”
很多人都记得2008年西藏拉萨“3·14”打砸抢烧严重暴力犯罪事件发生后,3月16日起,央视制作的短片《拉萨‘3·14打砸抢烧暴力事件纪实》,一部被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近三百家电视机构转播的短片,为中国在国际上争取主动权、把握话语权发挥了重要作用。
没有人知道,前一晚发生的故事——3月15日晚,一个1.55米身高的弱小四川女子,站在西藏“3·14”一线指挥部前的一片空地上,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拎着头盔,打不通电话,找不到审片的刘萱,面对外界西藏报道一边倒的急迫,毅然下决心说:“今晚必须告诉全世界,真实的西藏。我来审片,出了问题我负责。”
就在24小时前的3月14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打砸抢烧严重暴力犯罪事件在拉萨爆发。当天中午,在奉命赶赴一线指挥部的路上,刘萱的车遭到数十名暴徒的疯狂袭击,数十块砖头砸入车内。危急时刻,她果断指挥藏族司机冲出重围,坚持赶到指挥部并立即投入工作,直至次日凌晨。
“我不怕死”——回忆起六年前的一幕,刘萱那种“老西藏”的精神深入骨髓:“如果他们把我砸死,我的遗言就是,他们砸死了一个最热爱西藏的人。”
“3·14事件”发生后,国际舆论一度出现了是非颠倒的复杂局面,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3月16日,央视8人特别报道小组紧急赴藏。为了保障记者的安全,刘萱在几个小时内协调来一辆警用装甲车。记者组一到,便带他们进入形势还很严峻的八角街和嘎玛贡桑街道等打砸抢烧重灾区,留下了宝贵的第一手图像资料和采访素材。
一个月后,第二场战役打响了。
距离2008年奥运火炬登顶珠峰还有30天的4月,刘萱得知各路媒体300多家准备前来报道,但当时形势并不适合“大宣传格局”。得知消息当天,她“玩命”赶往机场,平时一个半小时路程,硬是半小时就到。这个“最慢的城市中最快的一个人”有效地保障了奥运登顶珠峰的媒体报道格局。
2008年奥运火炬登顶珠峰时,刘萱在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新闻中心,连续主持了15场新闻发布会。其间,为使各国记者从最初的磕磕绊绊,变为相互理解、亲如朋友,刘萱和领导、同事们付出了无尽的心血。
5月3日,刘萱等人精心为德国记者约克举办了一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生日晚会。亲自为他写了一首诗:如果没有太阳/土地就不会有温暖/如果没有月亮/夜晚就不会有光明/如果没有奥运圣火登顶珠峰/我们今天就不会相聚于此。
因为高原反应强烈而身心疲惫的约克感动异常,当被问及生日愿望时,他立即答道:“我希望奥运火炬珠峰登顶成功!”现场立刻响起一片掌声,其他各国记者也纷纷表示:“这也是我们的愿望!”
“3·14事件”期间连续20多天工作到凌晨三四点,5月奥运火炬登顶,她忙得常常是夜里只能睡两三个钟头,连续多日头痛、流鼻血,体重掉了5公斤。在西藏这样的极地工作环境,熬夜意味着身体极大损耗,何况刘萱并非土生土长的藏族人,身体风险如影随形。
终于熬到了8月8日奥运会隆重开幕那天,刘萱却病倒了。经医生诊断是急性阑尾炎穿孔。“再晚半个小时送医院,后果不堪设想。”医生说。她当场就躺到手术台上手术,死神擦肩而过。
“这六年是我生命中,爱与被爱最多的六年。”回忆于刘萱,唯有感恩。
“我愿意为心中高地去西藏”
泰米尔街是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的商业中心,这里是世界各地赴尼游客的大本营,中国西藏书店就坐落在这条繁华街道上,书店里不但有中文、藏文、英文图书和音像制品,还有各类中国刊物出售。是尼泊尔及游客了解中国的窗口。
中国西藏书店——尼泊尔第一家中国书店缘起于刘萱。
在2007年之前,尽管各界都认为需要加强与尼泊尔的文化传播交流,但种种原因导致进展并不尽人意。2007年刘萱第三次考察尼泊尔,看到远处的喜马拉雅山脉,当时就在心中发愿:一定要让中国的声音翻越雪山,让尼泊尔了解中国,认识西藏。很快领导将重任交给她,在她和同事们的共同努力下,2009年12月8日,中国在泛喜马拉雅第一家书店正式开业。五年来,成千上万的游客和当地人民通过这一载体认识到今天的中国。
与此同时,刘萱和儿子之间横亘的“隔离之雪山”也渐渐在融化。2009年夏天,刘萱回北京筹办建国60年西藏自治区成就展时,发现17岁的儿子作文的新意和思想性令自己惊讶,她为儿子的出类拔萃和卓越而骄傲。
回到拉萨,她接到了儿子王子川题为“致高原英雄母亲”的一封信,信中说:“向往精忠报国的你,5年前远赴祖国的边陲西藏。这5年的时光使你成为一段传奇,成为一名英雄!我应该为我的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
2010年3月,因为中央外宣办工作需要,刘萱提前结束第五批援藏工作,回北京在中央外宣办七局主持工作,2010-2013年在北京工作期间,她没有忘记西藏,没有忘记拉萨,进藏的想法渐渐发酵。
进藏和援藏不同,在刘萱眼里,进藏更踏实了。可是对于自己84岁的母亲来说,进藏的决定开始在她心中动摇。
“最后下决心是2013年3月底,去延安干部学院学习。”她告诉《小康》杂志,站在窑洞前,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环境依然挡不住大批中华民族优秀儿女,冲破层层封锁奔向延安,将自己青春和热血汇入中国革命洪流中。
拿到结业证的那天,面朝宝塔山方向,刘萱在内心发愿:“共产党有精神高地延安,我也有心中的精神高地——西藏,为了心中的追求,我愿意为心中高地去。”
“西藏让我从小我成了大我”——最近一次在国家行政学院学习时,刘萱梳理了西藏十年对自己的影响:她将其概括为三个变化:第一,从小是个文艺青年,西藏让我从小我成了大我;第二,从中央国家机关到西藏锻炼到真正成为西藏干部;第三,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西藏给了我幸福,做西藏人,为西藏守候。我失去了自己曾经不愿意失去的东西,但却得到了许多人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左牵一只黄羊,右携一个冬季”——刘萱尚未出版的散文诗《生命荒原》中这样描写自己, “我们西藏”,成了她的开头语、坚定自然。
下一个进藏的十年,于她的色彩,是金色。